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飞翔在定义之上

走进麦克荷学校四年级二班的教室，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作业，像是贴在墙上的一本打开的书，又像是独立的一幅幅彩色图画，每一幅无论是色彩还是构图，都独一无二。瞧！优雅的白天鹅在绿色的水面游动，令我不由得想起了圣桑的《天鹅》；瞪着两只大眼睛的猫头鹰，正十分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微小的动静；羽毛鲜艳的鹦鹉，似乎在为能模仿人的声音而骄傲；还有一只凶猛的老鹰，锋利的爪子能抓捕任何落网的猎物。一幅图画就是一份作业，每一份作业都配上了文字，但我顾不上细看内容，只顾着看画了。

主课老师告诉我，这是学生学习鸟类课题的成果，可惜课题已经结束，只能看到墙上的这些作业。庆幸的是四年级一班还正在进行鸟类的课题研究，我还有机会观摩。

此后的某一天，我来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老师维丝特莱克安排三周的时间让学生做关于鸟类的课题，每位学生选一种自己喜欢的鸟，从书上查找这种鸟的居住环境、食物、天敌、生育等习性，研究这种鸟与人类的关系，最后创作关于这种鸟的一首诗、一首歌或一个故事。

这使我回想起十多年前，我在海南岛一所私立学校担任两个多月常识老师的经历。一天，我按照课程进度，给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讲解鸟类。我从附近农家抱来一只鸡走进教室，先让学生观察鸡的特征，然后按照教师参考书上的建议引导学生。

“鸟是什么样的动物？”

学生说：“鸟会飞。”

“不错，但鸵鸟不会飞，它仍然是鸟。家养的鸭子不会飞，但鸭子是鸟。蝙蝠会飞，却不是鸟。”

学生说：“鸟会下蛋。”

“是的，但会下蛋的都是鸟吗？乌龟也会下蛋，蛇也会下蛋，但它们都不是鸟。”

学生又说：“有喙。”

“对的，但有喙的动物就是鸟吗？鸭嘴兽也有喙，它却不是鸟。再想想。”

“鸟有毛。”

“是的，鸟有毛，但猴子身上也有毛，猴子是鸟吗？不是。注意看这只鸡身上的毛，尤其是翅膀上的毛。这是羽毛。”

最后我帮助学生得出结论：只有羽毛才是鸟类独有的特征。因此，什么是鸟？鸟是有羽毛的动物。

下课后，听课的外地专家兴奋地对我说：“如果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成为海南省最优秀的常识课教师。”我自己也觉得挺得意，虽然没有上过师范院校，没有学过如何教小学常识课，却完成了教师参考书上的要求，还得到了专家的好评。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的教学太精确化、科学化了，一点也不能触动孩子的情感与想象。他们学习的是干巴巴的鸟的定义，大概很快就会忘记。

华德福教育的创始人鲁道夫·斯坦纳博士说：“儿童对概念的掌握必须和他们自身的发展相应。就像12岁的孩子身体不同于35岁的人，12岁的孩子对概念的掌握也应该不同于35岁的人。也就是说，在智力发展方面，我们不应该教一些完备的、僵死的东西，而应给予一些活的、有生命在里面的、能够变化的东西，要尽可能地减少完备。如果我们想教学生概念，我们要从多种角度去描绘。我们不应说：‘什么是狮子？狮子是……’相反，我们应从各方面描述狮子，给孩子注入活的、流动的概念，使狮子能存活在孩子心里。在这方面，现代教育做了许多有损害的事。”“在文化生活中，除了记住老师仔细给予的那些概念，人们不能做任何事，这是错误的。”

我教了15年物理，其中教中学物理2年，大学物理13年，我特别强调让学生记忆定义和概念，如果对基本概念不能精确掌握，是不能学好物理的。我这么做对大学生而言可能合适，虽然19岁的大学生在学习物理概念方面仍感到抽象和困难。

如果在小学课堂上教学生认识鸟类，我们应该像华德福学校的老师那样，讲有关鸟的故事，和学生一起唱有关鸟的歌，模仿鸟的叫声，说说鸟与人类生活的关系，朗诵有关鸟的诗。如古诗《咏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诗歌呈现出一幅活生生的画面：白鹅在绿水间游荡，伸着长长弯弯的脖子，向天欢歌。借助古诗，鹅活跃在孩子的脑海中，它是有生命的，不能被定义。

也许有人会说：诗歌是语文课的内容，常识课就应该教知识，怎么能在常识课上读诗？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没有理解孩子是怎样从外界学习的。在科学诞生前的数千年里，我们的祖先是从整体上来感知周围世界的，而不是仅依靠大脑。科学最早起源于人们对大自然的感受。试想，如果人们一天到晚坐在屋子里，能有科学的发现和创造吗？学生对自然界的科学认识应建立在丰富的感性经验基础上，建立在生动的形象基础上。虽然比起英国其他的学校，华德福学校正规教科学知识晚了好几年，但事实证明华德福学校的学生更受名牌大学的欢迎，他们的思路更开放、活跃，想象力更丰富。

先从整体上感受大自然，渐渐发展到对自然的各种事物进行分门别类，这是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过程，也符合儿童对外部世界的认识规律。

斯坦纳说：“如果我们描述自然，而不与人相联系，9岁儿童对此是不能理解的。”与人相联系，首先要和孩子的生活相联系。他还说：“在对自然的学习中，应该总是把人放在中心。”我认为这点很重要，科学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抽象，这也影响到了教育：课堂内容脱离人的生活和感情，老师在教室里讲什么是树、什么是鸟，介绍它们的特征等，却不把动物、植物与人类的生活联系起来。对于儿童来讲，他们容易通过故事来了解自然与人的关系，通过绘画、舞蹈、音乐来表现自然，通过劳动、触摸、游戏和观察获得感性认识。抽象地学习自然知识，按照华德福教育理论，应等到14岁以后。

两年前，上初一的女儿开始学习动物的解剖知识，她对此十分反感。我认为这样做有损人对生命应有的尊重和敬畏。解剖让学生记住了某种动物的生理结构，却把这种动物与人的生活和大自然割裂开了，破坏了学生对生命的整体认识。这里所说的生命不仅包括人和动物，还包括植物、土壤、水、阳光等。

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有羽毛的动物？鸟是一首诗、一幅画，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是来自天国的一首歌，它飞翔于任何定义之上。

当今时代，学习科学知识是必要的，但有些内容的学习能不能推迟一些？有些科学知识过于死板、生硬、抽象，没有给想象力和情感留下余地，过早学习反而不利于孩子的发展。斯坦纳主张“圣化万物”，但我们过早地抽象灌输科学知识无形中是在“死化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