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6章 缘分
再无坚不摧,把自己武装得像钢枪铁炮的人,也总有想要依靠,想要歇息,想要与人携手一生,相伴到老的时候,哪怕她是个寡妇。
所以,关于这些想要重临“余铁响”的心尖儿,并且让她为之渴望的起源是,一次她在井边挑水滑倒,歪到脚踝骨折时,那个让她动了尘心的男人从天而降,给了她宽厚的背,把她背回了家,才不至于要她独自一人在凉气森森的井边,待到日落黄昏才被村里挑水的人发现。
男人是隔壁村的,比她小不少岁数,原来一直跟亲戚在外省打工,直到岁数大了,家里人觉得该娶媳妇成家了,便把人叫了回来。这天会遇到她,一是因为来村里走亲戚,二是顺便也来相个亲,哪知姑娘他没相中,偏偏瞧上个寡妇。
听说当时那男人待她特好,她的脚虽伤了,但缸里的吃水一直没缺过,家里烧火的柴一直没断过,屋里屋外的活也有人悄悄帮着做,连倆小孩每日早晨上学要打的火把,都有他提前备好。
“余铁响”一颗刚硬的心,在有人分担和照顾中,软得一塌糊涂,可没人会抱着祝福的心去看待这一对不合常规的恋人。
指指点点,背后议论,终于让男方的家人发了疯,跑到她家大吵大闹不说,还一耳光扇到了她脸上,当着自己两个孩子的面。
“余铁响”能捂住孩子们的眼,但塞不住孩子们的耳朵,也裹不住自己的心。
一言一刀,一指如戟,无疑把她戳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她跑进屋里,拿了把剪刀和瓷碗,泪眼挨个盯住一张张有着血盆大口的面孔,然后当着人堆后男人的面,瓷碗往地上一摔,破响惊天,剪刀往长发上挥刀一剪,黑丝皆断,这女人用了如此决绝的方式,当着众人的面表明,誓为情断不再。
“余铁响”再次用刚硬和火爆,为自己和儿女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净土,只是这净土的背后,有自己不能说的委屈和泪水。
故事的最后,男人受了情伤,半夜往她家塞了封信后,便不顾家人阻拦,又离开了家乡,听说后来他结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从此以后,“余铁响”不复存在,剩下来成日里叼着个烟袋锅活着的,只有一个余老太。
好在拼了命养大的儿女都知娘恩,懂孝顺,对她关怀备至,言听计从不说,连那娶来的儿媳,叫她一声岳母的女婿都对她极为的好,总算为她辛劳苦难的大半生,迎来一丝慰藉。
如今村里不少的老人都羡慕她,可是有好多,她连话都懒得和他们说上一句,大概还是放不下多年前的怨,所以她一向喜欢住在镇里开超市的女儿家,鲜少回来。
“婶子在屋里吗?”岑月芯问道。
老太太瞅着她还是不说话,等锅里的烟丝吸完后,直接拿着烟杆,弯腰往水泥地上敲,震出里面不少藏着压着的烟末子。
在这期间,岑月芯都静静站着,和颜悦色的,不急也不恼,那老太太终于摆摆手让她进去,“里面咧。”
不过说这话时,连头也不愿抬。
岑月芯垂眉勾了勾唇,心道:真是个犟老太啊!
哪知刚要抬脚进去,她又说了句:“劝劝,她听你的,人活一辈子的事多,哪有什么轻松的路好走,留下的,没在的,都是缘分一场,强求不来。”
岑月芯正想着这些为什么你不去跟她说时,老太太已经一蹑身子,面朝院墙,拿背对着她。
——得!你说我说,不管谁说,都是为婶好就成!
岑月芯这样安慰着自己,进了屋。
刘婶斜倚在床上,头发有些油腻和散乱,一看就是最近几日卧在这床上,连自己也懒得打理。
她红肿着一双眼,抱住岑月芯的手不松,嗓音嘶哑道:“……谢谢你,幺妹……”
岑月芯道:“不用说这些,婶你要保重自己,毕竟逝去的人,终归已经离去。”
她把老太太刚才说的话委婉转达,不料刘婶哭出了声,断断续续道:“可是他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儿啊,我辛苦养大,连他结婚生子都没看到,你叫我怎么放得下!……”
“……”岑月芯没了言语。
她知道此时,似乎什么话,对于丧事之主都是多余,最主要的是当事人自己想通。
自己又不是没这般经历,现在反倒来行这多事之举,想来是好笑,也生歉疚。
曾经自己身边那些前来相劝的人,她又何曾领过他们带着好意而来的心意,不是把人拒之门外,就是面对一坨比冰山还冷的脸,真是不应该啊!
如此,她嚅了嚅嘴,最后只有“节哀”两字,可以算作剩下的劝慰。
在房间里陪着刘婶坐了一会儿,等她不哭了,岑月芯准备起身离开时,李叔回来了。
他应该是好久都没刮胡子,半脸黑油油的络腮胡遮住了他那张凹陷下去的脸,整个人萎靡佝偻成一团,如不是他进屋就丢了罩在外面的黑大衣,岑月芯差点儿没认出来。
“……李大哥……”岑月芯抓住那个要走的人,道:“……还是身体要紧。”
他扯了个苦笑,冲她点了点头,“晓得的,……你们慢慢聊。”
说话时,干裂的嘴唇一动,就崩开一道血口子,看得直叫岑月芯心酸。
“我拿来点补品,到时嫂子熬好,你喝喝为好。”
“谢谢。”
他说完便要往楼上走,谁知走到一半,却被刘婶大声喝住:“怎么!你又要上三楼去?!”
李叔不搭理她,刘婶便扯破了嗓子吼道:“别去了!那楼上的门我都锁了!钥匙也扔了!以后那……咱们谁都不能去!……谁都不能去!……咱们还有日子要过呐!”
是吗?还有日子要过,岑月芯心道,其实她比任何都清楚,活着的人,还有剩下的日子要继续过。
刘婶家的楼房跟岑月芯的小楼层数一样,都是三层。夫妻倆当初建房时就安排好了每层归属,一楼是给老两口和老太太住,二楼给了大儿子和媳妇住,三楼则是分给了的家成和他未来媳妇。
如今人没了,听刘婶话里的意思,老父亲不止白日里去坟前坐着,晚上回到家,应该也常去家成的房间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