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拉萨
客栈的院子里,有一家藏式酒吧,叫凯拉斯。是冈仁波齐的另一种翻译。
吃过晚饭,她会去酒吧坐坐。
有时候和笑笑一起,有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角,要一壶酥油茶。在高原,她几乎不喝酒,也很少喝咖啡。最喜欢的饮料就是酥油茶,那样浓郁的藏式饮品。
酒吧里有个叫央金的驻唱歌手。非常干净的嗓音,纯粹的歌声。一色的藏族歌曲。没有炫技,也不做作,她只是在唱,唱给你听她美丽的家乡。
几乎听遍了央金所有的歌。依然每天来。坐在一角,静静地听。闭上眼睛,她会觉得,并不是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而是在原野上,在无边无际的牧场上。金黄色的牧草,透蓝的天空,大团的白云。那女孩就在那样的广阔天地中间,唱着自己的歌。
央金很少穿藏族服装。短发,牛仔裤,白衬衣在腰间打个结。有时候是格子衬衣,干练简洁。看上去像个沿海大城市的时尚女孩。只有那高挺的鼻梁,和那双清澈的大眼睛,能看出她身上的藏族血统。还有脖子上的蜜蜡项链,温润古朴,是厚重久远的传承。
9点到11点,唱完两个小时,央金会在酒吧的一角,一个人喝一会儿啤酒。然后,悄然离去。一直都这样。她似乎不和人交往。后面的乐队来了,和她打招呼,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酒吧的女主人有时候和她聊天,会聊起央金。她知道了央金来自藏北草原,一个人漂在拉萨,以唱歌为生。这个女孩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生出一种亲近感。如同在荒芜的原野上,看到一抹清新的绿色。
她让老板娘给央金送去一瓶百威啤酒。央金抬头朝她这边看,她朝她微微地笑。央金也颔首微笑,举起啤酒瓶向她打个招呼。连续几天,她都给央金送一瓶百威啤酒过去。每次,央金都只是微微一笑,举起酒瓶表示感谢。
她去了林芝和山南。五天以后,风尘仆仆地回到拉萨。天还没黑,就去了酒吧。她有点想念央金,这个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女孩。
掀开门帘,看见央金难得早早在酒吧里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到时间,没有任何客人。老板娘都还没来。央金转过头,看见她,笑了。那笑容极美。在惯有的淡漠表情之上,几乎没有预兆和过度,露出大颗洁白的牙齿,如同幼童般天真和明亮。站起来,对她说,你好几天没来了。
她在央金对面坐下,说,我去了林芝看南迦巴瓦和山南的桑耶寺。是临时起意的一次短暂出行。她说,我不会不告而别,到要离开拉萨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央金,我喜欢你的歌声,它给我慰藉。有一天我要走的时候,我要录下你的歌声带走。
央金一直看着她,笑盈盈地。对她说,我喜欢你。你和来这里的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从你身上看到一种和我家乡的原野一样的气息。自然的气息。你第一天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
央金,你的家乡在藏北吗?
是的。一个叫普兰的地方。那是一个雪山环绕的小城,有一条美丽的孔雀河从小城流过。抬头能看到神山圣湖。原野上如星星般散落着牦牛和羊群。风中会有高亢的歌声传来,那是牧民在歌唱。
真希望能够到达那里,去看看神山圣湖,纳木那尼雪峰和美丽的孔雀河。去听听来自原野的最朴素的歌唱。
央金说,你应该去藏北看看,那是典型的藏区,是神灵所在的地方。我到过所有的藏区,只有阿里,它那么独特。如月球般的荒凉,又如天堂般的明媚。雪山的群峰在天边矗立,而眼前是一片无边蓝色,蓝色的湖水,蓝色的天空,连成了一片,覆盖了整个世界。
她觉得,央金应该是个诗人。她在描述她的家乡的时候,那么诗意。也许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孕育诗人的土地。
她跟央金去她的住处。在大昭寺后面的一条小巷里,八廓街近在咫尺,嘈杂却被隔绝在小巷的外面。是那种古老的建筑,拉萨当地人的住房。窄窄的楼梯通道,幽暗曲折。木质的结构散发出年代久远的气息。央金和另外一个北京女孩一起租住十几平方米的一个套间。外间是一张沙发和一张大桌子,里间是两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只有角落里的那台电脑和一堆电子音效设备,显得很专业。有多轨录音机、数字调音台。央金在电脑上写歌、配音、调音、试音,还给自己录歌。
她坐在沙发上听央金放那些她自己写的歌。简单的旋律,简单的歌词。有时候几乎就没有歌词,就是那样自然地哼唱。似乎是从原野上飘过来的牧羊女随口哼出的小调。夹杂着牦牛的低哞,羊群的轻唤。而有的又是那么高亢清亮,传得很远很远。
用的是藏语演唱。它穿越了时光,穿越了地域、语言,直接地进入了听者的内心。在聆听中,她感觉自己置身于茫茫无边的草原,看见蓝天下巍峨的雪峰,看见夕阳下浩瀚的神山圣湖,看见金色阳光下大风之中猎猎作响的五彩经幡。
静默。很长时间的静默。歌声结束后,她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她的思绪还在那无边无垠的蓝天白云雪山圣湖之间。
央金在她面前蹲下来,双手倚在她的膝盖上,仰头看她。
她说,我想去藏北草原,看看你的家乡。
和央金一起住的北京女孩回来了,跟她招呼。看见她们在听歌,说,当年我也是被央金的歌声迷住了,由此爱上了拉萨,爱上了西藏。就这样留了下来,在拉萨一待就是两年。她问北京女孩,那你靠什么为生呢?女孩笑呵呵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巨大的包袱,打开一看全是藏族饰品和纪念品。她说,每天晚上在北京路上摆地摊,卖这些东西,能够维持我在拉萨的简单生活了。
央金请她们吃饭,在一家叫作冈拉梅朵的餐厅。把笑笑也拉了过来。笑笑羡慕北京女孩可以这样地活着。北京女孩说,我快三十岁了,家里面再也不允许我这样漂着了,估计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女孩大学毕业就到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加班。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枯竭了,再也做不出好的设计了。她很焦虑,每天失眠,后来逐渐发展成抑郁。她说,那时候,我在想,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如果说工作是为了生存,那为什么到后来工作反而限制了生命体验,似乎生来就是来工作的。一辈子都在工作的压力中,然后慢慢老去。这样的生命,对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想离开城市,出来放松一下,透透新鲜的空气。然后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活着。我们的生命力是需要补充能量的,而每天在办公楼里呼吸着那样经过中央空调放送的空气,满脑子方案、设计稿、任务期限的状态,生命的能量很快就耗光了。她买了机票就飞来拉萨了。她说,她没有想到,这趟旅途,延续了两年多还没有结束。
藏式酒吧
拉萨北京路上涌动的人群
大昭寺广场
笑笑说,我正在开始一趟没有期限的西藏之旅。也许还会走得更远一些,尼泊尔,不丹,印度,还有西藏的周边地区。
央金说,我也是在旅行,在音乐中旅行。越走越远,不知归途。
她们干杯。为即将结束的拉萨漂泊,也为刚刚开始的西藏之旅,以及永远的音乐之路。
她满眼的泪花。为这样的相遇。她的旅行,甚至没有明确的目的,她说不清为什么来西藏,但她知道,她是在寻找着什么。她或许需要一个关于生命关于情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