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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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里程中,都会有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老地方”。它是童年与父母相依相偎的陋室,它是校园铺满金黄的小路,它是初恋沉醉的小河,它是印满青春足迹的田埂;它是李玉和的联络站,它是阿庆嫂的春来茶馆;它是《香樟树》里小杉、芳芳和陶妮常聚的香樟树,它是《搭错车》里孙力和女儿常走的铁路,它是《中国式结婚》里丁浩和罗嘉常去的咖啡馆……往大里说,故乡就是我们每个人都难以忘怀的“老地方”吧。这一个个“老地方”,构筑起我们人生的完整空间,让我们感到自己是连续的同一体,从未被割裂;这一个个“老地方”,扩充着我们情感的内蕴,让我们感怀流连,每走向一个新的地方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哪怕是曾令我们伤情的老地方,回眸之时,也同样有辽远的美感。

老地方之所以让人感念,是因为它承载着往日的生活,积淀着往昔的心情,提示着我们永不会再来的生命时光。只要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无须按动记忆的鼠标,所有潜藏的内存都会自动浮现。春节时回老家,有意识地重走了一遍少年时常常走过的路。虽然马路早已拓宽,两边高楼林立,但旧时的模样却在我眼前分外清晰,这里的点点滴滴都从心湖溢出。那时,既为城市的发展而欢欣,又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怅惘和感伤。

老地方必定是和人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曾与我们共处一个时空的人。老地方让人缅怀,是因为“人面不知何处去”才是生活的常态和真相,团聚只是生活甜蜜的糖衣。我经常回母校南大,不为别的,只是去走走。看到那些熟悉的宿舍,草坪,铺满石子儿的小路,小路上默默无语的长椅,我就会忆起同学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我们曾在一起朝夕相伴,可如今,他们在哪里?这些年来,他们过得怎样?这时,我就会想起千百惠那首《走过咖啡屋》:“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悦的序幕。”“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难怪一个同学在上学时特别喜欢唱这首歌,莫非是,他比我们更早地领悟了生活的无情,他比我们更早地料到,总有一天我们要为曾经的咖啡屋这样的老地方而感伤,而带泪微笑?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多少有了一点阅历,就会对生活有一些晓悟了。现在,我可以明白,为什么当年岁月那么艰苦,生活那么贫困,生命那么不受尊重,而知青们今天仍要一次次地结伴还乡,去寻找住过的房屋,流过汗的田地。他们把一生中最年轻、最美好的年华,无私地给了这些老地方啊!如今,纵有再富丽堂皇的宫殿,都无法换回他们的青春。在老地方经受的种种苦难,已经由岁月的调和转化成精神的财富;老地方,也就由空间转换成知青们时时想重温和咀嚼的种种心情。

最喜欢听到的,是老同学打来电话,说晚上老地方见。忘了吗?就是南大的南芳园啊!最喜欢听到的,是和远方的友人晤谈后,问他去哪里吃饭,他说:老地方呗!忘了吗?就是汉口路的那个小饭店!就是半山园的那个土菜馆!最喜欢听到的,是下班时同事相约去老地方一聚。不用问,不是去东北菜馆就是去龙虾馆呗!这些老地方,自然都不起眼,引不来局外人的一瞥。可在我们听来,一声“老地方”,含了几许深情,几许默契!

有些老地方,平时也许不会想起,没有人和事的触发,也许会淡忘。但只要是真正在我们心中深深镌刻过的老地方,恢复那种亲切的感觉只需一瞬,就像对久违爱人的陌生感,刹那就会消融。前几天,我坐火车回老家。因为南京新站正在建设,所以只能到西站坐车。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这里了,但出租车驶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时,我沉睡的记忆瞬间便全部苏醒。上大学时,每当放寒暑假和开学,南北的同学总是在这里来来往往。我们许多次在这里接送同学,许多次在这里送迎恋人。这个很有些年头的火车站,记载了我们青春的友情,见证了我们诚挚的爱情。如今,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但同学们早已飘航各地,伊人也早已相隔天涯。一切当然是发生过的,一切也必是默默地存于这个车站的某处的,但我再也看不见、找不到了,怎能不起“今夕是何年”之感?在这曾经的老地方,耳边响起刘若英的《后来》——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