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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一月(2)

我的同学科雷第

11月13日,星期日

父亲原谅了我,可我还是很难过,于是妈妈让我跟门房先生的大儿子去科尔索大街散步。

我们走到一半,走过一辆停在店铺前的运货车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到同学科雷第站在那儿,还穿着他的棕色衣服,戴着猫皮帽,肩上扛着一大捆木柴,满头大汗,却很开心。一个男人站在货车里,不断地把木柴传递给他。他接过木柴搬到父亲的店里,飞快地码成一堆。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科雷第?”

他一边伸手接木柴一边回答:“你没瞧见吗?我在复习功课。”

我大笑,可看他那样子又好像不是开玩笑。他接过一捆木柴,口中念念有词:“动词的变化……根据数量……根据数量和人称的变化而变化……”接着,他卸下木柴,码放整齐,口里还在说,“根据时态……根据动作发生的时态变化。”然后又转身从货车上接过下一捆柴,“根据动作发生状态变化。”

他念叨的是我们明天的语法课内容。“不然我能怎么办?”他说,“我不能浪费时间。父亲跟人谈生意去了,妈妈又病了躺在床上,卸货就只能靠我了。我正好用这些时间来复习语法。今天的课太难了,我总也记不住。”回过头,他又冲着货车上的男人说,“父亲说他七点回来跟你结账。”

货车开走了。科雷第对我说:“到店里来坐一会儿吧。”我走进去,看见房间很大,堆满了木柴,旁边放着一台秤。

“今天可真够忙的。”科雷第说,“我只能抽空做功课。刚要抄写短语,就有客人进来买东西。忙完回头再要写,又看到货车来了。这一上午我已经去威尼斯广场的木材市场跑了两趟,腿都酸得快站不住了,手也是肿的。如果这时候让我画画可真是要命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清扫落在砖地上的枯叶和稻草。

“可你在哪儿做功课呢?”我问。

“这儿肯定不行。跟我来。”他领我走进店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这是他家的厨房和餐厅。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摊着课本和抄写本,还有刚刚动笔的作业。“就在这儿。”他说,“第二道题我还没答完呢:皮可以做皮鞋、皮带……对了,还有皮箱。”他秀气的手又拿起笔写起来。

“店里有人吗?”外面有人喊。一个女人过来买柴。

“来了!”科雷第应声跳起来,过秤、收钱,又跑到角落里拿出破旧的账本记好账,才回到桌子前继续写功课,嘴里还嘀咕着,“看这回能不能让我把这个句子写完。”他接着写:旅行袋和军用背包。“天哪,咖啡要溢出来了。”他一边叫一边跑到炉边把咖啡壶从灶上拿下来,“这是给妈妈的咖啡,我得学着煮。等会儿我们给她送去,你就知道她会多高兴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哎呀,动词的变化——我老是被咖啡壶烫到手——除了军用背包还有什么?我还得再想几个,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了。来,我们去看妈妈。”

他打开一扇门,带我走进另一个小房间。科雷第的母亲躺在一张大床上,头上扎着一条白帕子。

看到我,他母亲说:“啊,勇敢的小绅士,你是来慰问病人的吗?”

与此同时,科雷第忙着帮母亲垫高身后的枕头,重新掖好被褥,又捅了捅炉火,还要把猫从橱柜上赶走。

“还需要什么吗,妈妈?”接过母亲手中的杯子,他问道,“那两勺糖浆你喝掉了吗?喝完了我就再到药剂师那儿去买。木柴已经卸好了,四点钟我会按你的吩咐把肉放到炉子上炖,等到卖黄油的女人路过时,我会给她八个铜币。一切都很好,别担心。”

“谢谢,儿子!”他母亲回答,“去吧,可怜的孩子!他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在她的坚持下,我吃了一块糖。科雷第拿出一张小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他父亲穿着军装的照片,胸前还挂着1866年跟随翁贝托亲王打完胜仗后获得的军功章。科雷第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眼睛有神,笑容灿烂。

回到厨房,科雷第叫道:“我想起来了!”说着在本子上加上一句:还可以做马鞍。

“剩下的功课留到晚上再做,会弄到很晚了。你真幸福,有时间学习,还有时间散步!”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在欢快地忙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又走进店铺,一边把木柴放上锯台准备锯柴,一边跟我说:“这才叫锻炼呢,跟学校体育课上‘双臂向前伸展’的那种可大不一样。我打算在父亲到家前把木柴锯好,他看到肯定会特别高兴!糟糕的是,锯完木头后,我写起‘T’和‘L’来总是弯弯扭扭,老师说像在画蛇。我该怎么回答呢?只能告诉他我得靠胳膊干活。最要紧的是让妈妈赶紧好起来。感谢老天,她今天好些了!明天早上鸡叫时,我再起来复习语法吧。哦,又有货车送木柴来了。开工!”

又一辆装满了木柴的货车在店门前停下。科雷第跑出去跟送货人聊了几句,匆匆回来对我说:“我没法儿再陪你了,明天见吧。你来了真好。散步愉快,幸福的家伙!”

握了下我的手,他跑去卸下了第一根圆木,又一次开始在货车和店铺间来回搬运。猫皮帽子下,他的小脸红扑扑的,看他干活真叫人满心喜悦。

他管我叫“幸福的家伙”,不,科雷第,你才是更幸福的那个,因为你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因为你是父母的好帮手,因为你比我棒得多,比我勇敢得多,我亲爱的同学。

校长

11月18日,星期五

科雷第今天上午特别高兴,因为来协助我们月度考的是他三年级的老师考迪先生。

考迪先生身材魁梧,一头卷发,大胡子黑亮亮的,大眼睛也黑得闪光,说起话来轰隆轰隆像放炮。他喜欢吓唬孩子们,说要把他们撕得粉碎,拎着脖颈扔给警察,还常常做各种吓人的鬼脸。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惩罚过学生,还总是躲在大胡子后面笑。

我们学校一共有八位男老师,其中就包括考迪先生和一位助教。助教个子不高,下巴光溜溜的,像个男孩。

五年级的老师腿有点儿不好,总是把自己裹在一条很大的羊毛披巾里。他曾经在潮湿的乡村学校教书,教室的墙上都沁着水珠,结果就在那里患上了风湿病。

另一位五年级的老师年纪很大,满头银发,以前教过盲童。

衣着讲究的那位老师鼻梁上架着眼镜,留着金色小胡子,大家都叫他“小律师”,因为他一边教书一边学习法律,取得了法律学位;他还出过一本教人如何写信的书。

体育老师还保留着军人风度,他曾跟随加里波第作战,脖子上的刀疤就是在米拉佐战役中留下的。

最后是校长。他个子很高,秃顶,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灰白的胡子一直飘到胸前,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他对我们很好。犯错的学生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时,常常担心受惩罚紧张得浑身发抖,但校长没有责备他们,而是牵着他们的手,耐心地跟他们讲为什么那么做不对,为什么要为自己的行为惭愧,最后让他们保证以后做个好孩子。他和蔼可亲,声音温柔,每个走出办公室的孩子都被他感动得眼眶红红的,比受到惩罚还难过。

校长太操劳了!他总是最早到校,迎接师生进校,倾听家长的意见;等到其他老师都回家后,他还在学校附近四处转,提防孩子们被马车轧到,看看有没有调皮鬼在大街上玩倒立、往书包里塞石头沙子。每当他高高的黑色身影出现在街角时,总有一大群男孩四散逃开,游戏的铜币和弹球扔了一地。远处的他伸着食指警告这些孩子,看起来既无奈又慈爱。

没人见他笑过,母亲说是因为他的儿子去世了。他的儿子是志愿兵。校长办公室的小桌上,一直摆放着儿子的照片,一抬眼就能看到。

不幸发生后,他本想离开这里,连给市议会的离职申请书都准备好了。申请书一直放在桌上没交,他推了一天又一天,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学生。有一天,他改变了主意。当时我父亲正在他的办公室,对他说:“如果你要离开,真是太遗憾了,校长先生!”这时,一个男人过来给一个转校过来的男孩办理登记手续。看到那个男孩,校长大吃一惊。他盯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小桌上的照片,再看看男孩,然后把男孩拉到自己两膝间,让他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男孩和他死去的儿子长得非常像。过了一阵,校长才回答:“好。”他记下男孩的名字,让父子俩离开,自己却陷入了沉思。我父亲在一旁再次恳求:“你要离开的话,实在是可惜!”校长回过神,拿起申请书一撕两半,坚定地告诉父亲:“我会留下。”

士兵

11月22日,星期二

校长的儿子生前是志愿兵,所以每次课外时间,校长都要去科尔索大街看士兵操练。

昨天,一队步兵经过时,五十名男孩围着军乐队跳舞,边唱边用尺子把书包和课业夹敲得噼啪响作为伴奏。

我们挤在人行道上看热闹。加罗内照旧穿着他又小又短的衣服在啃一大块面包;沃提尼总是衣着光鲜,穿着他的佛罗伦萨长毛绒大衣;铁匠的儿子普雷科西穿着他父亲的外套;一起来的还有卡拉布里亚男孩、小石匠、红头发的克罗西、满脸狡诈的弗兰蒂,炮兵队队长的儿子罗贝蒂也在,就是他从马车车轮下救出了低年级小孩,现在还拄着拐杖呢。

弗兰蒂冲一位跛脚的士兵发出一阵放肆的嘲笑声,但马上有一只手拍在肩膀上制止了他。他回过头,发现校长站在身后。校长对他说:“注意啊,嘲笑队列中无法反击的士兵,和侮辱被绑住的人一样可耻。”

队伍从我们面前走过。士兵们四个一排,个个都是满面汗水和尘土,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校长说:“你们应该对这些士兵心怀感激,孩子们。他们是我们的保护人,如果明天我们的国家受到侵略,他们就要为我们冒死作战。他们也是男孩子,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他们也要上学,有穷人也有绅士,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来自意大利的各个角落。看着他们的脸,试试看能不能认出他们来自哪里。现在走过的是西西里人,然后是撒丁岛人、那不勒斯人、伦巴第人。这是一支有历史的队伍,参加过1848年的战争。虽然已经不是同一批士兵,但他们的旗帜没有变。早在你们出生前二十年,就已经有许多士兵为这面旗帜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来了!”加罗内喊道。果然,不远处,我们等待的那面旗帜出现了,它高高飘扬在士兵们的头上,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孩子们,做一件事。”校长说,“当三色旗经过时,举手齐眉,用学生的敬礼向它致敬。”

三色旗被握在一位军官的手里,从我们面前经过,它破旧灰暗,旗杆上挂着许多枚军功章。我们一齐将手举到额头,军官也微笑着用军礼还礼。

身后传来一声:“干得好,孩子们!”我们回过头,看见一位老先生,上衣扣眼上挂着克里米亚战役的蓝色绶带——他是一名退伍军人。

在一大群男孩的簇拥下,军乐队在科尔索的尽头转了个弯,沸腾的欢呼声和喇叭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奏响一曲热烈的军歌。

“干得好!”老军官不停地夸奖。他看着我们说:“从小尊重三色旗的人,长大了一定知道怎样守护它。”

奈利的保护人

11月23日,星期三

可怜的小驼背奈利。他昨天也去看士兵操练了,可神情总有些忧伤,脑子里似乎总在想“我这辈子不可能当兵了”。

他是个好孩子,学习也很努力,可身体太虚弱了,呼吸起来都很困难。他成天围着一条用闪光黑布做的长围裙。他母亲是个金发的小个子女人,黑衣黑裙,每天放学都会来接他,怕他被人欺负,一直温柔地抚摸他。许多孩子一开始都把奈利当成怪物,总用书包去撞他的背,就因为他驼背。可他从不反抗,也没有向母亲告过状。他不想让母亲因为儿子被同学笑话伤心。他们欺负他,他只是忍让,头伏在课桌上偷偷哭泣。

终于有一天上午,加罗内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再有人故意撞奈利,我就一耳光打得他转三圈!”

有人不把这话当回事,马上就挨了一记耳光,那家伙真的转了三圈。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撞奈利了。老师让加罗内和奈利坐在一起,他们成了好朋友。奈利很快喜欢上了加罗内,每天一走进教室就找加罗内,每次离开他都不忘说声“再见,加罗内”。加罗内待他也是一样。

奈利的笔或是课本掉到了地上,加罗内都会飞快地捡起来递给他,避免奈利弯腰去捡;还帮他收拾书包、穿外套。因此,奈利特别爱加罗内,视线总也离不开他,老师表扬加罗内他也高兴,就好像自己得到了表扬。奈利最终还是把之前受欺负的事告诉了母亲,告诉她其他孩子怎么欺负他,又是谁站出来保护他,以及他现在对这位保护人有多感激多喜欢。

今天,还有半小时就要放学了,老师让我去给校长送一份课程计划。走进办公室时,我看见一位穿着黑衣的小个子金发女人也在里面,正是奈利的母亲。她在问校长:“校长先生,我儿子的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加罗内的孩子?”

“是的。”校长回答。

“能劳驾您请他过来一趟吗?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校长叫来勤杂工,让他去跑一趟。不一会儿,加罗内就出现在了门口,顶着他的大脑袋,一脸迷惑。一看见他,那女人就飞奔着迎上去,伸出双手拥抱他,在他的额头上亲了又亲:“你就是加罗内吧!我家小东西的朋友,我可怜的孩子的保护人。是你,我亲爱的孩子,勇敢的孩子,是你!”她边说边飞快地翻自己的口袋,但什么都找不出来,于是解下了戴在脖子上的小十字架项链,将它戴在加罗内的脖子上,塞到他的领带下面,对他说:“收下它!就当是个纪念,亲爱的孩子,就当是奈利的母亲给你的纪念。我衷心地谢谢你,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