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南华北中
沿中天楼南北走向是良州袍哥东西分界线,西面属罗阶轩罗大爷主事,东面属杜棨横杜大爷,两边凡有事约谈,都在中天楼二楼茶馆进行,称为茶谈。
中天楼靠北,由罗阶轩经管,除开二楼茶馆,三楼是罗家堂口重大节日聚会手下弟兄的场所,称为聚义厅。
与中天楼遥相对应,在城南也有一座三层高楼,名为华光楼,由杜棨横经管。华光楼临江,二楼也是茶馆,三楼杜棨横设了一个烟馆,专门接待周边各堂口到良州公干或私务的有头脸的袍哥弟兄。
因此,在江湖上,良州城有南华北中之说。
赵骥他们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桌上除开三只茶杯,一壶开水外,别无其它,赵骥便知今天是以说事为主,不会象平常在茶馆里喝茶,吵嚷闹腾,瓜子果皮乱飞,象赶场一样。
赵骥稳稳地坐在那里,用眼光睃巡了一下站在四周扎场子的汉子,就端起茶碗喝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手执茶船,一手叮当一声揭开盖碗,那声音虽不算高,但在这宽绰安静的屋里却也算是响亮而从容,
王林和李润可不敢学他的样,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喝茶时揭盖碗也不敢弄出声响,轻揭慢放,好象一整出动静就立时会被人轰出去似的。
忽听见一阵楼梯响,一群人拥上楼来,走在头里引路的是罗文峰,后面是罗阶轩。
罗阶轩身后跟着几个跟班弟兄,其中有一人身段匀称,英姿勃发,特别打眼,赵骥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罗玲。
王林和李润也看见了。李润的双眼瞪如铜铃,似乎不敢相信这突然而至的好运气。
罗玲对他们调皮地眨眨眼,又轻轻晃了晃脑袋,赵骥他们便赶紧移开目光,假着不识。
罗阶轩和罗文峰坐在西边中间最前面一桌,跟他们的人坐在他们身后紧挨着的一桌。
跟班们的桌子比赵骥他们的桌子要靠前一点,罗玲坐下来,正好背对着他们。
罗玲虽穿着男装,但难掩曼妙的腰身,李润感到她那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和撩人气息扑面而来,使他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他不自觉地将脖子伸长,让眼光掠过罗玲那玲珑光洁的脖颈和秀丽的耳廓,甚至巴不得能拐过弯去看她的脸。
一侧头却见表哥赵骥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脸便腾地一下红至脖梗,赶紧收回脖子,低下头假装喝茶。
不到一盏茶功夫,楼梯口再次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大汉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楼来。
罗阶轩带着罗文峰起身相迎。此人正是城南杜家堂口大爷杜棨横。
杜棨横身量高大,声若洪钟,虽已五十开外年纪,但面目霸蛮,双眼如火。
他今天内穿白色对襟褂,外罩黑裯短衫,腰里扎着三寸宽的牛皮练功提气带,下着玄色灯笼裤,足登青面黑边白底快步鞋,抬腿动步、起手转身飒然有风,颇有一股威凛之气迫人而来。
杜棨横与身着长衫、斯文儒雅的罗阶轩形成鲜明对比,让赵骥惊奇不已,没想到同是袍哥人家,两位主事大爷却是如此的炯异而有趣。
杜棨横走到东面最靠前一张桌子坐下,与罗阶轩的桌子正好相对。跟他同桌的是他的二儿子杜平霆,长相身量跟他差不多。
两边坐定之后,从茶馆东面角落里站起一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时候已悄然进来坐于那里了。
赵骥见这人年纪较长,身穿灰布长衫,脸形干瘦,颏下有几缕白须,有点象是私塾先生或算命先生。
那人走至屋中央站定,茶馆里立即安定下来。
他轻声干咳两声,抱拳对着罗阶轩和杜棨横作了一个辑:“罗大爷、杜大爷,有礼了。”
罗、杜二人起身回礼,都道:“有劳张爷。”
待二人归坐,那人又对着屋里众人团团一辑,说道:“锦屏矗立,良水无言;我等袍哥,同根同源。在下张定光,受杜、罗两位大爷抬爱,做这次茶谈的和事人。两边有事说事,莫事谈闲,不可无事生非,恶言相向,坏我袍泽之义。同请在场各位弟兄对今日之事作个见证!”
众人应道:“要得!”
张定光在中间靠北的茶桌上坐下来,桌上摆有笔墨纸砚。他提笔醮墨,在纸上飞速地书写起来。
赵骥觉得这一切既新鲜又好耍,原来袍哥谈事竟跟衙门过堂似的,还有人书记。
稍倾,张定光停笔,看了看罗阶轩,见他无言,又看了看杜棨横,见他也只喝茶不说话,便道:“锣不敲不响,鼓不槌不鸣。两位如果光是来喝茶,不如回各人屋头去喝,还有婆娘娃儿陪到起,就莫在这耽搁我等的活路了。”
屋里众人都笑起来,气氛变得不象刚才那么剑拔弩张了。赵骥不禁暗自佩服张定光的机智量变之举。
罗阶轩还是不开口,一付坛子头抓乌龟,十拿九稳的样子。
杜棨横有些不耐烦了,放下茶碗先开口道:“罗大爷今儿天找杜某人来,不知有何贵干?”
罗阶轩也放下手头茶碗,慢条斯理地道:“杜大爷这是瞎子吃汤圆,心头有数,口中不说啊。贵公子杜三爷今天为何不到场哇,是不是顺良水南下,游山玩水去了?”
杜棨横冷笑道:“我儿杜鹏勋虽只是个守城门的官儿,但那也是朝庭的人,办的是朝庭的事,自然也受朝庭的管束,没有我等的自由。再者莫说这等小事,就是纵有天大的祸事,那也是有胆做便有力当,何用躲脱哦。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今天是彭团长要在道台衙门里点兵,我儿应卯去了,来不了这里。有什么事,你罗大爷尽管说,我杜棨横一力承担!”
罗阶轩神情一凛,道:“杜大爷好气魄!既如此,我问你,我们袍哥人家是不是讲究仁义礼节,不能以下犯上,做晚辈的不能忤逆长辈?”
杜棨横道:“话虽如此,也要看到底是什么事。我儿鹏勋在官府当差,只能按朝庭法度办事,岂能自作主张?若有不逊之举,那也是官府与百姓之间的纠葛,与我等袍哥何干?”
罗阶轩冷笑道:“杜大爷撇得好干净!我等袍哥人家走到哪里都讲仁讲义。再说官府是官府,袍哥是袍哥,绝不可弄混了。自古袍哥中有多少弟兄在官府做事,难道杜大爷不清楚?我孤陋寡闻,可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做官的袍哥弟兄不讲仁义,还以官府压袍哥。那不是丧天良么!”
杜棨横被抢白的脸色有些泛赤:“我儿杜鹏勋最是仁义,平时扶危济困,最喜帮助堂口中的落难弟兄——”话未说完,西边众人里响起一片哄笑。
罗文峰道:“杜大爷说得对。我听说杜三爷经常上门帮助的马寡妇,就是你堂口中死难弟兄的婆娘。”
此言一出,哄笑变成了大笑,连东边杜家堂口的弟兄,也有人在悄然发笑。
杜棨横的脸更红了,急道:“那是谣言!我儿守着南城门,难免得罪小人,便编排一些污秽之事向我儿沷脏水,不足为信!”
罗阶轩道:“谣言不足为信,但杜老三带人围攻我堂口弟兄王振,戳伤了他,现生死未定,又抓了王振的儿子王隆,关进了道台衙门。这就是前两天的事,想必杜大爷不会说这也是谣言吧?”
杜棨横道:“这事可不能怪我儿。王振父子对抗新朝法令,不让剪辫子,这可不是闹玩意儿的。彭团长早已下令,这良州城里男人的辫子必须通通剪掉,以示和前朝彻底断绝。你我的辫子也一样保不住,哪个都逃不脱的!”
说到剪辫子,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死寂了。
沉默了一阵,罗文峰道:“这几天城门口不是没再强行剪辫子了么。”
杜平霆嗤笑了一声,道:“你道天下太平了?你知道彭团长今天为啥在道台衙门里点兵吗——”
杜棨横止住他的话头,不让再说下去:“莫乱说,这可是机密大事,泄漏出去要杀头的!”
见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他,显然都很想知道这机密大事到底是啥大事,杜棨横环顾左右,面露极大的得色。
张定光搁下笔,对杜棨横道:“杜大爷这就见外了,这屋里的都是袍哥弟兄,我们弟兄间虽难免会有些口角是非,但与官府那可不是同一条心。既然事关我等众人,还请杜大爷稍微嘘点风,也好让我们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吃亏噻。”
杜棨横见如此说,便沉吟道:“那我就嘘点风,但出门可不认哈。”
众人直道要得。
杜棨横道:“昨晚彭团长到我家喝酒,席间曾说要组织剪辫队在城里巡逻,凡见到有辫子的男人,一律抓住强行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