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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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N·P(3)

喧闹充斥着校园,占据了所有空间,学生们尽情地玩耍,仿佛要在这三十分钟里享尽一天的自由。那欢声笑语清脆响亮,蕴含着爆发性的能量。抬头仰望,远方是夏日湛蓝的天空。这是一个街市上流溢着光和影的炫目的下午。

“回头见。”

“再见。”

挂断电话,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联系。

那时,电话线的两端就是我和庄司相隔的距离。它比天堂和地狱更遥远,更复杂。无论我们多么相爱,我们都绝不能再传情达意了,我们放弃努力,相通无术,无法相互接受,也无法相互理解。

即使是恋人,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这一点我有所耳闻。然而当时的我还是无法明白如此虚幻无常的事竟然果真在现实中发生了,我觉得那应该像遥远的沙漠中的故事,只会发生在往昔幽远迷茫的悲惨世界,而现在,这种残酷的故事是决不会再有的,我原以为,只有自己是生活在那乐土之上的人。

和乙彦邂逅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忽然听到办公室门口像是有人在找我,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加纳小姐在吗?”

“在,我就是。”我应着走上前,看到一个女人,顿时眼前一亮。啊,我想起来了。

“我是高濑咲,”她笑道,“听弟弟说你在这儿工作,很是惊讶。”

和弟弟相比,这位姐姐似乎比过去有活力得多,成熟女人的侧影、花儿似的笑脸,虽然也透着亲切,但和当初我们见面时相比,她更有女性魅力,更加光彩照人了。

“虽说好久不见,但我们其实还没有聊过呢。”我说。

“可是,我记得你呀,很怀念的。下班了么?去吃饭怎样?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

我点点头,“走吧,我也想和你聊聊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又微微一笑,那笑容一下子把我迷住,让我觉得她的心被清水荡涤过似的。

出了校舍,我们横穿庭院向学校后面的一家西餐厅走去。此时白天的暑热正被渐渐吸进那透明的蓝天中。

“傍晚的天空已经是夏天的模样了。”咲说。

“是啊,你的心绪能保持清凉么?不然的话,这里的夏天可是地狱啊。”

她笑起来,“就是不能呀,所以才找各种理由泡在图书馆。”

和她的名字一样,咲是个花一样的人,身上充满了柔美明朗的气息,我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个乐观的人,即使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她也会睁大眼睛对人生充满乐观的期待。

店里满是学生,拥挤嘈杂。夕阳透过一扇大窗照进来,喧闹的店堂被染成橘红色。我要了汤和面包,咲要了三明治,两人喝着半瓶装的白葡萄酒,各吃了半份蟹肉沙拉。

两人边吃边聊,很快熟悉起来,好像原本就是朋友,心情完全放松下来,话题也多了。

“一个人住吗?”我问。

“弟弟从波士顿回来后和我住在一起,在横滨上班不方便,不过到了周末我就回横滨看望祖父母,陪母亲上街购物,独生女不容易呀。”

“你母亲不寂寞吗?你们俩都住在这里。”

“是啊,一般来说,丈夫死后是不和公婆一起住的,况且她的国籍还不一样,可是母亲本来就不爱抛头露面,祖父母他们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换了个人似的改变了坏脾气,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和善,他们相处得很好,奇怪。”

“那可不,在你们的故事中,这是最不可思议的。”

“父亲在时,母亲经历了太多,所以她也变成了一个通达淡泊的人。你怎么样,也一个人生活?”

“是啊,姐姐三年前嫁到了英国,从那时起我们家人就四下分散了,不过还算圆满。父亲没有离婚,母亲两年前也重建了家庭,住在世田谷。所以我从读大学时起就一个人住。”

“是吗,在这附近?”

“嗯,F町。”

“我们离得不远呀,怎么现在才遇到呢。”

“可不是嘛。”我点点头。

“不过你总算认出了乙彦。”

“假如人多恐怕还是认不出的,当时那坡道上没有其他人,所以也是一种上天安排似的迎面相遇啊。”

“我们也清楚地记得你呢。怎么回事呢?其实只是匆匆一见呀。”

“是不是因为我盯着你瞧了老半天?”我笑起来。

“户田先生去世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的面容。”

我点点头道:“我连葬礼都没有参加,而且不仅如此。你能明白吗?”

“明白,是打击太大吧。”咲说。

“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个你研究过吗?”我问。

“……这个么,大概是想翻译那本书的缘故吧,”她说,“结果就受到已经自杀了的父亲的影响,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形式的遗传,于是相关的人也选择了死亡,确实很可怕,所以有时觉得也许只有我才能做好这件事,我想先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很好的了解后再入手,这样一来,我又有了另外的兴趣,开始学习心理学了,想做的事多着呢。”

“好呀,我也想看到那本书的完整版在日本出版呢,译初稿的话我随时可以帮忙,庄司做翻译时也干过。我已经活过来了,可以放心。”我笑着说。

“就像毒药和爆炸物品一样的故事啊。”

“对我们而言也许是这样的。”

她使劲点头。

走出店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觉得愉快的夏天就要到了。站在残留着热气的马路上,我说:“改天再一起吃午饭吧。”

“嗯,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谈呢,愉快的夏天就要到了。”

她笑着注视着我,莫非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

挥挥手,我们像老朋友似的告别。

告别后,我发现她没怎么讲她弟弟,也许到了这个年龄这很正常,然而想到那次聚会上他们亲密交谈、相视而笑的样子,还是惋惜不已。

相遇是快乐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初夏。那种像转校生一般突然来临的美妙感觉,性情相投的人,一见如故的交流,又比邻而居,对我这样一个没有度假计划、没有亲密恋人的人来说,这就像一份备好的大餐。

然而兴奋的背后还有蹊跷。

姐姐的电话。

似乎隐藏着什么并以此为强大支柱的咲。

对第九十八篇小说的由来含糊其辞并同一个女高濑迷共同生活在国外的乙彦。

打进研究室的沉默电话。

我不是怀疑他们,只是感觉还会有事情发生,我不觉得那事只是和亲切的人们重续旧谊,也不认为这个夏天会平平静静地过去,是什么呢?我时常怔怔地推测。

宛如侦探。

还有什么东西隐藏着吗?

显然无法知晓,只是不知为什么,每当想到这些,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第九十八篇小说中的场面,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觉得或许它们之间有些联系。

那个和亲生女儿存在暧昧关系的堕落的男人,女儿那如远方海啸般的细语,人鱼尾巴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的纤细的脚踝。

是咲么?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只能等待,即使有什么东西不期而至,也只能在等待中祈祷它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

自从庄司死去以后,我就用这种方式思考问题了。

因同校而产生友谊,我和咲渐渐变得总是待在一起。暑期近了,学生们迎来考试期,校园里的人突然开始多起来。

这一天,我们俩又在学校里一起用餐。

咲边喝咖啡边问我:“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想,呀,这里就是大学啊,你会这样想吗?”

“是啊,”我喝着橙汁道,“一临近考试人就多了,气氛也愉快起来。”

“喜欢夏天?”

“喜欢得要命,总在想夏天的事。”

“是恋爱的事吧。”

“你呢?”

“我喜欢春天,但你的心情我也理解,即使在你旁边我也能感觉到你急不可待的情绪。”

“这么说我的期待还有暴力性哩。”我笑起来。

“乙彦君怎样了?”我突然问。

“怎么啦?”咲反问我。

“那次相遇后一直没见到他。”

咲摇摇头:“他老泡在女人那里。”

“嗯嗯,他说过,他们一起旅行来着。”我说。

“是的,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比旅行前闹得厉害。”

“她人不好么?”

“关系很僵,左看右看都在恶化中。”

“他很迷恋那女孩呀。”

这就是女人吧,我有点寂寞地想。和乙彦交谈的时候,感觉他们是快乐的。

“弟弟的爱情经历,由他去了……下次再和你细聊。”

“只要性情相投就好。走吧,晌午要过去了。”

走出店门,外面真是一片生机,强烈的阳光、明亮的柏油路、静谧浓密的绿荫。

“这样的时候,心情很亢奋吧。”咲冲着正深呼吸的我说。

她的笑脸像一朵很大的向日葵在阳光下灿烂夺目,这美丽的笑脸让我眯住了眼睛。

夏天到了。

临近暑假,脑子里尽想着放假有了时间后的各种计划,而这种时候,每天便开始有各种人找我做翻译了,那都是一些不宜张扬的帮忙,是一种“草译的草译”似的东西,看来讲师们也在暑假里忙着找活儿挣钱。我接下来的活儿有完成的期限,像暑期作业一样。

于是我每天去学校翻辞典,忙活到半夜。

一天,是那样一个半夜时分。

下着大雨,仿佛来了台风一般。外面风雨呼啸,声音很大,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敲门声吓我一跳,正是半夜三点,我战战兢兢透过猫眼向外看,是乙彦。只好打开了门。

“你怎么回事?这种时候来,是要告白么?”我说。

“差不多。”

他似乎醉得不轻,摇摇晃晃的,伞上滴着水,皮鞋湿漉漉的。我暗自有点欣喜,正像戏剧里写的那样。

“和她有什么事了?是吧?”我问。

“不,不是那个。”他说。

“你喝了不少吧?”

“嗯,争论已到了尽头,想喝个痛快。找不到正确答案,想借着酒劲和本人谈谈。”

“本人?我?”

“是。”他点头。

“争论,和咲吗?”

“不。”

“为什么把我挑出来,我只和你正儿八经地说过一次话呀。”

“很难说清。”

“打电话不好么?或者明天再来?”我说。

“对不起。”他低头道歉。

这样酩酊大醉我也常有,所以我知道他没有恶意,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想立即得到答案。

是什么答案呢?我不知道。

“行了,请进来吧。”我说。

“不,就在这里。”他说。

“这样反而让人不踏实。得了,进来吧。”

于是他慢吞吞地脱了鞋,又面色苍白地问我:“对不起,能先用一下洗手间吗?我有点想吐。”

“快去吧,用不着一件件请求。”我慌忙推着似的把他让进洗手间。

来不及惊讶,那呕吐声和冲洗声已经传了出来。我只好在门外等,不久他出来了。

“请给我点水。”他说。

面色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

“你就跟快不行了似的。”我倒好一杯水递给他,他接过水,咕咚咕咚喝干。

“有这么一个故事。”

“什么?”

“作为答谢,我会给你很多水,在沙漠里,有一把勺子?还有金币。”

他独自嘟嘟哝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喝吗?再来一杯?”

“谢谢。”

“坐那边沙发上吧,想睡会儿也行。”

我又递给他一杯水,他默默接过水,又一饮而尽。四周变得很静,但很快那猛烈敲打着什么似的雨声又响起来,雨下得更急了。

“对不起。”他说。

我在地板上坐下道:“休息够了就说吧,要问我什么?”

“马上说,嗯,稍等一下……”

“是不好的事么?”

“我想是……”

他闭上眼,雨声依然很大,风把窗子摇得嘎嘎作响,这恼人的风雨似乎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

“别睡,怪吓人的。”

我把乙彦摇醒。

“嗯,没睡,先留个副本,为了慎重起见。”他说。

“你说什么?”

“第九十八篇小说呀,就是那男人的遗物。”

“什么呀,讨厌,不要吓我。等等,不要睡啊。”

我又倒一杯水递过去。

“喂,喝口水再说。”我说。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道:“所以,你本来就不愿再想起他了,是吧?就那个人。”

“那个人?你是说庄司?”

“对,很痛苦是吧?对我父亲的小说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兴趣了,是吧?认为都是过去的事了,是吧?你已经和至今仍身处其中的我们不同了,是这样吧?”

“我们?”

“我,咲,还有……”

“还有她。”我说。

“不错,自那以后,我们的时间完全停顿下来,而你却有了种种变化。这期间我们一直身陷其中。”

“也许是这样,不过至少咲并没有令我不快……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但对于那小说我并没有忘怀,一直牵挂着,我成了可以和你们谈论这件事的人,当然也包括你。很高兴,真的。”

“你也卷入其中了吧,一直如此,不觉得讨厌吗?我们在你身边来来去去的。”

“如果不是利用我的话。”我说。

“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

“那不就行了。”

“大家没有出路,心里不安,想从你这儿寻找契机,觉得变化的发生点也许就在你这儿呢。”

“是吗?”

这我完全不知道。

“不留副本会有危险?”我问。

“不,这多半不至于,只是遗物是贵重的东西,要小心。”

“明白了。”我回答。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庄司已经死了,你父亲也早已过世,是什么使你们如此悲观呢?”

我可没有模仿戏里的台词。

“我没什么,可那女人是妖魔。”他说。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是说她么?”我问。

“你一定很快会见到她。”乙彦道,“这么一来,你还是多少卷进来了呢,你就是这样的人。”

“事情到了一定程度就会结束的。”我说。

“是啊,等大家都上了年纪,老成持重了,自然就结束了。”

我笑起来:“没关系的,不用想得那么深刻。”

“旅行归来,还是有点累。”

“好像是的。”

雨声使人有点不安。我总觉得自己的确卷进了一件非常敏感的事件中,那感觉是幼时在家中就有过的,是种喉咙被堵住的压迫感。远处雷声轰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透着对面街灯发出的白光哗哗地流着。在这样的夜晚,仿佛连咲的笑脸也变得遥远而无法信赖了。

“不过我很清楚了,你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超出我的想象。”

“百思不如一试呀。”

“嗯,我不会再说什么了,顺其自然吧。”

“能这样想一定好办得多。”我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还是这样说。

沉默,雨声。

呼啸而过的风。

我望着窗外,默默倾听。

“不过,日本真不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