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浙赣抗战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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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江御敌记

刘汉文作者当时系第八十师第二四〇团第二营少校营长。

一九四四年九月末,日军第二次大规模进犯我闽海地区。前此,陆军第七十军(军长陈孔达)军部以第八十师师长李良荣为福州地区防御指挥官,该地区的保安团队、宪兵等地方武装部队及马尾要港司令部所属部队均归其指挥。李良荣乃拟定如下作战方案:以一线配备,右自闽江左岸的鼓山,亘大小北岭,为第八十师的主阵地,以闽侯的降虎(今属福州市郊区)和连江的潘渡(距降虎约十五里)、浦口、东岱等地区为前沿阵地。若敌军来袭,以上述之地方武装部队担任福州城内治安,以马尾要港司令部司令李世甲指挥之海军陆战队第二独立旅第四团据守马尾、鼓山一带;第八十师所辖三个团则作如下部署:

第二四〇团(团长刘化之),以一营戍守连江海防一线,另两个营与团直属部队随师部驻福州北郊的战坂(距福州市区约十二里),而后,视战情发展,占领大北岭阵地,右衔鼓山,与海军陆战队取得联系。

第二三九团(团长萧兆庚),附山炮二门,以小北岭为阵地,右衔大北岭,与第二四〇团取得联系。炮兵阵地即设于小北岭,山炮射程可达汤岭、降虎等处,并以各该地为预定的射击目标。

第二三八团(团长罗达时),驻大小北岭之间(许祖义文说该团驻福州城及北屏山),为师的预备队,而后,视战情发展,进出于大小北岭,相机策应。

一九四三年六月,我营进驻潘渡(距师、团所在地战坂约三十里),继于同年八月推进到连江县城附近,以第五连驻守浦口(在县城东北约十里处)、东岱(与浦口隔江相望),监视敌在海面活动情况;第四连和第六连随营部驻县城以西约五里的青山,以青山以北的上下乡为营的前进阵地,以青山一带的高地为营的主阵地。后来,因连江县党、政、参(参议会)各派势力竞相利用岱江私运物资出口,浦口、东岱等地成了争夺的焦点。为防止官兵受到不良影响,乃与县长吴晖商定,海面敌情动态由其警察局负责监视,及时通报,将此措施报请师、团部许可后,将第五连撤出浦口、东岱,移驻青山。

自一九四三年八月至翌年九月,日军第二次大规模进犯闽海之前,我营当面敌伪尚无蠢动迹象,乃从事修筑上下山、潘渡、汤岭、降虎、桃仁等地的工事,为时一年余,故我营官兵对各该地工事、掩体的数量和修筑质量,以及地形、地物等了如指掌。训练上,侧重于野外演习、战备行军等项目,并经常假设敌情,进行分段阻击演习(采用兵力分散、火力集中的战术手段),以期养成各连适应敌情、独立作战之能力。后来,我营能在纵深三十余里的地区内节节阻击强敌近三昼夜,显与此时期之经常性训练不无关系。唯当时对通讯联络手段未加以特别注意,营与师、团间的电话是由连江县政府总机接转的,没有架设专线,致后来战斗中不得不临时改设线路,与师、团间联络曾因此一度中断。

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十四时许,县长吴晖以电话告急:“日军约两个团,已于十三时五十分在浦口登陆。”(事后侦知来犯之敌为长岭旅团,配以伪军张逸舟之全部。)据报后为争取时间,当即令第六连附重机枪一挺,按原作战方案,迅速进入上下山阵地进行阻击,令第四连进入青山主阵地严阵以待,设营指挥所于青山。同时以电话命令正在降虎地区修筑工事的第五连和营直属迫击炮排速驰潘渡扼守该地,以防敌袭我之侧背;迫击炮排应在敌进入有效射程时予以猛烈轰击,而后,归由第五连连长指挥。

部署既定,即把敌情与我营部署情况向团长刘化之报告,刘当即转报师部。十四时五十分许,师长李良荣直接以电话告我:“根据惯例,日军在任何沿海地区登陆,必先以飞机侦察、轰炸,继之以大炮轰击,今则两者俱无,判断来犯之敌绝非日军,而是盘踞于马祖列岛的伪军,系为抢掠粮食而来,限令予以全部驱逐。”这时我第六连已与向上下山搜索而来之敌接触,旋接该连连长李瑞堂报告:“上下山当面之敌约一个连,都着日本军服,战斗力极强,现被我阻击于阵地之前。”我从青山高地以望远镜观察,看到许多船只趁海潮驶向县城。乃将第六连所报及我所见情况再向团部报告,并谓“来犯之敌确系日军,而非全系伪军”,团部转报师部,李良荣仍不置信。

我以兵力分散、火力集中的要领,凡可通敌之要道,都以交叉火力封锁,敌几次强攻均遭击退。以县城方面尚呈平静状态,乃由第四连派兵一排前往施行威力搜索,不意遭受已侵入县城之敌的狙击,四名士兵阵亡,五名负伤,入夜该排退回青山。县长吴晖自电话告我敌登陆的消息后,便不知去向。

至二十七日二十一时许,我第六连仍在坚守上下山阵地,但战斗不如黄昏前之激烈,断断续续的枪声,营指挥所清晰可闻。我判断翌日拂晓,第六连当面之敌或将发动强攻,以掩护其主力沿岱江进犯潘渡,遂以电话令守在潘渡的第五连密切注意,令第六连仍坚守原阵地,不得已时即转移至青山营的主阵地。同时告知各连,为便于指挥青山与潘渡之战斗计,营指挥所将随战况之变化,转移至青山与潘渡间的牛顶山。当即令通讯兵迅速接通牛顶山与潘渡间的电话,并将部署向团部报备。因电话线路太长,且须经过海拔三百多米的山峰,又是在荆棘丛生的山地工作,通讯兵虽极尽努力,架设速度仍极缓慢,而县政府的总机早已撤走,营与师、团间的联络因而中断了四个多小时。至翌晨六时许,电话始接通,不但焦急如焚,且贻误战机不少。

二十八日八时许,我第六连仍在上下山执行阻击任务,敌亦未予强攻。仅以牵制该连为目的,让其主力乘民船溯岱江而上向潘渡进逼。我在牛顶山高地以望远镜观察,见敌船布满岱江,徐徐蠕动,遂以电话令第五连准备战斗,并令迫击炮向预定的第一号目标射击(战前曾在各地区测定射击目标,注明射距并标号)。从望远镜里看到,我迫击炮弹着多有命中,敌人纷纷舍舟登陆,沿岱江右岸向潘渡快速前进。此时,敌亦以猛烈炮火压制我炮兵阵地,并向我牛顶山指挥所轰击(敌试射一炮后即修正好射距,其命中率之高,远为我军所不及)。我营直属迫击炮排、重机枪连和营通讯班共有八名士兵阵亡、十五名负伤。这时,第四连早已进入牛顶山南面的反斜面阵地严阵以待。当敌人进到第五连阵地前沿时,第四连即以猛烈火力向敌之侧面予以突然狙击,敌之攻势顿挫(隔江望去,敌抬运伤兵甚见忙碌)。我官兵以平日训练演习之课目在实战中克奏功效,大受鼓舞,士气为之一振。

此后,敌因我兵力分散(找不到我主力所在),火力集中(交通要道皆被我以交叉火力封锁),工事位置既隐蔽又能发扬火力,不敢贸然进攻,双方相持竟日,仅时断时续地进行摸索战斗,入夜之后渐告沉寂。二十时许,我令第六连放弃上下山,除留一个排据守青山阵地外,余均撤回牛顶山。

我判断敌经一天的侦察和准备,翌日当向我发动猛攻,激战难免;乃报经团长同意,全营于二十二时转移到潘渡,准备按计划(曾经过演习)迎击敌人。除令各连各在其阵地前沿严加警戒外,官兵皆抓紧时间就地休息。

全营转至潘渡后,我以这一地区地势优越、我军阵地隐蔽,决定在此埋伏击敌。具体根据是:潘渡与汤岭之间,有一长约十里的山谷,其地依山傍水,仅岱江右岸一小路可资通行。路之左是荆棘丛生的高山,地势陡峻;路之右是岱江,河幅约一百米。沿江左岸亦是高山(海拔约四百米),虽沿山麓筑有以交通沟连通之工事,但以童山濯濯,且日久地面遍生杂草,看不出有阵地设施的迹象。在所筑工事的每一掩体里都置有一块木板,上注各射击目标的距离。工事筑成后,曾按假设之伏击方案反复演习过,当时官兵对在此地设伏击敌就颇具信心。我见机不可失,乃于二十九日凌晨一时许,将此作战方案报告团长,并请“建议师长派有力之一部兵力,速经桃仁过岱江疾驰潘渡,待敌遭我伏击而溃退时,相机堵击,纵不能全歼顽敌,亦必予以重创”,并说:“舍此良机,福州必将危殆。”团长在电话中指示说:“将转报师长考虑,接到命令后始能行动。”

我满以为这一伏击方案定能获得许可,遂召集各连连长和迫击炮排排长等,告以决定在此一地带进行伏击,一俟师长同意,即按预行演习过的计划行动。旋作如下部署:第四、五两连进入岱江左岸既设的阵地。重机枪连携两挺机枪进入岩再阵地(位于山谷出口的南面),由该连连长廖明聪直接指挥,负责封锁山谷出口;其余两挺机枪配置于第四连和第五连之间,而后,各归其所在连的连长指挥。第六连潜伏于岱江右岸的山地,俟伏击奏功,相机追击擒获敌俘。迫击炮排进入岩再南面的预定阵地,而后,归机枪连苏连长指挥,俟战斗打响之后,向岱江右岸预定目标施以纵深射击,并随战况进展,逐次延伸射程。营指挥所设于第四连和第五连之间。各部均须严密隐蔽,待敌深入,俟其先头部队到达山谷出口处时,以重机枪射击为号,各连同时猛烈突击。部署既定,静待命令行动。

至三时许,始接团长电话:“师决定放弃潘渡。命你营迅速转移,经降虎归还团的建制,降虎阵地由第三营防守。”团长所说令我不胜惊异,继而为坐失予敌以重创之良机而深感遗憾。

四时左右,部队集结完毕,令第五连为后卫,掩护撤退。全营过岱江后天已破晓,遂令第四连派出一个排留置于岩再,以掩护第五连归还。七时许,全营抵达汤岭,适第三营的第七连也到达该地,我命该连速派一个排前去岩再接替我第四连留置该处的一个排,余均占领汤岭以南的阵地。

八时三十分,全营抵达降虎,旋第三营亦到达。我将当面敌情详告第三营营长陈守一(原系我营副营长),并与之研究固守降虎之要领,强调说,“降虎为福州的藩篱,此地一失,全线必将陷于危殆”,促其严加注意。这时第三营第七连岩再之排已与敌接触,手榴弹爆炸声隐约可闻。九时许,我率队续向团部所在地之大北岭行进,约在十时三十分归还了团的建制,我奉命戍守连江海防一线的任务至此结束。

降虎地区为海拔约五百米的山地,山势陡峻,仅一条如U形的山路可以通行。我军沿山所筑工事多系永久性的钢筋水泥结构,与敌必经之路的射距仅一百余米,中间隔着一条长约二百余米的深谷,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堑壕。总之,我工事所在地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重要关口,我方如用纵深配备,据险扼守,福州何至于三日后即落于敌手!

九月三十日十时许,守汤岭的第三营第七连被迫放弃阵地。敌主力于十一时左右开始向降虎发动进攻,自午至晓共强攻七次,均被第三营击退,且伤亡甚众。

十月一日,敌对降虎的攻势不如三十日之猛烈,唯以大炮不断轰击,企图摧毁我军工事,我炮兵亦在小北岭阵地发炮还击。汤岭东南有条羊肠小道可通降虎以南约三里的一个村庄(似名曾下),敌以降虎不易攻克,乃以一部兵力改向该地攻击。如其攻击奏功,向右扩大战果,则降虎侧背就要受到致命的威胁。

我营归还建制后,正清查人员武器、补充弹药及作战斗详报间,十四时许,师长突令我营驰往曾下防守。奉令后,遂派第四连先头疾驰,营随后续进。十五时许,降虎当面战斗乃告沉寂,但进攻曾下之敌已攻抵山腹。我第四连因对该地的工事情况知之较详(战前曾多次在此对工事加以整修),故能很快进入阵地,将来犯之敌迅予击退。营主力全部到达后,以第五连进入既设的侧面阵地严阵以待;以第六连为预备队,尔后,出进于第四连和第五连之间,相机策应;重机枪除留置一挺于第六连做机动使用外,余均进入掩体对敌可能通过的道路予以封锁,两门迫击炮则同时向预定目标猛烈轰击。从十六时至入夜二十时之间,敌连续发动三次强攻,均遭击退,二十一时以后战事渐趋沉寂。

二十一时三十分,我将当面战况向团长报告,不意团长在电话中告我,师已决定放弃降虎和大北岭,师指挥所将转移到大湖,令我和在降虎的第三营转移到小北岭。我问这一决定是否奉有师长的笔记命令,并向之陈述:“降虎一失,全线将溃,福州必沦敌手。团必须奉有师长的笔记命令或手谕始能转移,营亦如之;否则,将来追究责任,谁能担当?”随又以电话与在降虎的第三营陈营长联系,他亦奉有同样指示,当将我的意见相告,并说:“我们必须坚守阵地待命。”

团长刘化之和我曾有过上下级关系,他在军部当军务处处长时,我充当其第三课课长,因此之故,他亦以我的建议为然。至十月二日零时许,始奉到李良荣师长的手谕(用笔记命令须经一些必要的程序,为争取时间故以手谕)。零时三十分,团长以电话令我和第三营撤退,并说团的命令以后补发。我因与之有上述关系,乃信赖无疑。奉令后与陈营长联系,对他说:“我营兵力分散,黑夜不易集中。请待我撤往降虎之后,你营始能撤离阵地,否则,我营归路必为敌断。”

约在凌晨一时三十分,我营集结完毕,开始撤离阵地,以第六连为后卫。不料第三营已先于我撤退,当我营行抵降虎附近时,该地已为敌占。归路既断,以“求心”退却已不可能,乃赖熟悉该地区之有利条件,改以“离心”退却,出梅洋,渡潘渡,绕日溪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