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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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市眼影(3)

8

封底的房地产广告已发了六次。师思还是不理我。除了工作上的事必须说话以外,平常我们的目光从未碰到一起过。杂志社内部已开始有传闻,说是黄鹤山庄送了一套房子给杂志社作为广告费。我们一算账,觉得这是可能的,因为十二期的广告做下来,费用是可以买一套房子。

还有一件事让大家心惊肉跳,杂志下半年的征订数整整下降了一半,只剩下三万份,如果再降下去就得亏本了。对外,我们仍然号称发行二十万,但是,已有几次在同广告客户谈起这个数字时,我们露出了心虚的迹象。除了宴请上面来的领导,主编已不常去圣诞酒店签单,要去也只是带上师思。

天气又热起来。我想起搁在老租界那间房子里的箱子中,还有一件真维斯T恤可以穿。沙莎知道后,便催我过去看看,有有用的东西,可一并拿回来。趁午休时间,我和沙莎一齐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这么热的天,气象预报已连续三天报了三十九度,韩丁还可以关在没有空调的房子里干好事,也算是让我见识了。关键还在于对方女人也是厉害角色。这种功夫非在巷子里长大的女孩莫属。我正犹豫时,沙莎毫不客气地上去用脚尖踢了两下门。门一响,竟自己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同韩丁面对面坐着的是楼下的女邻居。韩丁看了我们一眼,迅速收起桌上的纸笔和小录音机。

女邻居不想掩饰,她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我请小韩帮忙写回忆录哩!”

沙莎抢先说:“这太好了。现在最赚钱的就是写回忆录。你是不是同哪个明星浪漫过。”

女邻居说:“没有。不过,这书一发表,我不就成了再就业明星?”

我同韩丁自那次碰面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有一次在办公室里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请了长假。我以为他有生命危险。哪知股市上全是垃圾,他却长得又白又胖。

我说:“你的股票怎么样?”

韩丁说:“还好,比卫生纸值钱。不然早揩了屁股。”

我说:“你是不是也改了行吃文字饭?真能在发行量大的杂志谋个差事,三年内弄套房子没问题。”

韩丁说:“我都快死心了。现在的房价,最少也要十万。除非上医院去卖肾才行。”

见女邻居离得比较远,我连忙小声问:“你怎么同她搞到一起了?”

韩丁说:“你当我是新贵?像我这样的大学生现在连当年的右派都不如。”

韩丁有些躲闪。

我的东西还放在原地没动,满是灰尘的枕头上甚至还留着师思的几根头发。

我拎上那只皮箱就走,沙莎看了看床上的铺盖,说了句什么,也跟着出了门。虽然是正午,可马路上比那屋里舒适些。在路上我提议给家里装只空调,沙莎同意后,又说还差点钱。

夜里的电扇一直开着三档,但那风又硬又热,将汗吹到一起,干成一个个的灰球。听着别人家的空调机嗡嗡作响,我抱怨说都是那些人将武汉蒸熟了。沙莎要我别再像个专好杀富济贫的无产阶级,在心理上要向中产阶级靠拢,起码要像个标准的市民。我没再吱声,一说话身上就会冒汗。

沙莎突然说:“现在连狗都敢写回忆录。”

我说:“这是对的。人对狗的兴趣大于对同类的兴趣。有兴趣就有市场。”

沙莎说:“你们杂志的市场是厕所。”

我说,“你错了。主要卖点是在小吃摊上给人包油条油饼!”

沙莎说:“我看你得早点找个退路。你们半年没向局里交利润,局长都烦了。”

我说:“是不是也想我去写回忆录。”

沙莎咯咯地笑起来。我还没见她这么笑过,情绪里一下子有了欲望。我们先去卫生间里冲了个凉。当我建议就在水龙头下面玩时,沙莎惊讶地说:“这行吗?”不过她还是接受了。在一片水哗哗的声音中,她用力地告诉我,必须尽快弄到一台空调,当她开始亢奋时,突然叫了声,“为什么不打电话来。”

天气终于变了些。气温从三十九度降到三十八度时,我们赶紧松了一口气。气温下降的这天傍晚,王婶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门声,沙莎一下子就听出是汪总。汪总叫了半天,王婶就是不理睬。最后汪总大声说,他买了一台空调就在门外,请王婶自己开门出来拿。我打开门,汪总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地上去替他叫门,并说:“王婶,你开门吧,我帮你将空调扛进去。”王婶终于将门打开。汪总扛着副机挡着脸钻进屋里,我将主机拎起来,刚进屋就听见王婶叫汪总滚出去,她不是发廊小姐。汪总几乎是哀求地说,这半年他像丧家之犬一样,没过一天人日子,他要王婶让他住在家里,这样王婶也好看他的表现如何。王婶不为所动,反说一定是外面天热,洗桑拿的地方关了门,汪总找不到去处,才又想起这儿的。汪总将一只存折放到王婶面前,他半年时间存了九千多块钱。我赶忙帮一句,说如果真是花天酒地,这点钱连一个月都不够花。王婶总算叹起气来,她知道汪总不是国家干部,没人替他买单,她也看得出汪总为攒这点钱,人都饿瘦了。但是她不能原谅那个小黄在这屋里放肆。说了半天,王婶将东西都收下,汪总还是得走。

不过汪总走时已不像是丧家之犬了。

汪总刚走,沙莎就喊我回家。她高兴地说马上有人送空调来,她要我还像从前那样去做。她将电扇搬进卧室。

半个小时后,来了叫李厂长的人。李厂长空手进来,见我一个人在客厅,就反客为主地说:“我家也是这样,天热时女人穿得少,有客来就躲进里屋。我不坐了,你随我到楼下将空调搬上来。这东西自己搬才不扎眼。”李厂长还冲着里屋大声说:“刘会计,你别出来,让你先生张罗。”

听着这话我心里一愣一愣的。我还是跟随李厂长走到楼下的马路边,从一辆桑塔纳的后备箱里取出两只纸箱。纸箱上的“美的”字样同汪总送给王婶的一模一样。

桑塔纳走后,我正想拎起这两只纸箱,沙莎突然出现了。她二话没说就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让我将空调搬上车。我见出租车往唐家墩方向开,以为她这是准备将空调送给娘家。谁知出租车停在新华下路旁的一家家电商店门口。沙莎让我将空调搬下来,跟着她。我扛着主机,拎着副机,汗水都快将自己淹没了。进了商店,一抬头不见沙莎人影。等了一会,她才同一个男人走过来。男人同柜台的售货员说了几句,然后又让我扛上另一套美的空调回到马路上。

这么一折腾后,虽然是空调,我也有些烦。到家后我逼问沙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李厂长在这屋里喊她会计。

沙莎比我还狠,她说:“人家的舌头长在人家嘴里,想怎么喊,谁管得了。又不是张志新,你能割她的喉咙!”

我说:“你这样做要出事的。别拉上我。”

沙莎说:“那我,我们立个协议,这屋里的一切都归我,责任也由我来承担。”

我瞪了她一眼说:“你以为法律相信这个!”

这时,汪总又在外面叫王婶的门。这次他是带了安装工来。王婶仍然磨蹭着不肯开门。这期间我们趁机叫汪总让他的安装工将我家的空调也安上。

钱主任和老赵也听到动静,他俩看了我们的空调后,说还是分体机好,他们的空调是窗机,开起来像是跑久了的公共汽车。钱主任后来又后悔,说窗机有窗机的好处,不比分体,说多了不吉利。年轻人爱用分体机,所以分手的也多。

王婶将门打开后,只让安装工进去。

汪总坐在我家里,刚说了两句话,怀里的手机就响了。听他同对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那是个女孩。不过依照经验来判断,他们的关系还不算暧昧。汪总收了手机,无奈地说,干他这一行,免不了受女孩的骚扰。我说,所以,能做他老婆的人,一定要免疫力特别强。

沙莎和钱主任都去王婶家里看热闹。老赵放着家里的空调不享受,到我家里陪着我们闷闷地坐着,要出声时一定是咳嗽。

汪总说:“当初别人劝我找武汉女人做老婆要慎重,她们的性子,有时会让人受不了,到想离开时,又丢不了。一个人过了半年,真的越来越觉得这话有理。”

老赵冷不防说了句:“到死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了。”

我一走神,不由得想起了沙莎。过上半年的日子后,真的对她有些依恋了。

汪总要我们给他拿主意。我们真的有了主意。等到安装工上我家后,我们就将王婶叫出来,然后让汪总进屋脱光了躺在床上,将衣服交给我们藏着。计划很快就做成了。沙莎指挥着将空调装好,试机成功后,就没有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我和沙莎时,我差一点对她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有此凉爽的空间,而且是在这个城市里,我怎能不激动。十几分钟后,沙莎就开始喊凉。她想将温度调到二十六。我不同意,说二十二到二十四,是神龙公司的那些法国专家在合同中规定的室温,既然是空调就得按空调的品位来享受。沙莎第一次听了我的。当然我有本事让她身上发烧。

沙莎身上终于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电话铃忽然响了。沙莎破例让我接。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汪总的声音。他要我赶紧将衣服送到楼顶上。

放下沙莎,我抱着汪总的衣服爬上楼顶。只见汪总披着一面床单蹲在角落里。他将短裤穿好后才告诉我,本来王婶心已软了,偏偏不知哪个女孩打手机找他,王婶听见女孩的声音后,扔了一张床单,让他裹上滚蛋。

我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告诉他爱情可以追寻,婚姻则完全是命运安排的。汪总穿上衣服,让我将床单还给王婶,他什么也没说就下楼走了。

回到屋里,沙莎听了我最简短的叙述后,脸上毫无表情,隔了一阵才问我想不想继续。我说不想,她就跑到客厅里,将电视机抱进房里一个人看起来。后来她还伸长腿让我给她修修脚趾甲。

第二天上班后,老赵将电话打到办公室,让我去他那里一趟。我去了门卫室后,老赵问我昨晚是不是有个姓李的厂长上家里来过。见我点头承认了,老赵就提醒我小心点。这人从前同他做邻居,是个心狠手也狠的家伙,凡是他给了别人的好处,回收时没有十倍的效益,他就同人翻脸。

从老赵那里出来时,我看见那个在黄孝河路卖花的老太太在门口张望。她刚要往里走,又突然匆匆离去。一会儿钱主任出现了。看见钱主任,还要咳嗽的老赵连忙将嘴巴捂住。钱主任专门给老赵送热干面来。热干面是她亲手做的,她说老赵一辈子就喜欢吃她亲手做的热干面。

我径直到九楼找沙莎。一出电梯就听见她用软软的武汉话在向谁发嗲,进门后才发现是局长。局长的模样像是已不计较我们抢了他女儿的房子了。沙莎后来告诉我,局长是来告诉人事处,弄一个名单,然后安排这些人到鸡公山和九宫山去避暑疗养一阵。局长问了我杂志社的事,我知道他是礼节性的,所以就礼节性地回答几句。

趁着没人,我将老赵的话对沙莎说了。沙莎像六渡桥一带摆地摊的女人,见到巡警来也只是不慌不忙地一卷货物,走到旁边避一避。她眨一下眼,让我放心,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光明正大的。

她盯着我说了句:“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对不对?”

我说:“我怕你腐败了。”

她说:“腐败要有资格,我还不够格。”

离开沙莎,我在电梯里碰见师思。她眼圈有些红肿。电梯到站后,见她不动,我愣了愣,随后将电梯门关上,然后电梯爬上顶楼,在那儿我将电梯门用脚顶住,不让它运行。这时我问师思怎么啦,师思抱着一摞校样,偎在角落里不肯说话,也不见流泪。

我说:“你一定有事。发生什么了?”

好半天后,师思才说:“我要坐牢了。”说完,她走出电梯,顺着安全梯往回走。

9

我还没从师思的话中清醒过来,就得到父母亲双双从黄州来武汉找我的消息。来不及通知沙莎,我赶到新华路长途车站接他们。父亲站在车站门口,一只手紧紧牵着他那从未来过武汉的妻子。看到我时,他惊喜一下,马上就沉下脸。只有我的母亲仍看着我像当年从她体内脱落出来时一样,笑得合不拢嘴。在出租车里,父亲迫不及待地训斥我,连结婚这大的事都不同家里说,弄得他们很被动。对此,我无话可说。幸亏他们对我和沙莎的房子比较满意。特别是母亲,她望着正在制冷的空调怔了一会后,告诉我,能在武汉安这样一个家不容易,要知足。她还摸着沙莎的照片说这是一个靠得住的姑娘,过好日子是没问题的。

沙莎知道消息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回来了。她对我的父母比对自己的父母客气多了,都能与我们交欢时的温柔相比。沙莎回来的路上,已顺带将菜买回来。武汉女孩就有这个本事,越忙越能显出她的思路清晰,想让她犯糊涂,除非有本事灌她三小瓶黄鹤楼酒。

我母亲也是个好婆婆,见到沙莎就夸个不停。甚至不惜说她讲的武汉话比黄州话好听。对于沙莎做的菜,母亲更不惜溢美之词,说自己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酸辣豆芽和豆瓣喜头鱼,就连一碗普通的蕃茄蛋汤也称赞了两次。母亲当然不忘顺带说我从小就喜欢吃的几样菜。沙莎极有耐心地听着我母亲的唠叨。不过,她还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母亲想去她家看看的要求,尽管当时母亲刚送给她一枚金戒指。

母亲和父亲在这儿的时候,钱主任带着老赵上家里坐过两次。邻居家串门,这在城市里已经是不多见了。钱主任这样做显得有些反常。钱主任第二次来串门时,还带上自己煨的一罐藕汤。母亲临回黄州时,特地嘱咐我,要关心一下邻居老赵,他和钱主任一起过得并不幸福。

沙莎待我父母应该说不错。她力主将装了空调的房间让给我父母睡。我们睡另一间房。刚享受过空调的舒适,回头再用电扇,号称不怕热的沙莎也受不了。父亲和母亲只在我们这里住了两晚上。第三天中午,沙莎回来吃饭时,发现自己的唇膏被人用过。本来好好的,她一下子就变了脸,毫不客气地说:“妈,你要用唇膏我可以另买一支给你,别用我的。唇膏是不能共用的。”母亲当即麻木了。沙莎说出来的这些文字是不要紧的,关键是串起这些字的语气。沙莎同师思都一样,急促起来,语气吓人不说,连眉眼都会竖起来。

下午四点,父亲在新华路长途车站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钥匙已放在茶几上,门已反锁好了,家里有事,他们得急着回去。我知道这些全是因为那唇膏。下班后,我当着沙莎的面将那支唇膏扔进锅里,恶狠狠地要熬一锅汤灌进沙莎肚子里。沙莎一点不含糊,舀了一碗汤便要喝,见这样子我又软了。

刚好这时,老赵不知为什么在门外独自说了句:“谁叫我是男人!”

夜里汪总又来求情,沙莎让我将老赵叫上,在家里开了一桌麻将。沙莎说这是照我母亲的意思办的,让老赵幸福一点。沙莎的意思也对,无论在这个城市的哪儿,碰到有人叫痛苦之后,必定还要补上一句:三天没摸麻将了!

从此老赵天天晚上上我家来,很少同钱主任一道出门去散步。这样玩了十几场。有天晚上,还没到十一点,老赵突然捂着嘴跑进卫生间。他在里面呆了十来分钟。汪总这时正抓着一副好牌,豪华硬七对已听和了,他急着催了几次,要老赵快点。老赵出来时,脸上挂着一副凄惨的微笑,他对我们说:“好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一坐下,他就将一只东风放出来,并说:“汪总,成全你了,也算我积一回德。”汪总愣了愣后,还是将牌推倒和了。他还是单吊东风。偶尔过来冷冷看几眼的王婶也忍不住笑了。钱主任则不高兴,她起身去上卫生间,刚一进门就惨叫起来。

卫生间地面上全是血。

老赵像是得意地说:“是我吐的!”

我、汪总、还有钱主任,七手八脚地将老赵送到二医院。大夫当即就让老赵留下住院治疗。到第三天,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医院没办法了,钱主任只好将老赵接回来,餐餐做好吃的给老赵吃。

由老赵的脸色自然想到师思。我几次叫她上医院去查一下,她都不理。从在电梯里对我说过一句话后,她又像观音菩萨像一样对我。

星期五的早上,我和沙莎在办公楼前的小吃摊上吃热干面,晚来一步的师思出乎意料地抢着将我们的钱给付了。然后说:“我若是去坐牢,请你们常去看看。”

师思先上楼去了。我问沙莎是怎么回事,沙莎告诉我,局里已查清了,师思同主编一起,利用给黄鹤山庄做广告的机会,接受了对方的一套住宅。主编将它偷偷给了师思。作为回报,师思当然献出了自己的秀色。

见我作不出反应,沙莎说:“这家的热干面做水了,以后我们不在这儿吃。”

我突然责怪起沙莎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别太将那破纪律当回事!”

上午九点,局纪检组的人来杂志社开会,他们庄严宣布将那套房子收归局里,然后统一分配,对主编和师思只是给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宣布完后,他们问主编和师思有什么意见。主编说了一通让人肉麻的话。

轮到师思,她说:“我希望局里能将这套房子分给局长的女儿。”

师思用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纸,叠了一只小房子,再用拳头将它砸扁。

我跳出来说:“我支持师思的建议,现在到处都在流行这样的分房原则,希望我们局不要例外。”

杂志社的人全都狡猾地笑起来。

我的话当天就在楼上楼下流传开了。下班回家,没想到沙莎表扬了我,说我终于有几分像武汉人,嘴巴上特别来劲。

嘴巴再厉害终归还是嘴巴,永远比不上屁股,屁股坐准了,那才是真厉害。被局里收去的房子,当天下午就被分给了上次分房的第二十一名,局长的女儿。看着那张光明磊落的告示,大家都无话可说。只有师思自己嘟哝一句:举贤不避亲。

星期六一早,沙莎就同老赵他们一道去鸡公山避暑。老赵自己坚决要求去,局里见他不像个晚期癌症病人,就同意他去。沙莎的名额是处长让给她的。临出门时,沙莎只叮嘱我一件事,有陌生人打电话找到家里,什么也不要多说,让对方一个星期后再联系。局里的车在楼下等着,我送沙莎上车时,钱主任在马路边对老赵一声声地嘱咐。车上的人都笑话,人到老了方知爱情甜蜜。

刚刚回到屋里,门铃就响了。我以为是缠绵的钱主任有话想跟我说,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师思。

师思进屋后,自己打开冰箱,将一大瓶可乐咕咕地灌进去大半,放在桌上的那碗我给自己准备的绿豆稀饭,也被她端起来就喝下去。我在一旁问她怎么了,她也顾不上回答。

放下碗,她就往卧室里钻,嘴里说:“我想睡觉!”

卧室的地上还有昨晚我同沙莎用过的卫生纸。师思视而不见,她一下子趴在我用的枕头上,只来得及对我说一句“将空调打开”,就睡着了。我怔了一会后,开始收拾夫妻间不可示人的那些东西。并抽空打量着师思:师思的皮凉鞋很脏,不仅有干泥巴,还有湿泥巴。纯棉白色短裙的后面,有一大块被青草染成的绿渍。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比男孩子照顾得还差,眼窝肿肿的,还有泪痕。房子收拾整齐后,我站在床前,犹豫着思忖该不该将那双脏鞋脱下来。就在我下决心将那脏鞋脱下来时,呼机突然响了。我伸出去的手一哆嗦,响起来的呼机是师思的。我回到客厅,从那只红色拎包里取出呼机,将按键按了一下,显示屏上出现一排字:师小姐,有位女士骚扰你,按规定我们没有呼你,谢谢你对本台的信任。十分钟后,呼机又响了,这次是给语言信箱留言,那呼叫的电话号码是主编家里的。师思的呼机每隔十分钟就响一次。每次都是那个号码。我试着打过去问主编在不在家,一个女人凶恶地说他得艾滋病被隔离了。我明白那边东窗事发了。

我找出一只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子,然后又拨通主编家的电话。我说:“是不是你在骚扰师思,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丈夫不是个好东西,老子要将他阉了。还有,听说你的女儿很漂亮,都十六了吧,小心我将她弄到南边去当小姐,真是搞邪了。”没等说完我就将电话重重地挂上了。

坐在沙发上,从卧室门口吹来的冷气也压不下我身上的燥热,我明白自己这是真的生气了。

外面又有人来,开门后,进来的是钱主任和王婶。他们没有事,就是想来串门坐坐。我以为她们知道我屋里有别的女人,仔细观察,根本找不到她们有疑心的样子。钱主任先聊起师思。她是从沙莎那儿听说的。钱主任手头上掌握着一个条件蛮高的男性征婚者,学位是博士。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忙从中搭个线。我一口拒绝了,并劝她别浪费精力,师思心气很高,不会去她那里应征。钱主任反复劝我,声称不少男女开始都瞧不起征婚,后来试过了才明白,任何事都是一种缘分。

王婶见钱主任说完,支吾几声后,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我那天是不是碰见汪总和小黄在家里进出。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汪总,不该这么出卖我,嘴里承认有此事。

我说:“就只买碗热干面的工夫,不会出事。你别再怀疑了!”

王婶说:“我知道。沙莎只吃解放公园路那儿卖的热干面,这一来一去得半个小时。”

我说:“那是哄沙莎,哪儿的热干面不一样。我是在门外的摊上买的。”

钱主任说:“男人现在怎么都这么滑头。”

王婶说:“那也得十分钟。他那习惯,够了。”

听见我笑起来,王婶一红脸,连忙跑回自己屋里。钱主任也要走,她刚站起来,又捂着胃部蹲在地上。没待我问,她自己说是老胃病发了,平时只顾拼命照顾老赵,老赵一出门,这病就来了。我叹息他们夫妻有病都自己抗着不让对方知道,真是恩爱。钱主任听我说老赵老早就在咳嗽时,一脸诧异说,自己从前怎么就一点也没发觉。钱主任的话让我也诧异起来。

剩下一个人在客厅里,我将师思喝过的可乐倒了一些在嘴里,然后出门去买西瓜。

天热西瓜价钱长了一角,从两角变为三角。卖瓜的人见我没说武汉话,就将瓜价抬到三角五分。我扔下西瓜要走,卖瓜人将长长的砍瓜刀拍得叭叭响,幸好附近的人认识我,他们一吆喝,卖瓜人就软了,说自己下岗后挣点钱不容易,请我原谅。我重又拿起瓜,将钱扔给他,说还有人活得不容易哩。

我将西瓜放进冰箱里,转身再看师思,还像上床时一样趴在床上死睡。师思腋下的拉链像是自动松开了一截,露出一团白嫩的软肉。我心神不定地回到客厅,开始抱着电话到处找人聊天。后来居然在一个同学家里找到韩丁。韩丁说他现在不去想那些股票了,他准备十年后再到交易所看看行情。韩丁要跳槽,对方将他的住房都准备好了。我当然只能祝贺他。正在说话,师思的呼机又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主编的老婆呼她,主编的老婆留言道:原谅我的失态,我明白了,你我都是受害者。

卧室里有动静。师思走出来,拿过呼机看了一眼,进了卫生间。一会儿她叫起来:“我要冲个凉。把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

我找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裤衩从门缝里塞进去。我说:“别用别大的化妆品!”

师思说:“我知道,女人的东西自己心里都有数。”

卫生间里的水像是流在我身上。我觉得哪儿都是湿淋淋的。水声停下后,我身上还不见干。师思穿着我的衣服开门出来,我的心绪顿时全被她胸前的两个朦胧的黑点拴住了。师思已将自己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她要我回头帮忙取出来晾干。

师思继续睡她的觉。我搬出西瓜用刀杀了,留下一半,就着花生米和几块酱板鸡,一个人穿着裤衩慢慢地用去一个小时,将它们都吃下去。然后就着困意在铺了竹席的沙发上打起盹来。迷糊中,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被自己的回应声惊醒。屋里没有别人。我走进卧室,猛地看见师思像一只蚕儿那样盘在床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师思伸出一只手,从空中将我的魂抓过去。恍惚中,我听见师思说,到目前为止,她只欠两个人的,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自己。现在,她要偿还这笔债务。在我完全拥起她的身体时,我感到自己正在拥有一份上帝的恩赐,一份自己的神往,还有一份是自己真实的感情。清凉的空调机中喷出的全是润滑剂,一切都是那么轻松,那么舒适,身体内的一切成了流动的渠水那般欢畅。我听到了那种从灵魂里发出的呼唤声。这种声音只在男人女人完全交融时才会产生。疼痛让师思眼角里盈满泪水。我知道在我和师思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什么也不顾忌,宽大的床单上一片片的鲜花开得又红又艳。

师思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需要你了解我。”

我说:“师思,我爱你!”

这句憋了很久的话就这样从我心里迸出来。

师思说:“我也爱你!”

随后的一切,让我们之间开始一场真正的蜜月。我告诉师思,这是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师思告诉我,此后的一切与爱情无关。

师思说要走却一直没走。每一次说走之际,就是我们狂欢的开始。师思也没地方可去,自从半个月前她搬进黄鹤山庄的那套房子以后,家里已彻底取消了她在家里的睡觉资格,而她也不愿再回那温度高到差不多可以烧开水泡茶的笼子里去。这样的夏季,谁家里也不愿多添一个人。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江边呆坐着,就盼今早局里的车早点出发。师思要去我在老租界那儿半间房子的钥匙,她准备在那里住一阵。至于韩丁,她一点不怕。她说韩丁财力不够,像她这样的白领若做鸡,开价当然在千元以上。师思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主编的,她已陪主编玩过武汉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和师思在家里呆了两天。

星期天傍晚,门锁响了起来。我的头一下子胀得老大。沙莎在我们最不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回来,所幸的是夏天的衣服穿起来太方便了。让我想不到的是沙莎还能对我们笑。她手头上拎了不少菜。一进门就说她听说家里有客,有意买了猪蹄等可以美容的食品。沙莎客客气气地请师思到厨房帮忙,转眼就做好了一桌菜。她带头喝酒,带头吃肉,饭后还请师思留下来,看上海卫视台重播的“相约星期六”栏目。

师思临走时对我们说:“我现在不欠任何人的了!”

沙莎收起床上的床单,别的都没动。她对我说,她相信师思是讲职业道德的,不会动别的属于她的东西。我不明白沙莎哪来这么大的毅力,她竟然连固有的火辣味都改了,不仅是我与师思的事,就是别的以往会发火的事发生了,她也沉静得可以。惟有两只眼睛充满血丝。

沙莎说:“你了了一桩心愿,现在可以死心塌地同我过日子了。”

我无法回答。

我仍然睡在沙莎的枕边。睡不着时,空调成了废物。

10

那个李厂长又来家里。由于没打招呼,他将沙莎堵在屋里。见到沙莎,李厂长有些傻眼。沙莎给我使眼色,我只好同她一道否认自己见过这个人。李厂长走后,我终于明白,沙莎姓刘,牛会计姓牛。武汉人讲话从来不分刘与牛,刘也是牛,牛也是刘。这些送钱送空调的人,将姓刘的沙莎,当成了姓牛的会计。李厂长留下一句话:“你们搞邪了,想吃我的黑!”

沙莎叫我别慌,向她学习点经验。

我一直猜,在王婶和钱主任两个人中,谁更可能是告密者。

我和沙莎做爱的次数比以前还频繁,而且总是她主动要。可我清楚,没有哪次她是真动情了。她那牛皮一样的嘴唇和干涩的身子,根本就是机械。有天夜里,我们正例行公事时,她突然痉挛起来,捂着胸口,直叫喘不过气来。我顾不上斯文,连忙敲开钱主任的门,找她要速效救心丸。钱主任拿上药后,让我就在她家呆着。她自己去料理沙莎。

老赵从鸡公山疗养回来,脸色更加不好。他当着我的面将钱主任熬给他喝的银耳汤倒进便池里。他告诉我,我同师思的事是钱主任打电话到鸡公山去报信的。他还告诉我,沙莎能这样忍着也是钱主任教的。他还设想钱主任这时一定正在同沙莎说,这是最关键时刻,一定要咬牙挺住。夫妻间该做的事一点也不能少,等真的挺过来后,男人就会死心塌地一辈子在家好好过日子。我问老赵身体怎样,他说他在等一个日子。

钱主任说沙莎没事了,沙莎就真的没事了。

沙莎还妩媚地对我说:“咱们继续吧!”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

沙莎惊慌几天后,很快买回一台VCD机,另外还从前进四路买回十几盘“顶级”的影碟。她陪着我看,当我又行了时,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她真动情了。虽然想法不一样,我们都是由衷高兴。

就在我们高兴的第二天上午,局纪检组的人将我和沙莎叫到他们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反贪局的人。初见面时大家都很客气。反贪局的人还问沙莎,怎么才两个月没见面就瘦成这样,是不是妊娠反应。我对武汉女人有时真有种说不出的佩服。每当大事临头时,很难见到她们有那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们总能很快在纷乱中理出一二三四的条理来,并抓住其中最主要的。这种天赋应该是武汉这个城市的特殊性构成的。由于长江、汉江的分割,外地人总也闹不清汉口、武昌和汉阳,到底在哪条江的哪个位置。在武汉问路,得到回答总是往上怎么走或往下怎么走。由于有两条江交汇,这上下也变得混乱,况且又不比山里,这种上下是看不见的。只有武汉人自己能看见。这是地理。还有天文。武汉这儿夏天比广州热,冬天屋里比哈尔滨冷。多少年来,政策不允许武汉降温抗寒,这种冷热交替磨炼,使武汉人格外地精明。而热不叫热、冷不畏冷的女人又更强几分。此外,说是有山有水,但东湖枉比杭州西湖大许多倍,也枉清许多倍,谁也不买账。龟山蛇山名气倒大,去的人也多,不过大家也就是去了而已,在心里什么也留不下。这些不利练就了这儿的人在心里算计的本领。沙莎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典型。她一看架势,就毫不犹豫地说自己与什么李厂长没有任何瓜葛,他是找错了门。

沙莎说:“一定是将我当作了牛会计。我说我姓刘,他没有听清楚。”

听见沙莎竭力地说刘和牛时,我就忍不住笑。反贪局的人也笑。他们像沙莎一样,虽然说话时分不清刘和牛,心里都很清楚。

接着他们问我,有没有接受一台别人送的空调。

我说:“现在买空调,哪家不是送货上门。”

还是沙莎主动建议,现在的家电都有货号,拿出发票来一对就清楚了。反贪局的人上我家将空调机的货号抄走了,还有发票号。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虽然我心里慌,并后悔,但我心里没有责怪沙莎的底气。惟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师思每天在办公室里给我的无数微笑。

师思的微笑在杂志社里像春天的风在吹拂。只有主编在不舒服。师思越笑,主编越是不舒服。

我抽空问师思:“同韩丁相处得好吗?”

师思说:“他?银样蜡头枪一根。”

我说:“怎么啦?”

师思说:“他吓得不敢进门了。”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足有两分钟,闹得隔壁办公室的人都来打听是怎么回事。巧的是韩丁这时突然出现在门口。这让她笑得更起劲了。还是王婶在门外说了一句话:“等嫁了个男人,你就笑不起来。”师思一听这话就收拢了脸上跑位的五官。

我将韩丁拉到椅子上坐下说:“你来干什么?”

韩丁说:“我写了篇稿子,给你们看看。”

我将韩丁的稿子铺开,师思一伸手抢过去,她看了一眼说:“写下岗工人的,交给我编好了。”

师思一口气看完后,连声说可读性极强,完全能够盖过“猫头鹰”今年发出来的那些稿子。我接过来看过几行就知道这是写老租界那儿的女邻居。越往下看越像,特别是踩“麻木”的经历,活脱就是那一家子。不过最让人感动的是女邻居的母亲那场爱情经历。我建议师思去同主编商量,将别的稿子抽下,就在十期上推出来。

师思去了五分钟就回来。主编已签了字,同意我们的意见。主编还跟过来,同韩丁握手,夸他初次写稿就达到这个水平实在不容易。主编欢迎韩丁以后多给我们杂志写稿子。

主编授权我们中午请韩丁吃一顿饭。

我们去圣诞酒店。酒店老板一脸不高兴,要我们付现金,他说杂志已经欠了他们近两万元了。师思更不高兴,她威胁说,要换头头了,当心新官不理旧账。老板收敛一些,还是接受了我们。吃饭时,韩丁和师思的目光有多次会心的交流。韩丁还多次望着师思说,能在这座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住房,幸福才会开始到来。师思举起啤酒杯同韩丁重重碰了一下,说快了快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天气转凉了。夏天之后的凉爽也是武汉的好日子。

十期杂志出来后,接着又马上加印了三万。大家都冲着韩丁的那篇稿子而来。就连反贪局的人也开口要我送他们十本。他们说算我请客,毕竟还了我一个清白。沙莎那次立即去换空调实在太高明了,被抓住把柄的是牛会计,她被反贪局的人带走时,已查出她贪污和收受贿赂达九十一万三千元。牛会计被抓的那几天,我和沙莎身上一直在冒冷汗。家里也头一次备上了舒乐安定药片。

沙莎说:“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我吸着凉气说:“错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等哪天换到局长住过的房子,用上局长留下的电话,我们还要大捞一回。”

沙莎说:“你这是做梦。”

沙莎拿着油墨未干的杂志对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上面写的那个处长很像老赵。”

沙莎说的处长是韩丁文章中的母亲的情人。

沙莎将杂志拿给钱主任看,钱主任看过后,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文章到处都有人写。来我那儿征婚的人,经历比这传奇多了。”钱主任说“多了”二字时,声音有些颤抖。她马上对我们说,师思同她见面了。师思愿意与那位博士试着谈一阵。

我的反应很平静。

沙莎说:“你要难受就找个方式发泄一下。”

我说:“我不难受。”

奇怪,我真的不难受。

电话铃响起来,现在我能自由地接电话了。

我说:“你好!请问找谁?”

董博士的声音突然传过来:“蓝方,有件事我想同你通个气。你们发的韩丁那篇文章,可能有大麻烦。这是被人控制操作出来的。目的是想釜底抽薪,将你们杂志彻底打入泥潭。哪怕整不垮,也要让你们爬不起来。我是知识分子,我有责任提醒你们。当然我不能详细告诉你整个计划,那叫出卖,我是不会干的。以你的智慧,你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学问的人讲话总是慢条斯理,好不容易等他告一段落,我才抢着说:“‘猫头鹰’太狡猾了,对吗?”

董博士说:“市场份额只有这么多,竞争手段当然越来越不近人情。”

董博士对我们仍将心理咨询专栏办下来表示钦佩,内容却被他贬得一塌糊涂,特别是我编的那一期,更是只有幼儿园的水平。我本想嘲笑一下他,说当年日本鬼子侵略时,当汉奸的都是有水平的人。话到嘴边后,心一软又缩回去了。

上班后,我见老赵坐在门卫室里,拿着一本“猫头鹰”在看。这时,门口进来两个扛摄像机的人。他们二话不说,就将镜头对准老赵。老赵发现后,顿时火了,顺手将那本杂志摔过来,并且吼道:“我同你们说清楚了,别人想拍你们去拍别人。想拍我,得等我进了太平间才行。”记者们很尴尬,宣传处的人赶紧上前打圆场。

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我找出老赵看过的那期“猫头鹰”。在董博士主持的栏目里,有这样一段话:日前,一位姓钱的女士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们夫妻恩爱多年,最近老伴被查出患了肺癌。之后情形大变,一到没有外人时,两人关系就非常紧张。钱女士不肯往下多说。我只好如实告诉她,丈夫可能根本就没爱过她。往下是董博士的心理分析,我越看越觉得像是老赵和钱主任。

我将这些内容指给师思看。

师思瞟了一眼说:“我就是患了精神分裂症,也不同心理医生打交道。”

办公室里还好没有别人,我抓住她的手说:“你去了钱主任的婚姻介绍所?”

师思的手动了动后说:“我觉得那是最讲实际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博士和一处三室一厅。”

我说:“人怎样?”

师思说:“不知道。钱主任的规定是,没有好感前不能见面,也不能通电话。”

我说:“你怎么会找她哩!”

师思说:“不能再搞大海捞针,我得有的放矢。”

外面有人在小声哼唱。

我放开她的手,等门口的人走过后才说:“你送我的礼物快没用了。我们有可能在一起。”

师思说:“你是打算让我又同别人合住在一起?我心理很脆弱,不可能再承受这些。”

这样的谈话没办法进行下去。我只好改变话题,告诉她董博士打电话告诉我的内容。

师思眼睛一亮说:“别管它。由它自然发展。”

我说:“那样杂志会砸牌子的。”

师思说:“砸了才好。到那时,我俩搭班子参加竞选,不就成了机遇。”

师思想分散我对此事关注的心情,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信的行文逻辑性很强,像是读博士的人的手笔。我对他们以职务和学位来称呼对方,感到极不舒服。开头是“亲爱的编辑”,结尾是“你的博士”,这样的规定只有钱主任才能想出来,也只有着急要结婚的人才会接受这种规定。在修行老到的钱主任安排下,从哪个角度看去,我都觉得这更像是在做交易。

师思说:“市场经济的方式就是自由交易。其实你对真理的实践还早我一步。”

电脑打印出的情书末尾,手书签名的“博士”二字让我觉得挺眼熟。

11

我给韩丁打了十几遍呼机,也不见他复机。主编比我更急,他不敢催师思,只好找我。我只得回从前的住处看看。下楼时,正好碰上沙莎,她叫我今晚随便找个地方躲一下,别回家。她家里的人要找我算账。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来得这么迟,这让我意料不到。

韩丁正在收拾东西,女邻居同一个嘴唇很薄的体面男人,围着他说话。见我进屋,他们都怔了怔。随后韩丁将那男人介绍给我,说他是女邻居请的张律师。

我说:“我们真要吃官司了。想打官司就打吧,大家都能提高知名度。”

张律师深沉地看着我嗯了一声,示意女邻居同他走。

韩丁告诉我他有了一套两室一厅住房时,脸上并没有曾经盼望的兴奋出现。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出房子是“猫头鹰”给的,自己已辞去先前的工作被他们招聘作为编辑的秘密。尽管自己每天都在面对大量的“黑箱”操作,我还是对此事表示吃惊。

韩丁说:“这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韩丁又说:“包括文章中的女主人翁,她就盼着你们杂志早点将文章登出来,好同你们打官司,拿赔偿费。”

韩丁从床缝里翻出一条粉红色内裤。他想也不想就扔进垃圾桶。

我说:“韩丁,你真是个混蛋。怎么不早点从股票交易所的大楼上跳下来!”

韩丁说:“可惜只有大户们才能上去,我没有这个资格。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蚂蚁,怎么好意思去跳楼。”

韩丁拒绝了主编的邀请,不肯去杂志社,他急着要搬家,也到两室一厅的环境中过过瘾。他坦白地告诉我,这场官司的赢家只会是女邻居,因为到时候他会道歉,申明自己确实没有经过女邻居的同意,而写了她和她家的隐私。他还告诉我,其实师思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深究,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像《智取威虎山》中的那个抓鸡的傻大个儿匪兵一样,在马路上踩出沉重的脚印,领着女邻居和张律师往杂志社走。进电梯之前,女邻居的目光在病入膏肓的老赵身上停了好久。老赵要女邻居和张律师在他的窗口前填出入证。女邻居将表格填好后,还回去时,老赵看着她的名字,眼睛忽闪了一下。

他们走进主编的办公室不久,从紧闭的门里传出主编发怒的声音。

我们这边一共有六个人,大家全都竖着耳朵在听。只有师思仍埋头看校样。我忍不住将她叫到楼梯间里,将从韩丁那里听来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

师思说:“我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想,谁上去当主编更合适。”

我表示自己不会袖手旁观时,师思说:“你别自作多情,人家要不要你帮忙,还很难说。”

我嘴里仍然没软,师思开导我,还没弄懂武汉这城市里做事的规矩。她说:“这是烂屁股的事,没人愿意让自己现丑。”

女邻居和张律师走后,主编将我叫过去。我将从韩丁那儿听来的话中,除了关于师思的那一部分外,一一告诉了主编。主编说他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建议他想办法将韩丁拉过来,让他作证人。

下班时,钱主任来接老赵,刚巧我、沙莎和王婶都在门口等车,他们四人合伙叫了一辆出租车往花桥方向走。这段路,同乘公共汽车相比,每人只多花一元钱。我对沙莎说自己去找韩丁,看看他的新房子。事实上我去了韩丁和我的旧房子。

最多比我早到十分钟的师思正唱着歌打扫房间。我劝她就将这房子占住,这样就用不着急着同那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博士搞拉郎配了。师思说这房子都建了七八十年,上面说拆就要拆,那时又不知怎么办了。

我告诉师思,自己今晚得在这儿逃避。师思正在犹豫,呼机响了起来。她一看后,脸都变色了。

师思说:“你陪我回家去一下。”

出门时,我们叫上了女邻居。

女邻居开着“麻木”送我们去六渡桥时,向我们打听主编这人好不好说话,有没有赔偿的意思。我吓唬她,这样同人合伙做笼子,性质相当于诈骗。女邻居不但不怕,还笑起来,说如果做笼子是诈骗要坐牢,除非将武汉的饭店都改成监狱,才够关人。师思也笑。在武汉做笼子的事,议论起来,人人都会会心一笑。做笼子的机灵、敏捷与狡猾,在这笑中,变成了一种类似耍猴的东西。

“麻木”开进六渡桥大街背后的一条巷子,远远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巷子中间对着一个中年妇女在叫。师思说这就是她妈妈和嫂子。下了“麻木”,师思上去问怎么回事。她嫂子抢着说,因为妈妈不懂得心疼儿子,所以她来补课。师思的妈妈气得话都说不连贯,说儿媳妇是想将公婆扫地出门。师思的嫂子马上说,这屋子小得舞不开扫帚,不用扫地就能出门。还说自己若是只有这么大的房子,根本就不好意思让儿子娶媳妇。师思还没说话,女邻居就丢下“麻木”冲上去,说师思的嫂子在当新媳妇时欠了一顿男人的打,所以才敢往婆婆头上爬。女邻居说,六渡桥的苕都能娶上漂亮媳妇,就因为这儿是风水宝地,摆只板凳在门口就能发大财。她当初想嫁六渡桥的男人都没资格。只好与六渡桥做邻居。女邻居说,别看她现在乳房不像乳房,屁股不像屁股,腰也不像腰,当初可比师思的嫂子漂亮多了。师思的嫂子这是沾了大便宜,要好好孝顺公婆丈夫才对。说着话时,师思的哥哥赶了回来,问是怎么回事。女邻居说,弄得长辈在一旁哭还能有什么好事,你应该二话不说,先给老婆一耳光,这才叫武汉男人。师思哥哥真的上去给了老婆一下子。师思赶紧上去拦,女邻居则将打蒙了的女人扯到一旁细细数落开来。我跟着师思他们进屋后,小小屋子站了四个人就难以转身。十二平方米的屋子被隔成上下两层。我无论怎么打量,也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安置下师思。

师思的爸爸羞愧得躲在邻居家不出来。

我劝师思将妈妈爸爸带到老租界那儿去住几天,师思不同意,这个时候是关键,无论发生什么都得顶住。师思的妈妈哪儿也不想去,她说自己在六渡桥住惯了,换一条街都睡不着。

这时,沙莎打呼机唤我回去。

回到家里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师思家住的那种地方简直比火车站里的公共厕所还不如。然后就想喊两室一厅万岁。

沙莎在努力收拾被家里人踩烂的房子。她对我说没事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哥哥为了自己的妹妹,将妹夫揍一顿的事,哪儿都会发生。所以才有天上雷公,地下母舅的说法。沙莎让我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揩污垢。我擦了半间屋子后,她又不忍心似的将我拉起来,自己接着干。我蹲在一旁,她告诉我,她已说服家里人相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我说谢谢时,心里一点也没有被感动,反而老在想师思家里的事处理完没有。

半夜里,沙莎对我说,她决定去监狱里看看牛会计。

半个月后,沙莎真的去了。回来后她说牛会计坐牢将人坐得又白又胖。

师思像是也长胖了些。她同杂志社里的那些女孩,一天到晚讨论减肥的办法。其中有一条是:当主编,然后被人追着打官司。

女邻居同张律师后来又来过三次,他们一次比一次强硬,咬定如果私了必须付给女邻居十八万人民币。他们还找了局长。局长表面没什么,但王婶说局长内心里开始烦主编了。主编当然比别人更敏感,他想早日了结这事,不惜将杂志社的财务家底和盘托出。主编自己提出的五万元上限是杂志社真实的承受能力。从这一点来看主编是急了。无论如何,主编不肯相信这事是“猫头鹰”在江南伸过手来操纵的,他要我们别提这事,事情没有这么复杂,世界也没有这么险恶。现在,我们都明白,主编这样做是不承认上了人家的当,他不能在这一点上丢人。据说,主编在这中间约过“猫头鹰”的头头,对方推说忙,不愿见面,才将主编刺激成这样。

在杂志为九八年的订数开始大战时,女邻居准时将我们的法人代表主编送上了被告席。作为第二被告的韩丁,也上了法庭,但他的表情是胸有成竹。当然,女邻居的诉状只要他赔偿三千元人民币。

主编独自一人应付官司,我们全都被他派到全国各地跑发行。断断续续地忙了一个月,到十二月初,订单终于回来了,两万多一点的订数让主编第一次冲着师思发火了。师思跑的是南方几省,那一带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最好的时候曾达到过五万。不管怎么变化,南方几省的订数始终占有半壁江山。这一次,却掉得大,其中浙江一个省居然只剩下二十七份。主编说师思想让他下台也不能这么放冷箭。师思则说,她既不是鸡,也不是公关小姐,连请人吃饭的权也没有,她用尽了正常情况下的一切办法,没有空手回来,正好说明包括我们杂志在内的这个世界还大有希望。主编无论怎么愤怒,在师思面前也还是留有余地的。

春节很快就到了。腊月二十二,“猫头鹰”召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迎新座谈会,我和师思都被他们请去了。所有人都得到一个红包。里面封了百元压岁钱。我得了两个,另外一个是他们许诺的百元美钞。他们的头头正式请我去他们那儿。面对那五十万的发行量,我不能不动心。让我犹豫的原因有许多。其中一点是我看到韩丁的模样,比股市暴跌时还不开心。董博士倒是春光满面,他同我们握手后,正人君子般坐在师思面前不苟言笑。

我们的杂志只给一些关系户寄了贺年卡。大家都指名道姓地说,应该给主编吃点壮阳药。

难过的还是过年的日子,不管是回黄州还是去唐家墩,听到别人祝我和沙莎夫妻恩爱早生贵子时,我都要努力地笑着,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当然,在这个城市众多人口中,不快乐的也不只我们。王婶和汪总是门里门外的一对冤家。钱主任更惨,老赵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在局里值班,连三十、初一都不落下。在深圳工作的女儿,到新马泰旅游去了,钱主任闲得无聊,竟考虑起给王婶和汪总征婚的事。她还同沙莎说,师思的事已有七成把握了。她已安排好,让师思在情人节这天同男方见面。

我想雪上加霜,故意在给主编打电话拜年时,将师思的事透露给他。

对这事惟一高兴的人是沙莎。喜悦让她在情人节到来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温柔。

情人节的前几天,老赵终于无法起床上班了。大夫来家里看过后,吩咐准备后事。老赵像一盏熬干的油灯,正一点点地熄去,他那眼睛里的火苗越来越暗。沙莎奉命翻阅老赵的档案,她意外发现老赵二十年前就是正处级干部,当时他是另一个局的宣传处长。但在十九年前,他不知为何一调到我局以后,就主动要求担任门卫并兼做清洁工。沙莎将这些基本情况,交给写悼词的人。我、沙莎和王婶被局里安排就近轮流照顾老赵。老赵的眼皮一次次无力地闭上后,又奇迹般睁开。二月十四日上午,我同沙莎、王婶守在老赵家的客厅里。钱主任看着挂钟说,这时候师思该同董博士见面了,她安排他们在一路专线车起点站碰头,然后一起去东湖游玩。我以为钱主任搞错了。钱主任说一开始就这样,这是她的经验,有些人将真实面目露早了反而不行。这时,老赵突然在床上叫了一声。钱主任连忙跑过去,坐在床边问老赵是不是有话要说。老赵拿起钱主任的手,慢慢送到嘴边。我们都以为他要同钱主任吻别。根本没料到他会张大嘴将钱主任的手狠狠咬住。钱主任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我们扑上去,费了很大劲才将钱主任的手从老赵的牙缝里救出来。钱主任的手腕一会儿就肿了。我们拖着她上王婶家里去敷药。待我们回来时,老赵手里竟握着一枝鲜红的玫瑰。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将花瓣和老赵的鼻尖粘在一起。我上前用手一试:老赵趁钱主任不在时,一个人永远走了。我跑到阳台上往楼下张望。上班时间,小区里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钱主任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将那支玫瑰从老赵手里夺下来,用脚碾碎。

沙莎拿起电话给局长报丧。按道理,必须趁老赵尸体还在发热时将寿衣穿上。沙莎和王婶不敢动手,钱主任又只顾哭泣,我一个人没办法弄。幸亏汪总匆匆跑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有惊人的消息。王婶要他将老赵的寿衣穿好再说。汪总说这话他不说心里难受。结果,汪总边给老赵穿寿衣边告诉我们。长江大桥靠汉阳一头发生爆炸,一辆一路专线车被炸飞了,满满一车人全成了肉酱。我惊叫起来,因为师思很有可能就在车上。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本来师思同董博士已上了那辆大巴。突然间发现主编也在车上。师思就拉着董博士下去了。结果主编被炸得只有他老婆才能认出来。

在他的追悼会上,私下流传一句比悼词更容易让人记住的话:这样去死,不值得。

也就是这天晚上,我和汪总在我家里一人拿着一只啤酒瓶喝闷酒。隔壁屋里钱主任、沙莎和王婶,三个女人挤在一起抱头痛哭。她们反复嚷着一个话题:都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钱主任的手肿得像被蝮蛇咬过,打了两针先锋五号也不见消褪。

凌晨时分,很远的江面上传来汽笛声。

沙莎突然一推我,她说:“我怕极了,人咬人太厉害了。蓝方,我们还是离婚吧。我怕你到时也像老赵一样。”

我背对着她说:“要是你走在前面,我不就没机会了!”

沙莎说:“你就开始咒我先死呀!”

我俩不再说话。

天亮后,我揉着涩涩的眼窝对沙莎说:“好吧,我们今天就去将手续办了。”

在婚姻登记处,意外地碰见王婶和汪总。他们是来复婚的。王婶说,他们也想通了,人只能活这一辈子,能原谅人的时候就要原谅人,上半夜为自己想想,下半夜为别人想,这事就过去了。沙莎冷静地望着他们,说我们现在正前赴后继。

离婚后,我和沙莎仍住在一起。对这套两室一厅里的一切物品与行动,我们都有详细的协议。包括早上起床后卫生间谁先用都有规定,所有一切都如美国法律那样周全。惟一疏漏之处是到了夏天,有空调的那间卧室如何轮流使用。在订协议时我都想到这一点,但我没说。以沙莎的精明她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她也没说。有时我想这也许是我们与上帝达成的一种默契。

主编一死,韩丁那篇文章引起的官司就被人淡忘了。这天,女邻居突然领着那个在黄孝河路卖花的老太太来到杂志社。老太太就是女邻居的母亲,她对我们说,自己是那官司中的真正当事人,她来告诉我们的领导,什么赔偿也不用给,她要撤诉。我将师思指给她们。师思已被提升为惟一的副主编,主持杂志杜的工作。她被过去自己造成的问题压得时常将眉毛抹得一只高一只低。

我问过她同董博士的情况。师思说就像到广东去吃那各种各样的虫子一样,开始有些恶心,后来情况就有好转。

有一天,我在外面同朋友泡酒吧回来,屋里非常香。我忍不住敲了敲沙莎的卧室门。沙莎穿着睡衣,但她没有睡。她将自己的衣裙挂了满满一屋。床头柜上有只瓷罐,瓷罐里点着一只无烟蜡烛。上面的小盏里有一汪水。沙莎在那水里滴了一滴名为“岁月柔情”的香水,所有的香气都是从那水里蒸发出来的,让人不能不醉。沙莎要将所有的衣服都熏得像洒了法国香水一样。但是花费只有“毒药”等品牌的十分之一。这样的香味会倾倒这座城市的许多男子。我对沙莎说了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里。我想起师思身上也曾有过这样的香味。我一遍遍地默诵着这些充满香气的名字。只有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构思。这种热爱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看起来很庸俗。夏天的消息在窗外悄悄传递着。不知黄孝河路上的窨盖会不会再次飞起来。楼梯上汪总用普通话说了句你好。王婶马上讥笑他在用弯管子说话。夜很深时,难说城市有无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