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推动丛书·物理系列:大宇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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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啼声

我是在柏克莱读研究所的第一年(1969年)开始涉足这个领域的。圣诞假期时,我要找本书来读,但最后我选的并非《波特诺的抱怨》(Portnoy's Complaint)、《教父》(The Godfather)、《爱情机器》(The Love Machine)、《天外病菌》(The Andromeda Strain)——当年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四名——而是一本没那么畅销的书,《摩尔斯理论》(Morse Theory),作者是美国数学家米尔诺(John Milnor)。书中令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关于拓扑和曲率的章节,米尔诺在其中探讨了局部的曲率对几何和拓扑具有重大影响的观念,而这成了我此后一直研究的主题。因为曲面的局部曲率是由对该曲面求导数而得的,因此是建立在分析学之上。所以,研究曲率如何影响几何性质,正是几何分析的核心课题。

那时候我没有研究室,几乎等于住在柏克莱的数学图书馆。传言有谓,我初到美国的第一件事,并非像大多数人那样游览旧金山,而是直奔数学图书馆云云。我无法丝毫不误地记得四十年前的事,但也没有理由怀疑这项传言的真实性。我的习惯是在图书馆内漫步,看到的每本期刊都拿来读一读。寒假时,当我在参考室翻查资料时发现,我正在读的米尔诺在1968年时有一篇论文,文中提到普莱斯曼(Alexandre Preissman)的定理,这引发了我的兴趣。由于当时大多数人都已离校度假,而我又别无他事可做,于是就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证明一些和普莱斯曼定理有关的东西。

普莱斯曼观察的是在某个给定曲面上,两个“不平庸”(nontrivial,不会无意义)的闭圈(loop)AB。闭圈就是以某一点为起点在曲面上绕行,最后又回到起点的曲线。不平庸在这里则是指这个圈如果一直保持留在曲面上,就没有办法一路缩小到起点。不平庸的闭圈在缩小过程中一定会遇到某种阻碍,例如,一条绕过甜甜圈内侧的闭圈,除非把甜甜圈切开,否则不可能缩回起点,而一旦如此,闭圈就“不在”曲面上了,而且就拓扑而言,切开的甜甜圈也不再是甜甜圈,所以这是一条不平庸的闭圈。

如果沿着闭圈A走一圈之后,紧接着立即沿闭圈B再走一圈,两者组合起来的路径构成一个新闭圈A×B。但是如果先绕B再绕A,则合起来的闭圈记为B×A。普莱斯曼证明在一个曲率处处为负的空间上(局部上像鞍面),闭圈B×A绝对无法借由弯曲、延伸或缩小等手段,平滑地变形为闭圈A×B,反之亦然。唯一的例外是:如果A的某个倍数(一个环绕A整数次所构成的闭圈)可以平滑地变形成B的某个倍数,那么闭圈B×A才能平滑地变形为A×B,反之亦然。在这唯一的例外情形中,我们称闭圈AB是可交换的。正如加法和乘法是可交换的(2+3=3+2;2×3=3×2),而减法和除法则是不可交换的(2-3≠3-2;2÷3≠3÷2)。

我证明的定理,比普莱斯曼更为普遍,适用于所有曲率非正的空间(也就是每一点的曲率是负值或等于零)。要证明这个更一般的情形,我必须另外用到拓扑学与微分几何之外的数学:群论(group theory)。群是由合乎特定规则的元素所构成的集合:群里面要有单位元(例如数字1),以及反元素(例如,对每一x都有1/x)。群具有“封闭性”,意思是当群里面的两元素以群的运算(例如整数的加法)结合时,其运算结果也必须是这个群的元素。此外,群的运算还要遵守结合律,亦即a×(b×c)=(a×b)×c,其中“×”是群的运算符号,不是算术的乘号。

我所考虑的群称为空间的“基本群”(fundamental group),其中包含的元素是空间中的闭圈,就像前述的AB。如果一个空间存在不平庸的闭圈,该空间就具有不平庸的基本群。(反过来说,如果空间中的每个闭圈都可以缩小成点,这个空间的基本群就是平庸的。)我证明了:如果AB这两个元素可交换,即A×B=B×A,则在这个空间中,必定存在一个更低维度的“子曲面”,或更明确地说,是一个环面。

我们可以把二维环面想成是两个圆的“乘积”。我们先画一个大圆(想成是穿绕甜甜圈的那个圆),接着再以大圆圆周上的每一点当作圆心,画一个小圆,其中每个小圆的半径均相同。把这些全等的小圆汇集起来,就会组成一个环面。另一个想法,是把圈圈饼(Cheerios)串起来,再把两端接起来,扎紧成一个环。在数学上说环面是大圆和小圆这两个圆的乘积,就是这个意思。在我推广普莱斯曼而得的定理中,这个环面的两个圆正好由闭圈AB所代表。在这几段文字中出现了两种“乘法”,读者请小心不要混淆。一个是基本群中的运算A×B,表示走完闭圈A后,再接着走闭圈B的特殊闭圈;谈的都是一维的闭圈。但另一个乘法是空间的乘法,称为“笛卡儿乘积”(见第6章),如大圆乘上小圆会得到二维的环面,这种乘法的乘积空间维度,等于两个“乘数”空间各自维度的和。——译者注

普莱斯曼和我所证明的定理都运用了较专业的技术,或许相当冷僻。但重点在于,这两种论证都阐明了:一个曲面的整体(global)拓扑性质不只可影响曲面的局部几何,也可以影响整体的几何性质。这点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本例中由闭圈所定义的基本群,是整个空间的整体性质,而非局部性质。要证明一个闭圈可以连续地变形成另一个闭圈,你或许得在整个曲面上移来移去才能做到,因此这是空间的整体性质。事实上,这正是当代几何的重要主题之一:去理解一个给定的空间拓扑条件,可以支持什么样的整体几何结构。例如,我们知道拓扑等价于球面的曲面,其曲率的平均不可能为负。数学家已经建立了一长串这类的数学叙述。

图3.1 几何学家莫瑞(照片提供:George M. Bergman)

就我看来,我的证明没什么问题。假期结束后,我把证明拿给一位老师、当时还是年轻讲师的劳森(Blaine Lawson)看。劳森也觉得没问题,于是我们就合作,用证明中的某些想法一起证明了另一个定理,主题很类似,也是将曲率和拓扑关联起来的定理。我很高兴终于能为数学的知识殿堂做点贡献,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所做的特别值得一提。我还在寻找能真正留下我的印记的道路。

我突然想到,答案或许在我上的一门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课中。授课的教授莫瑞令我印象极为深刻。他的课程主题十分冷门,分量很重,使用的教科书是莫瑞自己写的,也非常难读。过不了多久,修课学生就纷纷打起退堂鼓,最后课堂上只剩我一人。当时柏克莱正有许多学生罢课,抗议美军轰炸柬埔寨,但莫瑞仍继续讲课,而且即使只剩一个学生,很显然他仍花了相当大的心力备课。

莫瑞是偏微分方程的大师,他所发展出的技巧非常深奥。可以说,莫瑞的课替我未来的数学生涯打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