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3章 张氏醉酒
在往北的街道上,有这样一支队伍走着:队前鞭炮声声,钱纸乱撒;一具黑漆漆的棺材被八个汉子抬着,稳稳地贴着街面疾行;棺前有两人披麻戴孝,捧灵引幡,棺后响器杂嘈,鼓乐齐鸣。
整支队伍在灯笼映照下,急急前行,给人一种突兀悚然之感,有早行人远远看见,连道晦气,立即便躲得远远的。
出了北门,来到蟠龙山下,天色已微明。
到了墓地,灵柩被暂厝于旁边条凳上。
金坑早已挖好,长一丈有余,阔约四尺,有半人多深,许先生取出罗盘,复测了金坑的方位,没有偏差,便用纸钱烧了金坑,命人递上少量饭菜,让王林和王隆吃了。
时辰正好卯时三刻,许先生说落井时辰已到,让王林王隆跪在坑前,八大金刚抬起旁边的棺材,缓缓坠入坑内。
抽去绳索,旁边执镐的人,就开始往棺盖上铲土,不移时,棺材便被泥土扎扎实实覆盖。
铲土的人没有停止,继续培土,直到金坑被填平,并垒起一条约有半人高、前宽后窄的土棱。
有人到坟头前来砌石块,许先生便命王林和王隆起身,将随送葬带来的王振旧物,拿到旁边去烧掉。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送葬来的人已开始陆续回转。
王林和王隆拿着王振用过的衣服、被褥等物,来到旁边一个背风处烧化,却总点不燃火。
王隆道:“耶——老汉儿是嫌烧了可惜了嗦。”
王林将火柴从他手上一把抢过:“你胡说啥子,烧掉用过的旧物,这是规矩。肯定是洋火受了潮,你要耐心点儿噻,慌忙脚爪的。”
一边说,一边划,“嗤——”的一声,终于有一根火柴划燃。
王林小心地将火用手捧着,伸进那高如小山的衣物缝隙之中。
稍倾,一股灰烟飘起,四周顿时弥漫起棉布燃烧的味道。
不到一盏茶功夫,火焰就腾腾而起。
王林和王隆定定地站在旁边,盯着衣物在火焰中渐渐变黑,并化成灰烬,感到了无比的悲伤和荒诞。
二人感到,在他们的生活中,一个曾经活生生、几乎朝夕相处的人,就这样灰飞烟灭!
看着山下路上三三两两回城的人,王林道:“都烧完了,走吧,我们也回去了。”
王隆默默转身,跟着王林往回走。
经过坟前,见其余人等早就走光了,只剩下两个垒坟头的人,还在堆砌着那碗大的鹅卵石。
新坟四周脚印凌乱,昭示着刚刚过去的拥挤和闹热。
回到家,张氏已带着人在拆除棚席,清理应归还的盆碗、桌凳等物。
刘麻子来了,正在收拾早上出殡时取下来放在屋角的画布,计点已用去了的香烛、钱纸。
许先生坐在街沿的板凳上,悠闲地喝着茶,一边和刘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摆着龙门阵。
王林知道他在等什么,进屋去拿了钱,给许先生付了,跟刘麻子也算了账,一次性付清了大洋,又向他们连道辛苦。
二人拿了钱,都满脸笑意,连道不辛苦,作别而去。
张氏问王林接下来做什么,王林看着已基本还原了旧时模样的院子,久久不语。
王隆闷声道:“睡觉!”回了他的屋。
王林对张氏道:“是要补一天瞌睡,你收拾完了也来睡。”也回了屋。
张氏心中觉得奇怪,这几天熬更守夜,也没见他们有多累,这一送完葬回来怎么就一下子变得象滩烂泥?
她嘟嚷着继续收拾院子。
院子收拾完,借来的所有东西也都归还给街坊邻居了,卸下的院门也在清洗之后安了回去,待帮忙的人都离去后,张氏又将院子细细洒扫了一遍。
她一帚一帚地扫着,鼻尖和额头都挂上了汗珠,待扫完直起腰来,才发觉天已擦黑,而自己的腰几乎都快直不起来了。
张氏见他们的歇房和王隆的屋,都还紧紧关着门,就知道王林和王隆还都没有醒,便骂道:“两头死猪!”
张氏去灶房里点上灯,生火做饭。
她煮了一大锅稀饭,见案板上还剩有一块肉和几块豆腐干,便切上一块炒了,又从泡菜坛子里捞上一盘咸菜。
然后就坐在灶前,就着灶堂里的余烬等着。
可等了很久,王林和王隆还不见起来,而时辰估计快到亥时了,张氏便起身,从案板上的酒坛里倒出一碗压酒,坐到桌前自斟自饮起来。
不觉一碗酒下肚,已略带些醉意了,张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添了一碗酒,一边吃着豆干炒肉和咸菜,一边大口啜饮。
很快第二碗酒喝完,张氏又添了一碗,不知不觉竟将剩下的半坛压酒喝光了。
张氏正喝着,忽见王振穿着棉布袍子走了进来。
张氏笑道:“老汉儿,恁么晚了,你啷个才回来耶,走哪去了?快快,吃饭。”
王振在张氏对面坐下来,也笑道:“我吃过了。媳妇儿,你们的日子我看会越过越好的。这个世道好哇!”
张氏不说话,只是吃吃地笑。
王振又道:“我的新房子已修好了,你给王林和王隆说,修得不错,我满意得很,只是二天莫要漏雨就行了。”
张氏道:“老汉儿,你说些啥子哟,这不是你的房子吗?你还要到哪儿去修新房子,你要跟我们分家?”
王振笑而不答,起身飘然而去。
张氏急喊了两声老汉儿,不见答应,本想追出去,不想脚就象生了根似的,一动不能动,只得罢了,又感到酒劲上来,便头一歪伏在了桌沿上。
第二天早上,王林起床,见张氏竟然醉倒在灶房之中,旁边的酒坛倒在桌上。
王林骂道:“这个瓜婆娘,啷个喝恁么多酒?”
叫醒她,张氏还朦胧着,道:“老汉儿,你又回来了?”
王林道:“瞎喊啥子,我是王林。”
张氏盯着他看了一阵,笑道:“我昨晚看见老汉儿回来了。”
王林喝道:“我看你都要醉死过去了,还看见老汉儿回来了,他老人家就是回来了,你也看不到噻。”
张氏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说着,王林不耐烦听,将她扶回屋,安置在床上。
刚出屋,王隆也来到院里,道:“哥,有吃的没,我饿惨了。”
王林道:“灶房里有稀饭,可能是你嫂嫂昨晚上就煮起的,热一下就能吃。我也饿得直吞青口水儿。”
两人来到灶房,王林烧火热饭,王隆去坛子里捞咸菜。
见桌上盘碗狼籍,王隆问道:“嫂嫂呢?”
王林道:“喝酒醉了。”
吃完饭,王隆道:“哥,老汉儿的事情办完了,也耽搁这么多天了,今儿天我要去警察局找孙副官。”
王林道:“你现在也是要吃官家饭的人了,我们老汉儿又走了,你也就算是大人了。各人好生做事,好生为人,过两年再好生娶个婆娘,就安安生生过日子。”
说到后来,王林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便住了嘴。
王隆却一直站在那里听,见他说完了,便点头说要得。
王林笑道:“你听见我说的都是啥子,就说要得?”
王隆道:“反正是为我好呗。”
王林叹道:“其实说内心话,我哪里管得了你。快去吧,莫紧耽搁。”
王隆出门,正碰上赵骥从对面出来,忙迎了上去:“赵二哥,你往哪去?”
赵骥说去醋坊,看了看他,笑道:“我看你脸色不错,缓过劲儿来了?”
王隆道:“昨天送葬回来一直睡到今早上才醒,前几天所有欠下的瞌睡都补回来了,现在准备去警察局报到上班。”
赵骥喜道:“你终于有个好去处了。”
两人有一段同路,便一起走。
王隆问醋坊好久开门,赵骥说今年事情多,添了小妹妹,而在南部、顺庆的大爷和四爷过几天就要举家回来祭祖,恐怕得正月过后才能开门生产了。
赵骥说,这几天他眼皮老是跳,因醋坊里就一个伙计守到,担心出啥纰漏,因此他每天都要跑一趟,看一眼了才放得下心,要不然回到家里连瞌睡都睡不着,折磨熬煎得很。
王隆便安慰他。
说着走到了分路的街口,作别之后,二人便分道而行。
王隆先来到位于学道街的道台衙门,打听警察局的位置,原来警察局就设在道台衙门旁边的贡院里面。
王隆便直奔贡院而来。
贡院是良州府过去的考棚,在良州人心目中有着神圣和神秘的意蕴。
但自光绪年间废停科举,这里便一直空置着,以前王隆每次从门前过路,都见一把黑黑的大锁锁着大门。
今天,却见贡院早已油漆斑剥的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持枪警察。
贡院大门正中刻着“为国求贤”四字,右边门廊上有联云“囊萤印雪只为腹中装锦绣”,左边门廊上却只见“拨云见日”四字,余下的被一块白底黑字的吊牌遮住。
吊牌上是五个正楷大字:良县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