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说历史:重说中国古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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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当官——上上下下地折腾(2)

等到皇帝提拔他做京兆尹(首都市长),他这一套就不灵了。因为京兆达官贵人太多,人口成分复杂,没法建保甲。所以,京兆在他任上,混乱如故,换了能吏张敞才好点。后来,黄霸做了丞相,就更不灵了,连班固都说,他不若前任的丙吉。一日。原来待在张敞家的鹖鸟成群飞到丞相府,黄霸不认识这种鸟,以为是神雀,想要启奏皇帝,说是祥瑞。结果,被张敞一通奚落。后来,作为侍从的侍中史高大受皇帝的亲爱,黄霸拍马屁,提名史高做太尉。结果马屁拍在马腿上,皇帝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近臣可以做军事首领,黄霸反而遭到皇帝的一通数落。还好,没有罢他的官,于是,黄霸在丞相任上死掉了。

其实,西汉的循吏,跟酷吏的底子差不多,骨子里都是申韩之术。黄霸是个只能做地方官的料,放在丞相位置上,未免进退失据。但是,汉宣帝需要宽政,黄霸有这样的名声,成了符号,只能用他。

班固为黄霸做传,结尾的时候,写了这么一个故事,黄霸年少时,做过主管捕盗的乡官。一次,跟一个善相面的人出游,见到一个妇人,相面的说,此妇当富贵,如其不然,则相书都可以烧了。黄霸一打听,此妇即本乡巫者的女儿,于是黄霸便娶了这个妇人。提这件事,不是说黄霸后来的富贵,沾了老婆的光,而是说这个循吏,功利心还真的很重。猴子屁股那点红,最后还是露了出来。

儒官的正反两面

西汉自武帝之后,儒风越来越炽。虽然独尊儒术什么的还只是个幌子,但公孙弘这样的儒生毕竟可以做宰相了。混进干部队伍的儒生越来越多,并不限于做博士。只是,具体到统治术,还是秦政那一套,为政极为严苛。汉宣帝人称中兴之主,关起门来,王霸杂用,但却想改改辙儿,让统治多一点教化色彩。这种时候,韩延寿这样的人登台了。

韩延寿不是儒生,但托自家老爹的福,一步登天,到朝廷做了官——谏大夫。韩延寿的爹爹当年是燕王刘旦的属吏,为谏阻刘旦谋反被杀。后来有人说,这个人,简直就是比干再世,应该起用他的后代,表彰他的事迹。于是,作为烈士后代,韩延寿就做官了。

韩延寿做了好些地方的太守,每到一处,讲究的就两个字——教化。他做颍川太守时,前任是赵广汉,采用的是法家手段,鼓励人们互相告讦。结果当地打小报告成风,人人自危。韩延寿想要改变风气,无从下手。后来找来数十位当地有德望的老者,酒食款待,商议和睦亲爱,消除积怨之道,介绍了一些儒家礼仪,要大家婚丧嫁娶遵行之。然后让郡中的儒生,戴了皮帽子,下乡主持礼仪。据说这一招还挺好使,风气为之大变。后来调到东郡,他也是这样,再加上开学校,礼聘贤士,表彰孝悌,让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做到左冯翊太守——半个首都的长官,依旧如此。道上传颂着许多他的事迹,令人感佩。有些事迹似乎是可信的。说他一次出行,随行的骑吏迟到,他让郡功曹惩罚之。后来因为一个门吏进谏,说这骑吏原本早到了,碰巧他爹来看他,为了迎接他爹,结果晚了一会儿。显然,提倡儒术的太守,不能责罚一个孝子,于是,门吏和骑吏都受到了表彰。有的事迹则有点矫情。说他对待下属,恩施甚厚而约誓明志,不许违规。哪个负约违规,他自己先痛切自责,把自己骂得跟孙子似的。结果那些负约违规的人,就后悔得拔刀自刺。韩延寿知道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厚葬其人。有的事迹则有点可疑。比如说他在左冯翊期间,一次巡行各县,看见兄弟两个在打官司争田产。然后他就大悲痛,说是自己不能推行教化,导致骨肉争产,实在惭愧。于是,称病不干事了。害得一郡的官吏,都把自己捆了,跪在他的门前求他。争产的兄弟闻之,也立刻羞愧得不行,立马表示不争了,把田产让给对方。于是韩延寿大喜,开门出来,跟大伙大吃一顿。共产主义道德由此大发扬,满郡的人,都成雷锋了。

这么好的儒官,最后的下场居然是弃市——被处死陈列于市羞辱之。但这事还真不是因为碰上了昏君,而是他真的犯了事,大事。这事跟当时的另一位名臣有关,此人名叫萧望之。萧升任御史大夫,遗下的左冯翊太守,给了韩延寿。没想到,萧望之任御史大夫之后,麾下的御史查出韩延寿在东郡时,擅自花掉了官款一千万有余。此事为韩延寿闻之,马上说萧望之在左冯翊任上,也花掉了官款几百万,下令究治几位萧望之时代的旧吏,拷掠备至。萧望之弹劾他的奏章未上,他弹劾萧望之的奏章,已经到了皇帝那儿,并借京师长官之便,派人先把萧望之看了起来。幸好,皇帝还比较明白,另派人调查,调查结果,萧望之的事子虚乌有,而韩延寿的事则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这钱花得相当吓人,韩延寿居然将之用在了扩军上。征召甲士骑士,广置马匹,而且大肆添置车马上的饰物,还招了大批的鼓吹、歌者。没事干,点校军队,比照皇帝出来的架势,摆排场,抖威风。军旗猎猎,鼓角呜呜,刀枪蔽日,铠甲鲜明,还有众歌者唱歌。

汉朝制度,郡太守亲自掌兵,但麾下的军队数量是一定的,不能擅自添加。动用郡中的公款,征召军队,有造反的嫌疑。当然,韩延寿应该没有反意,他花钱装饰军队,无非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但这样一来,又有了僭越之嫌。僭越和谋反,两条犯了一条,就该诛九族了。幸好,皇帝看在他烈士之后的份上,只处罚了他一个人。

行刑的路上,鉴于他的好名声,沿路给他送酒喝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他喝了差不多一石的酒。砍头的时候,已经烂醉,没有痛楚了。

马周是个好同志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李贺的这几句诗,说的是初唐马周的故事。马周是一个唐代的传奇,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到处招人白眼的流浪汉,凭着一纸奏章,就平步青云。此后这样的好事,就基本上没有了,读书人若要官,科举考试慢慢爬就是了。李贺原本是打算爬来着,但不幸的是他的老爹名讳中有个晋字,跟进士的进谐音,人说他为了避讳,不能考进士。李贺这样的诗界鬼才,不考进士,让他考什么呢?所以,只好对马周感慨系之了。

初唐之际,魏征爱提意见,马周也爱提意见。魏征临死,将所有奏章解集,打算传之后世。而马周临死,将所有的奏章草稿付之一炬,说是不能留下来彰君之恶。难怪唐太宗那么喜欢马周,说是一天不见都想得慌。单从这一件事上看,马周真是个好同志。

不过,马周当初没发迹的时候,却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落拓不羁,经常因酒废事。做州助教,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教官,对讲课不甚了了,每天沉在醉乡里。经常被领导骂,骂烦了,马周要个志气,不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去,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又不肯卖苦力,走到哪儿,都讨人嫌。曾被一个县令大大地羞辱了一阵儿,大概是挨了一顿胖揍。急了,直奔长安而来,两千多里路,就腿儿着去的。在长安边上的新丰地方,客栈里的伙计,一个劲儿地招呼过往商贩,理都不理他。马周自己要了一斗八升酒,自斟自饮。

到了长安,设法混进中郎将常何家里,做个门客,混口饭吃。此时,玄武门之变已经发生,李世民做了皇帝。初做皇帝的李世民,百废待兴,要臣子们全都上书,给他拿主意。常何是个武将,目不识丁,大犯其愁。马周知道了,对常何说,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办吧。常何恍然,原来家中还有这么一块料。于是,马周替常何长篇大论,写了应该如何如何的二十余事。书上,皇帝还真的看了,别的都一般,就这个常何的二十余事,几乎事事都说到他心里去了。心想,常何一个大老粗,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呢?找来一问,常何是个老实人,告诉唐太宗李世民说,这是我家门客马周起草的。

就这样,马周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一直做到中书令,位备宰辅,死后得以配享帝庙。马周死于糖尿病,古代谓之消渴病。病重之际,皇帝亲自为其选良宅,找名医。李世民亲自为之调药,太子李治亲临病榻伺候(象征性的)。这样的宠信,这样的荣耀,真是到了顶了。

马周的功劳,主要是建言。跟魏征的声色俱厉不同,马周提的都是建设性意见,每个意见都很委婉,但都挺中肯。马周的建言,主要有这么几个内容:一是劝李世民修养生息,别折腾;二是劝李世民别惯孩子,骄纵诸王;三劝李世民别以宗室勋臣为藩镇,将兵在外。最要紧的有两条,一是慎选州县官,不要用武人对付;二是要唐太宗把唐高祖李渊的宫室好好修修,从城外挪到城里,方便孝敬。

李家人一窝战将,就是一军阀团伙。马上得天下,当然,得跟伙里的伙计们坐地分赃,武人做州县官,顺势而然。但这样的话,等于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不及时转型文治,这个天下必定坐不长久。李渊坐江山若干年,弯子没转过来,到了李世民这儿还不转,麻烦大了。这个主意,切中要害,当然好。

其次,李世民的龙椅,是发动政变抢过来的。尽管上层的关陇集团,多有胡人血统,但面上还是要装汉人。杀了自己的兄弟,逼得老子让了位,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于儒家孝悌的大道理上,无论如何都有亏。对于李世民来说,当下的形势,亟需一种基于孝道的补救。把自己老子从龙椅上逼走,是没办法的事儿,但将之迁往城外,却是大失策。无论李世民孝与不孝,只要你还需要下面的臣民百姓讲孝道,就是装,也得装个样子。所以,马周劝李世民把老爹搬回城里,就近建宫殿居住,也好晨省昏定,早晚问候,实在是好主意。李世民其实自己也正在为此焦虑,窗户纸一捅就破,李世民马上心领神会,立即照办。

马周是个好同志,好就好在总是能提建设性意见,而且都提到某些关键点上,挠在痒处。

狄仁杰冤案

在外国人眼里,唐朝的狄仁杰是神探;在中国老百姓眼里,他是善于断狱的清官,资格比包拯包公还老。其实,狄仁杰只是唐朝,不,确切地说是跨越唐和周的一个能臣。断狱当然是其所长,但弹究大臣,管理财政、打理地方政务甚至领兵打仗都干过,也都干得不错。只是,老百姓眼里的清官,大多数的事迹,都集中在审案子上了。小说家写公案小说,也得这样写。所谓的清官,就是不收包袱,秉公办事,断案如神,不仅能破人家破不了的疑难杂案,而且执法公正,不徇私,不枉法。狄仁杰呢,也的确有过这方面的表现。做大理寺丞的时候,一年清理积案一万七千人次,没有喊冤枉的。但破案的事迹,还真的没见过。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力求严格执法,该办的,纵使皇帝求情,也办。不该办的,即使皇帝要办,也不办。唯一的缺憾是,狄仁杰是明经科出身,不是时髦的进士,也没考明法科,等于是弄了一个经学文凭,就出来干法律了。

狄仁杰有两件事特别出奇。第一件事,高宗时,武卫大将军权善才的手下误伐昭陵(唐太宗陵)一棵柏树。唐高宗李治执意要杀,狄仁杰说按律不当死。两下争得面红耳赤,狄仁杰宁死不奉诏,最后还是没杀。第二件,高宗死后,武则天当家,眼看要改朝换代,唐朝宗室多有反者,越王李贞就是一个。反了,事不成,牵连甚众。当时,李贞事发在豫州,事毕朝廷派狄仁杰为豫州刺史。此案受牵连当诛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狄仁杰密奏武则天,为这些该杀的人求情,结果都改成流放。

救人不死的狄仁杰,却挡不住自己被冤狱牵连。唐周之际,武则天为了扫平阻力,任用酷吏,屡兴大狱。著名的酷吏来俊臣,受武承嗣指使,找上了狄仁杰。来俊臣办案,就是这个风格,安你一个罪名,不承认就是酷刑,整得你体无完肤,求生不能,求死不成,你还是得认账。狄仁杰明白这套,说他谋反,就承认谋反。因此,没有受刑,就在监狱里等死,来俊臣甚至让人代他给武则天写好了“谢死表”。这期间,审问者想要升迁快点,明白告诉狄仁杰,可以诬指审问者的上司,这样就能减刑不死。狄仁杰以头撞柱,宁死也不从。在等着行刑期间,看守比较放松,狄仁杰设法用头巾写血书一封,传给家人,儿子叩阙告状,把血书递到武则天手里。事办成了,于是,武则天召见了狄仁杰,问他,你为何承认谋反?狄仁杰说,不承认,早就给用刑打死了。那为何做谢死表?狄仁杰说,没有这事,一看,是人代签的。于是,狄仁杰活命了,出来继续做官。

酷吏当道之时,所谓审案,就是刑讯逼供,供出来新人,继续抓,抓来再刑讯。攀得越多,用刑越狠,杀人越众,酷吏就越是兴奋。武则天就是要用这一招,摧垮依恋唐朝的官僚们的信念。其实,当时的狄仁杰,并非一个坚定的拥唐派。而且武则天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几次坚持公正执法,背后的支持者,都是武则天。即便如此,如果不是狄仁杰深知刑狱里的名堂,机智地告了御状,武则天也乐意过问,一百个他也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