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些写作不能一气呵成,需要慢慢地想,慢慢地写,不断停下来,然后继续。其实有时阅读也应该是这样,或更应该是这样。赶什么呢?我不理解赶的人。即使精神活动,比如转经,你也能观察到,有的人急急忙忙,有的人从从容容,有的人一口气拨完一溜转经筒,有的人一个一个,很慢。在西藏的时候,我不转经,但喜欢看那种很慢地转动经筒的人。
读《我转动所有的经筒》,恍惚觉得自己在转经,而且是那个很慢地转动经筒的人。有趣的是,文中的几个主要题目交叉进行,切成若干段,重复出现,构成全书。一种巨大的交互空间笼罩着你,重复的题目如同重复的经筒分布于交互的空间,而“你、我、她”三位一体的叙述主体,讲述着同一颗漂泊的心。心如莲花打开,有许多瓣,但又是同一颗心。
她是个苏杭女子,一个白领,却漂泊在青藏高原上。不是行走,而是驾车,用一种很现代的方式亲近自然,走向陌生。她说常常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只是随性随意地在那片广袤无边的高原上漂泊着。她是主体也是客体,她常常能看到自己。由于孤独,她是双重的:“草原辽阔得没有边际。一条孤独的公路,起起伏伏地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过往车辆很少,大多时候,都只有我一辆黑色奇骏车,在高远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只甲虫,慢慢地爬行在雪山河流和金色草原之间。”
在墨脱,她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向下,来到河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拿出一本书便读起来。读的是《尼采传》。河水跌宕发出的轰响淹没了一切,水珠溅起,但她渐渐地忘记了在哪里。杭州、墨脱、尼采这三者怎样统一在一起?一种怎样的时空?这不是表演,无人能看见,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就算是表演,也是表演给自己看。一个表演给自己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一个精神至上的人,绝对的人,无畏的人。她的一个同类,一个叫拉姆的汉族女孩,只是因为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便倏忽间消失,随一块小石头掉进仿佛另一重天的澜沧江。
说没就没了。但她还是沿着拉姆的足迹走来,踩危险的石头,看江水,放下书,想拉姆,想那匹都灵的马,想那个思维时而糊涂时而清晰的老年的尼采,想坐在尼采身边的尼采的妹妹。尼采抬起头问哭泣的妹妹:“伊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想拉姆,想尼采那风暴过后的已温和平静的眼睛。
她觉得幸福。
那时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发出橙红色的光。
是她与尼采共时的夕阳。
在拉萨,她流连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有时候,她远远地看着信徒们磕长头,点酥油灯,看他们口诵六字真言,围着转经长廊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她会在他们中间,人群像潮水一样推着她向前。虽在同一时空,她与转经人却相互视而不见。她穿着大红色的冲锋衣,但在人群中却像隐身人一样。她转动经筒,但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
但是她转,甚至有时会停下,再转。
她面对珠峰,以及其他几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马卡鲁峰、洛子峰、卓奥友峰……它们错落有致排列成一条由山峰组成的堤坝,即喜马拉雅山脉。“珠峰在前面,时隐时现。当云雾飘开的时候,看到它的形状,像是张开双臂袒露着巨大胸怀。”她在珠峰下危险地病倒,却依然凝视。她吸了氧,吃了退烧药,不敢躺下,就那么靠着,坐在黑暗里,每隔十分钟就喝一次热水,如果躺下可能再醒不过来。
她转了冈仁波齐峰,去了遥远的阿里,山巅之上的西藏。
我也曾到冈仁波齐,只是望洋兴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转山,一念都没有,我觉得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一位友人转了冈仁波齐,回来说,差点撂那,现在是重生。我曾登过拉萨哲蚌寺后面的山峰,我知道每走一步路的巨大喘息,每一个动作都是慢动作,知道类似死亡的诱惑:一闭眼就会飘起来,是多么幸福。但是她竟然转了漫长的需要过夜的冈仁波齐。在夜晚的帐篷里,她替一个上海人写遗书,那人病得已拿不动笔,他说一句她记一句,这样的情景在这条伟大的转山路上屡见不鲜。
每个转山者都要有这个准备。
转冈仁波齐几乎是个悖论,为什么还要去?
而这就是生命的神秘。
多数人的生命已没了神秘,只有少数人,或极少数人生命中还有不竭的秘密或悖论,鱼儿(作者笔名)便是一个。她的生命里有无数个经筒,她要去转动,永远不竭地转动,永远着迷地转动。旅途是这样,写作也是这样。她的写作完完全全地体现出旅途的样子,不是通常写作的样子,确切地说不是所谓专业写作的样子,但又是真正的写作的历程。
真正的写作来源于现实,而非文本。
她的旅行是交织的、立体的,如同众多河流的交叉走向,同时永远有天空映照,是时间与空间双重的移动,绝非平铺直叙。不乏这样生活的人,但能这样写作的人少而又少,即便所谓成名作家,能做到这样的也是极少数。在这个意义上,《我转动所有的经筒》让人惊奇,让人认同高手在民间。至少民间存在着高手,而好的文学生态正该如此。如同武林之外的高手不为武林存在,他们自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
如果说流水是感性的,河床一定是智性的,而河床与水的关系是互动的,水形成了河床,河床反过来也呈现了水。复杂的河床呈现着复杂的水,让水变得如此多姿。同样,语言是感性的,结构是智性的。但事实上在许多人的写作中,两者是分离的,更多的是语言不错,但没有相应的结构。太多一般的不符合实际的结构充斥着写作,让世界变得单调。
这本书的语言,简洁、质感、灵透,一如她经常坐在河边注视的水中的石头。石头独立、透亮,但周围又到处是水,波光鳞鳞,石子却一动不动地跳入你的眼睛。换句话说她的语言是带着水的,直让你觉得她的语言不是来自笔端,而是来自水边。同时拥有相应的空间,两者相映,构成了《我转动所有的经筒》独特的世界。
宁肯
2017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