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评价

目前学校的评价方式主要是考试。考试有多种用途。一方面，学生检查自己的学习效果，老师检查教学效果。另一方面，老师按分数给学生排队，分数高的是好学生，分数低的是落后生。同样，学校以班级考分来评价各班老师的工作，决定老师的奖金甚至去留。学校还向社会公布本校的分数和录取率，以吸引更多的家长，获得更好的经济效益。为了提高学校的分数，几年前还发生过学校让考分很低的学生到医院开弱智证明的事。

取消考试可能吗？不可能！我做过19年的学生，当过15年的物理老师，深知考试对作为学生的自己很有触动，也确实有助于提升教学效果。但我又感到考试可能产生的弊病太多了，用之不当，还不如不用，比如把考试成绩作为衡量学生、老师和学校甚至家长的唯一标准。大人们的心里只想着分数，他们不去思考孩子需要什么，孩子是否愉快。他们忽视了孩子是个完整的人。孩子最终成为考试分数的牺牲品。我从媒体上不止一次读到，因孩子考试成绩不理想，家长对其拳打脚踢。如果孩子只受皮肉之苦倒也算了，可怜的是，有的孩子还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导致精神崩溃。

考试甚至还可能使学生道德水平下降，在巨大的压力下，他们有些人不得不为了分数作弊。在广西农村实践华德福教育的卢安克，上学考试时有题目不会做，看见了别人的正确答案后，他认为做一个正直的人比考分更重要，于是他仍然写上错的答案。国内一些不合理的考试科目和试题，却害得学生难以做一个诚实的人。

《一位教师的教学路程》的作者威廉·艾尔斯（William Ayers）特别强调：“标准化考试的不幸就在于，它不能量化主动性、创造力、想象力、逻辑思维能力、道德取向，以及对他人价值取向的认同等。”用什么样的办法，既能达到考试的自我检查效果，又能避免它的弊端呢？华德福学校取消考试，他们是怎样评价学生学习效果的呢？

首先，主课老师从一年级跟到八年级，和学生的长期相处使他们就像学生的在校父母。学生存在的问题和弱点，不是两三年后移交给别的老师，而是积极寻找对策，有针对性地提供长期帮助。有的学生在数学方面理解得慢，老师知道也许需要一年，也许需要几年的时间来等待。老师对学生的了解不是局限于画几个叉，或给个分数，而是要知道学生是怎样思考的。学生在课堂写作业时，老师在一旁观察他们仅仅是在抄写黑板还是真正弄懂了，仅仅是在应付老师的要求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学生需要的时候，老师随时给予指导。

课堂上老师调动学生的思考、意志、感情，创造条件让学生以整体的方式学习。同时老师也注意观察学生在集体中的表现——他是和其他同学友好互助，还是争强好胜、自私自利，并尽力帮助学生克服交往中的缺点。

每学年结束时，主课老师为每位学生写一份较详细的评语，向家长介绍孩子在一学年中的情况。每一科目的老师要为每位学生写一份简短的评语，介绍孩子本学科的学习情况。评语取代了成绩单。写评语时，教师要对学生一学年的观察记录提炼加工，不是在一系列的科目后面写下“优秀”“合格”或“不合格”等简单的字样，而是把孩子在校发生的某个典型事例呈现出来，让学生感到自己的优秀和独特。比如：

我对C同学在整个八年级取得的成绩感到万分欣慰。像平时一样，他在数学和科学两门功课上的学习是突出的。在本班用《纳尼亚传奇》的音乐改编音乐剧期间，我对他的表演才能先是十分惊奇，后是由衷地赞叹。他在第一幕中表现出来的自信和幽默的风格有助于音乐剧开端处于恰如其分的情绪和氛围中，并为其他角色在表演时的语速快慢和演唱音高等做出了榜样。C同学的精神面貌、卓绝的工作以及他在克服困难时的艰苦努力是无可挑剔的。他的确很出色。

简短评语中有时也提及学生需要改进的领域。把学生的弱点和优点结合起来叙述，容易被学生接受，如下面这则评语：

五年级中，L同学的作文最有趣。她总是写得很长，而且有较强的表达能力。L同学是位热心的读者，她的词汇量丰富，写作显得成熟，达到了高年级学生的水平。然而，有时候，我认不出作业本上某个单词时，我很沮丧。我希望L同学在下一年写出更加简练优美的文章。我以及全班同学就能欣赏到更多你的精彩作品了。

其次，华德福学校不用课本，某种意义上，他们的作业本就是他们的课本。一年级学生，数学、语文作业写在一个大开本上，随着年龄增加，作业本开始分科目，如历史、地理、植物等，到了七、八年级，还有科学本，上面画着实验装置彩图，写着实验步骤。一个学习单元或一个学期结束时，老师检查并给予评论。这样的作业本替代了考试试卷，父母可通过作业本了解孩子的学习内容和成果。

最后，没有作业本的科目，如音乐，至少每学年举行一次班级音乐演奏会。我听过五年级一班的音乐汇报演出，很多家长来参加，节目有合唱、竖笛合奏、小提琴独奏、吉他独奏、独唱等。一位女孩之前从来没有弹过吉他，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学了一首简单的吉他曲，就敢于上台演出。学生们展现出的自信和自如，以及对音乐的喜欢，使我深受感动。

回想女儿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单上都有音乐等级分数，但我从来不知道她究竟学到了什么。成绩单上的优、良、及格只是抽象的符号，对应着教学大纲的掌握程度，家长很难从中知道真实的情况。而学生音乐会让我感受到另一种形式的考试，孩子站在台上演出音乐节目，家长能真切地了解到自己孩子的音乐成绩。这个成绩不是用于横向比较——谁最好谁最差，也不是用于和标准相比，而是用于观察每个孩子在这一年中相对自己之前所取得的进步。家长还能看到孩子在集体中的表现，如他或她是怎样和同学合作的。

无论走进哪个华德福教室，总会看到墙上贴着许多学生的画。低年级学生家长每天接送孩子，可以走进教室看画；高年级学生的家长在每次家长会的时候，可以看到整个班级孩子的画。这比起用抽象的符号来表示绘画成绩，远为形象、生动、具体。

语文学习的记录除了上面提到的作业本外，还有诗歌朗诵、复述故事和戏剧表演。低年级学生在班级背诵诗歌、复述故事。华德福教育十分重视口语表达能力，认为人类先有口头语言，后有书写文字，因此对于10岁前的孩子，口语表达很重要。从四年级开始到八年级，全班每学年排演一部话剧，并在全校公开演出，请家长观看。这不仅对学生是一场考试，对老师也是一种压力。我在爱默生学院学习了五个学期，几乎没有用笔考试过，最常见的考试是汇报演出。一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登台演出，无论怎么想偷懒都不行，加之观众席中有来自全校的同学，如果马马虎虎，有损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这样的“考试”，使学生发自内心地想要表现得最好。

现在我们教育改革的趋势之一是改变传统的考试方法，提出评价内容的全面化和全程化，即评价要涵盖各方面的内容，必须贯穿于教学过程中，老师要随时关注学生在课堂上的表现与反应，及时给予鼓励或指导性的评价。这正是华德福学校一直在实践的评价方法。尤金·斯瓦茨（Eugene Schwartz）是一名华德福教师和作家，他说：“建立学生个人档案的评价方法已经迅速地在美国教育者中获得了称赞和认同。这种华德福教育的评价方法比标准化考试更为适宜，更为受到大家的赞赏。教师们将要考虑到诸如孩子的绘画、编织、运动、音乐、口语等许多事情，这些事情要比那些容易判定的认知能力和言语记忆能力更为重要得多。”

我的老师沃伦告诉我，他在奥林匹亚（Olympia）华德福学校担任主课教师时，虽然没有考试，但学生们转到别的学校参加考试时毫不逊色，他们在新的学校考试成绩优异，表现突出。沃伦自信地说：“学生们知道考试不是一切。只有当你需要转到另一个学校时，它们才是重要的。学生们知道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是内在的喜悦、分享和爱。”

华德福老师喜欢用下面的这个故事来说明他们的评价方法：

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他有一个美丽的玫瑰园，每天他都亲自照料。一次，他准备要外出几个月，便叫来忠实的仆人，吩咐他照看自己心爱的花园。仆人从来没有参与过花园里的劳动，他问国王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国王回答：“最关键的是要保证玫瑰根部有足够的水分。”

几个月后，国王回到自己的宫殿，令他惊讶无比的是，花园里的玫瑰全死了。“没有比我的指示再简单明确的了，”他对着满脸羞愧的仆人喊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仆人说：“完全按照您的吩咐，每天我把玫瑰一棵棵地拔出来，挨个检查它们的根部是否有足够的水分。如果根部干燥，我就给它浇水，然后再把它放回土壤中。”

观察玫瑰是否需要浇水的方式有许多，如通过枯萎的叶子、凋谢的花朵、干瘪的花蕾等，根本不需要把整棵连根拔起，以致将之毁掉。华德福的老师认为，普遍流行的各种考试，就好像故事中的仆人所采用的把整棵玫瑰连根拔出来的方法，满怀热情地破坏了孩子们的能力发展。

华德福教育的另类评价方法，启发我们更为关注学生的整体发展，关注他们的身心健康；不仅要看到短期内的学习效果，还要有长远的眼光，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道路，找到生命中真正的喜悦。

本文参考尤金·斯瓦茨所著《根或叶》（Root or Leaves, Holistic Assessment in the Waldorf School from Holistic Education Review, Winter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