中国古代诗学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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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学习诗学和文艺欣赏的关系

人们接触诗学、涉猎诗学、钻研诗学,有各种的情况、各种的目的。我写这本书设定的对象,并不限定在中文专业的同学,而更顾及业余的爱好者,针对那些由于爱好诗歌、爱好艺术而连带关心到诗学,由于爱好中国古代的文学以及其他艺术门类而连带关心到中国古代的审美思想的人。爱好诗歌当然不是非要学习诗学不可,但学习诗学会给诗歌欣赏、艺术欣赏带来帮助,可能会把欣赏提升到新的高层次的境界。法国杰出的雕塑家罗丹说过:“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要从绘画中发现美,眼睛需要经过训练;要从乐曲中发现美,耳朵需要经过训练。受过训练的眼睛、耳朵和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耳朵是不一样的。眼睛、耳朵受观念管辖,甚至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观念,就会有什么样的眼睛和耳朵。诗学,讲的正是关于诗歌、关于文学艺术的观念。已故的旅法华裔美术家熊秉明说,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昆明读高中,很崇拜贝多芬、米开朗基罗。那时候物质条件极差,逃难到偏远的大西南后方的中学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早已离开人世的外国大师的作品,顶多只接触过粗糙简陋的复制品。崇拜从何而来呢?原来是读了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所写的《贝多芬传》、《米开朗基罗传》。“罗曼·罗兰已经把他们的作品变成观念了,我们所接触的实际上是这些观念。”熊秉明后来成为一位具有敏锐感受力的文学评论家和艺术评论家,早期接受的美学的、诗学的熏陶起了奠基的作用。即使人们能够到罗马看米开朗基罗的雕塑、绘画,在维也纳听最好的乐队演奏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欧洲美术、音乐理论知识的人,和有相当知识的人,他们各自的感受也会有深浅、高低的不同。诗学观念离不开文学艺术文本,对文本的感受和理解也离不开接受者的观念,两者是相互支撑、相互促进也相互制约的。

我们说人对艺术品的感受要受到他的艺术观念的管辖,一是看他有没有基本的文学的、艺术的、审美的知识,有没有建立在足够知识基础上的较为明确、较为稳定的艺术观念;二是看他具有什么样的知识和观念,属于哪一个系统的知识和观念。就后一方面来说,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文艺家有着很不相同的审美观念,欣赏不同文艺家的作品,最好要有对各不相同的观念的了解。还是以熊秉明为例来说,他在上世纪40年代末陪好朋友、画家刘文清到巴黎现代艺术馆看展览,刘文清当场受到很大刺激,“精神几乎崩溃”,这位西方古典美术的崇信者很震惊:“西方的艺术怎么会变成这样?”熊秉明当时也很反感、很愤怒。西方现代艺术遵循与古典艺术很不相同的观念,是对古典艺术观念的挑战。后来的几十年中,熊秉明的心理有了变化,他对西方现代的美术、对现代派风格的诗歌,发生了同情甚至喜爱,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他对西方现代艺术理论有了较多的了解。现在有的年轻同学,觉得接受中国古代文艺作品有障碍。曾经有进入大学不久的中文系同学对我说,他们也想尝试细读唐人的诗集、宋人的词集,细读《红楼梦》,却总是读不进去;而看好莱坞的大片,听摇滚乐,读新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却兴趣浓厚。这里可能有多种原因,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可能是,对中国的文化精神、对中国古典诗学的陌生。

中国的诗学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形成自己独特的传统,有自己的观念体系作骨架。对于中国古代诗学观念体系、审美观念体系的核心、精髓把握程度如何,会影响到对古代艺术品的领悟。《红楼梦》中贾政带了贾宝玉等人看新修成的大观园各处景致,欣赏园林艺术,父子两人观感常是相反的。看了“稻香村”里的茅堂,纸窗木榻,贾政心里欢喜,宝玉却说不好。贾政骂他是“无知的蠢物”,只知道富丽为佳,不懂得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不服气地回答说:“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原来,贾政读的书和宝玉读的书,分属两个体系。贾政要儿子读“经邦济世”之书,宝玉爱读“杂学旁收”之书,贾政尊崇儒家经书,而且是遵照被科举考试教条化了的注疏去理解这些经书,宝玉偏爱道家倾向的书,是从追求精神自由的角度去理解这类书。道家主张天然,遵从自然本有的规律,不用人工强制。他们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说,有人给海鸟奏《韶》乐,让它吃祭祀用的“太牢”(牛、羊、豕),结果鸟儿三天就死去了。“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把茅屋搬进大观园里,也就好比是把鱼儿搬到陆地,好比让鸟儿享受“太牢”。贾宝玉说这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很显然,在这里,贾政与贾宝玉依据的是不同的诗学观念、不同的审美观念。贾政本人也承认,他长期在官场,“案牍劳烦,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所以难免“迂腐古板”。《红楼梦》的这段描写,证明了观念对于审美实践的强有力的作用。

在现代商业社会里,文学艺术被资本纳入文化产业,音乐、绘画、电影以及文学的生产成为文化工业的一部分,甚至利用现代高度发展的技术大量复制,古典的和民间的文学艺术的那种天然韵味受到伤害。舞台上的,银幕、荧屏上的大制作,具有很强的虚拟性,让青少年眼睛和耳朵的感受力钝化,减弱了领受天然之美的能力。《老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虽然很有些偏激,却也有具体的针对性。不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过分强调感官刺激的艺术,挑逗生理欲望的艺术,都造成了对人们正常的欣赏力的损害。《庄子》说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老子》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被中国古代许许多多画家、音乐家、诗人奉为最高境界。我觉得,今天的青年学生,如果了解祖国艺术传统的这一部分,对于其素质的优化,对于其心理的健康,对于其精神的丰富,会有很大的好处。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说,渊明不解音律,而在家里收藏了无弦琴一张,每当饮酒适意,总是要抚弄这张无弦琴以寄托他的心意,这叫做“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在古代成为一个美谈,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许多人,一再提起。李白的《赠临洺县令皓弟》写道:“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宋代诗人唐庚在《古风赠谢与权行》(之二)中说:“我有无弦琴,无弦亦无徽。忘言乃能解,得意心自知。山高流水深,尚笑钟子期。”文天祥的《和朱松坡》说:“细参不语禅三昧,静对无弦琴一张。”这都是有某种寓言性的故事,琴还是要有弦,音乐还是要有声。但中国古代诗学提醒我们,欣赏音乐,欣赏诗歌,欣赏绘画,要从有声处体会那声音之外,从有言处体会那语言之外,从有笔墨处体会到那笔墨之外。同时,这个寓言性的故事提示人们,欣赏音乐的时候,不仅要听之以耳,更要听之以心。接触到中国古代诗学这一类思想观念,再去读楚辞汉赋,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梦》,就会觉得其中天宽地阔、山环水绕,有无穷的胜境,可供我们留连。

中国古代诗学并不只是有单一的传统,有“不求甚解”的,也有字字落实的,有文人雅士的,也有村妇贾贩的。明朝后期诗坛的领袖人物李梦阳晚年在他的《诗集自序》中,回顾一生,“怃然”若失,“洒然”而醒,得出结论说:“真诗乃在民间”。民间歌谣,“其曲胡”,曲调吸收了少数民族风味;“其思淫”——表达的是男女真切的热烈情感,与文人诗歌大异其趣。这种诗学传统我们今天不应忽视。学习中国古代诗学传统与学习现代的以及外国的诗学并不是彼此割裂的,更不是彼此对立的。在下面的介绍中,我会把中国古代诗学与现代诗学、与外国的古代和现代诗学联系起来,大家可以从中取长补短,使自己的眼界更为开阔。

思考题

1.什么是诗学,中国的诗学和西方的诗学有怎样的关系?

2.学习诗学,对文学艺术欣赏有什么帮助?

§§第二讲 体物与尽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