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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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破戒(3)

宰相史弥远朝皇上一拜,道:“不日?沙大人这话未免太过牵强。青玉瓷三个月之前不是已经入窑了么,怎么如今还在烧制?沙大人若是造不出青玉瓷,不妨早些明说,免得日后失败,使沙府也使皇上颜面不存呐!”

宋宁宗听了这话,越发觉得沙野是个庸碌之材,青玉瓷入窑之事也不过是他乞命的幌子,怒道:“难道非等金人破了我大都临安,你才烧得成吗!”他将老太监手中的茶碗顺手拎起,可劲儿朝沙野头上砸去。沙野跪在地上,哆嗦也不敢打一个。亏得宋宁宗近日未曾巡猎,手里没有准星,不然沙野的脑袋怕早成了红白黄的料板了。

宋宁宗气急败坏,怒目指着沙野,却迸不出一个字来。“沙大人呀,您看看您!连皇上的龙杯都要‘避讳’您了!”史弥远突发奇智,和了这么一句,既解了宋宁宗的尴尬,又在他的党羽心中添了画龙点睛之笔——一个好不机智的形象。于是大臣们纷纷在心中赞美:“史大人真是高哇!”

“皇上,捏制青玉瓷的史料早在徽宗时就已失散,至今一种方法都没能传下来。沙府虽已烧造瓷器近百年,可当今之世实在是寻不到能煅烧青玉瓷的人才呀!”沙野认了怂,本以为能以此推卸一些肩头的责任,却不料恰恰触到了皇室大忌。

史弥远喝道:“好你个沙野!你是在责备徽宗祖皇帝使青玉瓷的史料遗失了么!”这句话戳到了皇室的痛处,宋宁宗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好似有人在他脖颈上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你左一句前人,右一句今人。难道当今之人不如前人!还是你要说当今之朝不如前朝!”史弥远义愤填膺地指着沙野的鼻子飞着唾沫星子。宋宁宗登时醒悟,火冒三丈:“禁军统领夏震何在!”“微臣在!”“将沙野打入死牢!抄沙府!”“是!”夏震领几个卫兵来拿沙野。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我沙府上下忠心耿耿呀!”“死牢,竟然要抄了沙府!”赵竑一怔,慌忙出列救助,“住手。”他轻声一喝,士兵们立即停下手来,“父皇,不妨听儿臣一句话。”“皇儿你说。”宋宁宗息一息怒火,坐回龙椅上。“沙大人没能造出青玉瓷,有负父皇之恩,确实该死,不过父皇可能——”赵竑有意拖长了话,“可能疏忽了一点。”“哦?哪一点?”

“沙府为我大宋尽忠百余年,专为皇室烧造瓷器,功可抵过。若父皇仅因一时之怒,抄了沙家,那朝内文武岂不对父皇敬而远之?天下英豪也会为此寒心,不再为我大宋效力呀!”

宋宁宗的怒气本已消去了一些,再听赵竑这话,不得不下一番思索。伺茶的老太监知道宋宁宗正犹豫不决,便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宋宁宗侧过脸去,装作唤老太监的样子,好让旁人不生误会。老太监暗暗地瞄了史弥远一眼,史弥远点了点头,他便向宁宗耳语数句。

“沙野,今日朕念太子殿下为你求情,便饶你一命。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还造不出青玉瓷,则当——”宋宁宗不晓得该判怎样的罪。

“当论欺君之罪处斩!”史弥远揖手高和道。“一个月未免太短,只怕……”“父皇,可记得二十日后是什么日子?”“二十日后……什么日子?”

“父皇怎么能忘记儿臣的生辰呢!”赵竑语气中带有一丝嗔怪。宋宁宗一拍脑袋:“哎呀!竟然是竑儿的生辰!瞧朕这记性,苦于国事,竟把你的生辰都给忘了!竑儿,你说吧,要什么礼,朕许给你!”

“儿臣要五个月、二百人!”“这二百人好办,可这五个月朕怎么许你?”宁宗不得其解。“父皇,儿臣要的这五个月是给沙大人的。”史弥远本已让着赵竑三分,见他不知收敛,张口欲驳他。赵竑一捏拳头,死死瞪他一眼,史弥远即刻蔫儿了似的,将话噎了回去。宋宁宗瞅了瞅还跪在地上的沙野。“父皇乃一国之君,难道连这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儿臣吗?”宋宁宗又看一眼史弥远,见他低头不作声,道:“好,好,朕许给你了!”“谢父皇!”赵竑给沙野使了个眼色,沙野也连忙跟上:“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还是谢太子殿下吧!若不是他,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斩的。不过这六个月过后,你若是还交不出青玉瓷,朕必抄你全家!”“今日可还有事要议?”宁宗侧头询问身旁呈奏折的老太监。“禀皇上,没有了。”

宋宁宗将龙袍一挥。“退朝!”老太监高声道。“终于保住了沙府!”赵竑叹了口气。“是保住了雨蝶吧,大哥?”“可是六个月……”赵竑自言自语着。

老太监搀着宋宁宗走着。“皇上何必为了一个庸才恼怒呢!沙野无能,不过是承了沙家的衣钵,向皇上讨口饭吃。皇上又何必为了这样的人劳心劳神呢!”“你以为朕兴得去管他么?不过是当年太皇后逼着朕披上龙袍,朕百般无奈,才答应去管这些琐事而已。对了,听说宰相今日替朕兴修了一座观园,落成了没?”“昨日刚落成。宰相大人今日请了临安有名的书画家和舞姬来与皇上共游呢!”“甚妙!甚妙!快快领朕前去观赏!”

“好嘞!皇上慢些走,别磕着了!”

赵竑与岳子羊打道回府。“大哥,史弥远在朝堂之上处处针对沙野,看来是有意要拔除他眼中这颗钉子了。”“如今他是愈想动摇我的势力了。今日这么一来,他也清楚我和沙府的关系了。”“那最近就别和雨蝶见面了,免得招惹口舌,落了他的把柄。”“我也有好些时日不曾去见她了,只恐她生我的气呀!”“大哥放宽心吧,雨蝶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今日我去沙府见了他,正对大哥念念不忘呢!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那便好。——明日你去地牢里挑拣二百个精壮能干的汉子,送到沙府去。还有日里捉来的那小子,一并送过去与他妹妹会面。让他在地牢里吃一夜的苦果子,以后定不敢飞扬跋扈。”

“去地牢里拣!都是些犯了罪的囚,送去沙府岂不是——”“嗳!你换一面想一想,这二百人若能助沙野造出青玉瓷,便可戴罪立功,免除死罪,这样的美事谁不愿尽力去做?”“只怕他们不从吧!”

“你点一队兵士,驻在沙府外,日夜守着,叫他们不敢生事!”

傍晚,太阳将红色的光芒披在地上,天空中残留些暖意。院里大伙儿各忙各的,龙若若搬出一张矮板凳,旋去拎那躺在水缸上的一只锈蚀的铁斧。刚把斧子拎起来,便有一根细长的刺钻入她的肌肤。她惊叫了一声,铁斧落在地上,砸陷一个小小的坑。她揪紧了眉间,把目光瞄在指尖那细纹中的一处棕点上,用两片指甲把那吹弹可破的皮肤掐出一座“山丘”。血液像山泉一样往四周退去,留下光洁纯白的山石。那棕色的小刺看得更清楚了。

从前在山上,这些活龙瑜是不让她做的。自己顶多挑两桶水走一段山路,累了再丢给龙瑜去抬。不过好歹龙若若不是笨人,索性将袖子放下些,卷在手上,再去握那斧子。她将一根木柴按在手心,用力地在地上扭了个坑,好让木柴立起来。一斧头下去,木柴没断,手掌却是疼得钻心。如是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木柴劈完时,天已慢慢黑去了。

5.癫狂囚徒

“大人,太子殿下送了一男子过来,说是触犯了刑律,交由大人审问。”屋内男子正提笔慢书,听到这话,赶忙搁下毛笔,前来开门。“殿下呢?”

“大人,殿下已经回了。”“回了?那犯人身在何处?”“正在前堂候着。”“那就升堂吧。”

“可是这——这天色已经晚了,衙役们都已归了家,也不便再传他们回来。何况大人今晚不是要赴苏大人的诗宴么?不如暂且将那犯人收押,明日再审。”

“不可。自我任临安知府,不曾使一无罪之民枉坐一夜囚牢,亦不曾使一有罪之徒偷得一日逍遥法外。既然衙役们都归了家,那我便独自升堂。”

“好嘞!大人清正廉明,我这就去前堂点起灯烛。”那知府也不易服,着了本为赴诗宴穿的便装前去大堂。龙瑜正在大堂里站着,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些许月光飘在地上。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影,一支烛火便出芽似的蹿起来。周围的蜡烛一个接一个地燃起来,照见整个公堂的模样。额前高高挂着一块牌匾,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匾下挂一幅红日沧海图。龙瑜左右顾了,只看到一门虎头铡、两三把扶手椅、数十根水火棍。

公堂右侧走进一个人来,坐在木椅上。此人着一身白衫,三分书生气。“堂下何人?”

“我是——”“大胆囚犯!见到知府大人为何不下跪?”龙瑜正要自报姓名,却被一个下人踹了他的小腿肚子。“免了吧。”知府大人朝他挥挥手,那下人便识趣地退到一边。“我是龙瑜。”

“犯了什么罪?”“无罪。”

“无罪?无罪——那殿下为何将你送到府衙内?”龙瑜积了一日的怨气不得撒解,正巧这知府戳到他的痛处,啐道:“官官相护,自然要加我罪名!”“哈哈哈!”知府一时来了兴趣,昂首大笑,“本府廿为官,在职四载,从未被同僚弹劾,也未曾被百姓指责过。今日你是第一人!那你且说说,本府何处护着太子殿下?”

“无人弹劾你,不正是官官相护么?”龙瑜尚不知这临安知府是奸是廉,说出这句话,自觉有些理亏。

“你说本府护着太子殿下,却无证据可言。那不如本府问问你,你与太子殿下有什么过节?”

“我与他没有过节。”“没有过节,难不成太子殿下会诬了你?”

“今日在闹市之中,他率领士兵押送一群和尚,我便用酒杯袭了他。这些和尚并没有犯法,为何要身披枷锁,脚戴镣铐?你们这些为官的,为何要如此地残虐他们!”

“你怎知道他们不曾犯法!”龙瑜似乎触怒了他。“这……和尚……怎么会去犯法!出家人六根清净,戒绝欲望,怎么会去做苟且之事!”龙瑜被驳得面红耳赤。“呵!你这无知小儿!口口声声道和尚们无罪,你可知道他们落发为僧便是罪不可恕!”

龙瑜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道他在威吓自己,驳道:“那你且说说,他们到底有什么罪!”

“这些和尚本是实实在在的农人,淫佛之后,抛家舍业、坐逃徭役,使得亲老莫养、稼穑不事!佛老之徒,横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绐我生民,绝灭仁义以塞天下之耳,摒弃礼乐以涂天下之目。你说这些祸国蠹民的和尚该不该惩治!”

这席话让龙瑜哑口无言,他做了十八年的山和尚,对于人间和尚,什么也不知晓,没有反唇的底气。

龙瑜被带到了地牢外。这地牢生得一副结实模样,像刚从火堆里钳出来的烧红的铁块。铁块从空中落下,落在月色融成的水波中,发出“嗞嗞”的声响,被烫伤的夜色上下沉浮。

“许大哥,出来迎客啦!”押送的士兵在牢门外喊了一嗓子。“来嘞!来嘞!林兄弟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来找我俩兄弟去耍窑子?”“许大哥莫要言这荒唐话,弟弟深夜讨扰,自是有要紧的事。”“什么要紧的事?”两个狱卒打开牢门,一通油黄的光扑了出来。“你瞧瞧我身后这囚犯,也是他长了胆子,竟敢行刺太子殿下!”林兄弟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吃惊模样。俩狱卒一时发了怔,他们拘过杀人的囚犯,却不曾拘过这般胆大包天的人。他们越过林兄弟的肩去看他一看——龙瑜正被镣铐锁着,长相端正,并不像穷凶极恶的人。

“知府大人交代过了,要这小子在牢里吃点苦头,叫他好好悔过!如何办这件事,还要看二位哥哥的了。”

许落咽了一口唾沫,道:“好说,好说!林兄弟放心,咱兄弟两个一定叫他好好反省!”

“那弟弟就先告辞了,讨扰两位大哥之处,改日请哥哥们吃酒补过!”

林兄弟走后,龙瑜杵在那里,眼珠也不转,好像在冥思什么。许落向许井轻声道:“你去推他进来!”“我不去!你是做哥哥的,你去!”许井屁股一沉,往后退一步。“你瞅瞅你这窝囊样!当什么狱卒!回家种田罢!”“你当得狱卒你去!”许井又往后退一步。许落心里也怕,却不想被自己的话将了一军。他不敢上前,却又不能和龙瑜在这里干峙着。“你——你怎么还不进来?”许落用试探的腔调问龙瑜。

“哦!我这就进来,这就进来。”龙瑜回过神来,向那牢门里走去,两个狱卒连忙给他让路。

“两位小哥,这是什么地方?”许井把门合上,趁机又打量龙瑜一番,却不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丝毫杀气:“哥哥,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蠢——”

“两位小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龙瑜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稍稍躬着身子注视着他俩。

“这里……是……”许井被龙瑜看慌了神,话也说得不利索了。以前无论怎样面目狰狞的囚犯押到这里来,他哆嗦也不曾打过一个的,如今却叫一个面目温善的年轻人给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