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赵文、杨维桢张扬个性的性情论
元初江西庐陵人赵文和元末浙江人杨维桢提出了很近似的口号。赵文说:“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杨维桢说:“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两个口号的共同点:一是消解了诗人的神圣,以为所有的人都有成为诗人的可能。这大概也受了宋代理学家人人可以成圣人思维的影响。二是强调尊重诗人个性。人之性情各不相同,诗当然也大不相同。
赵文是庐陵刘辰翁、刘将孙文人群体中的主要人物,其诗论主张与刘将孙很接近。放在这里论述,主要是考虑他和杨维桢口号的近似,但近似中有异同。赵文(1239—1315),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在宋为国学上舍生,曾冒姓宋,名宋永,从弟名宋安,字功可,兄弟以文章齐名,号二赵先生。文尝三贡于乡,由国学上舍仕南雄府教授。后入文天祥幕抗元。入元曾隐居不仕,后出为东湖书院山长,不久授南雄儒学教授。赵文与刘将孙的父亲刘辰翁亦师亦友,同受庐陵学者欧阳守道(巽斋)的影响,诗学主张与刘氏父子同声相应。刘将孙在《赵青山先生墓表》中说:“吾庐陵巽斋欧阳先生,沉潜贯穿,文必宿于理,而理无不粲然而为文。由是吾先君子须溪先生,与青山赵公相继,今四方论文者知宗庐陵,而后进心胸耳目,涵濡依向,无不有以自异。”[1]赵文的诗学性情论与刘将孙的主张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赵文提出“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但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可以写诗,所有的人都是诗人。要理解他这一口号的含义,先得了解他之所谓“人”。他有一个很能显示其独特见解和思维个性的说法,叫做“今世诗多而人甚少”,无疑,他对于“人”有独特的理解。在《诗人堂记》中,他谈了宋亡科举废后,原来攻四六时文以应举的人都作起诗来,于是诗歌创作一时大盛。但这些写诗的人都是什么情况呢?赵文对他们是鄙视的:
近世士无四六时文之可为,而为诗者益众。高者言《三百篇》,次者言《骚》言《选》言杜,出入韦、柳诸家,下者晚唐、江西。而夷考其人,衣冠之不改化者鲜矣。其幸而未至改化,葛巾野服,萧然处士之容,而不以之望尘于城东马队之间者鲜矣。是虽山林介然自守之士,忍饥而长哦,抱膝而苦调,未尝无之,然终不能胜彼之多且雄也。故今世诗多而人甚少。其少者必穷必祸,虽有高古之诗,且将流落散逸,泯焉以无传,甚可痛也……有能为诗以咏歌其情性,谓之诗人可也。[2]
那些随时改化,只知追求一己富贵利达而无介守的人,也即易代之后为图进身而随蒙古贵族改变自己的生活习俗、生活方式的人,或者身在山林心想朝市的人,都被他排除在“人”之外了。他之所谓“人”,只指在漫漫红尘中尚能“介然自守”的人。这些人以其高尚之怀,自然有“人”之情性,这其中,“有能为诗以咏歌其情性,谓之诗人可也”。首先符合“人”的标准,同时“能为诗”,其诗必是“咏歌其情性”,才是他认可的诗人。其最根本的前提是“人”。在有了以上的认识铺垫后,我们再来看他“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之论。其《萧汉杰青原樵唱序》云:
萧汉杰出所为诗号《青原樵唱》示余。或曰:樵者亦能诗乎?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何独樵者?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其形全,其神不伤,其歌而成声,不烦绳削而自合。宽闲之野,寂寞之滨,清风吹衣,夕阳满地,忽焉而过之,偶然而闻之,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是所以为诗之至也。[3]
与这些形全神完的山林草野之人相对的,是那些江湖诗人,他们尘污俗染,世虑尘想,已经失去了完整和独立的人格精神,因而已经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加之他们作起诗来,又不是自我情性的自然流露,“拘拘于声韵,规规于格体,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4]。则人既已非人,诗也算不上诗。而那些无功利目的,无富贵之求,人格完整,孤介自守的高尚之士,无意为诗而自然兴会,“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感动读者,启发人意。这样的诗是真诗。这样的诗中,才有诗人真实的自我,才是诗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这应该是赵文“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这一口号的真实含义。
可以认为,赵文充分尊重个性、倡导个性的诗学性情论,是以诗人的高尚人格为前提的,与刘将孙的诗学性情论有着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铁雅、铁冠道人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泰定帝四年(1327)进士,授天台县尹。改绍兴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至正十年(1350)以同年友荐补杭州四务提举。十六年转建德路总管府推官。除江西儒学提举,因兵乱未及赴任。即逢兵乱,避居富春山中。迁居钱塘。张士诚召之,往而不留。因忤达识丞相,徙居淞江,讲学授徒,浪迹吴中,缙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明洪武二年(1369)召诸儒考礼乐,洪武三年正月至京师,书成,辞不受职。杨维桢为元末诗文大家,宋濂撰墓志铭称其为“文章钜公”,“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乃终”。[5]《明史》本传评其诗“震荡陵厉,如鬼设神施”[6]。其诗上法汉魏,出入杜甫及李白、李贺间,隐然有旷世金石声,足以眩荡一世耳目。杨维桢的诗学性情论影响很大,与赵文的注重人格境界相比,杨维桢更重个性,更充分地体现了个性精神,他说:
诗得于师,固不若得于资之为优也。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7]
在他看来,得于师者则是师之诗而非“吾自家之诗”。他之所谓“资”,与刘将孙所说的“天分”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达。刘将孙强调“天分”否定人力,杨维桢则肯定自家之“资”,否定得之于他人的承袭。两人主张接近,差别在于刘将孙更重自然,杨维桢更重个性。他的这一主张曾反复申说,如其《剡韶诗序》说:“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上而言之,雅诗情纯,风诗情杂。下而言之,屈诗情骚,陶诗情靖,李诗情逸,杜诗情厚。诗之状未有不依情而出者也。”[8]他之所谓“情”,并不指感情,大致同于性格、个性。性发为情,情发为诗。有什么样的“情”,就有什么样的诗。但只要是由性情真实发出的,虽有骚、靖、逸、厚之不同,但都不失为好诗。风格即个性。又其《张北山和陶集序》说:“诗得于言,言得于志。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9]他在这里没有使用“情性”这一概念,而使用了古代的“志”的概念,显然此处之所谓“志”,指个人之情志。而其所谓“依情而出”之“情”也非人的感情。他所谓“资”,所谓“情性”,所谓“情”,所谓“志”,都是意义相近的概念,偏指人的性格、情趣、志趣、气质、修养、境界等,多数时候并不直接指人的感情,而基本上属于人的个性的范畴。我们看他较为具体的论述: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情性、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骚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已。嘻!学诗于晚唐、季宋之后,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骚雅,亦落落乎其难哉!然诗之情性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10]
其实,元代的性情论者,他们使用的“性情”或“情性”的概念,也大多不指个人的感情,包括我们推崇的自然性情论者和个性性情论者:刘将孙所论,乃指诗人感情的自然流露,所谓“哀乐俯仰,各尽其兴”,也并不等同于感情的概念;赵文所说则偏指诗人情趣;杨维桢所论,乃是诗人个性。上文所引他关于面目、骨骼、情性、神气之论,是他诗学的重要理论,所以也是他反复强调且希望其弟子们用心体认的。其弟子吴复在为杨维桢《铁崖古乐府》作序时就说:“复学诗于先生者有年矣,尝承教曰:认诗如认人,人之认声认貌易也,认性难也,认神又难也。习诗于古而未认其性与神,罔为诗也。”[11]“性”或“情”多指诗人之性格、个性,“神”则是人的神情风貌。诗人之性格、个性表现在诗中就是诗之风格、风神。作诗要发自性情,表现个性;读古人诗,则重在认识和把握古人诗之精神。
读以上两则材料,我们不能不注意两个问题:第一,杨维桢以性情论诗,但他更重视诗之“神”或称“神气”;第二,他从学习作诗和诗歌评价、欣赏的角度,要求人们努力认识古代诗歌的面目、骨骼、性情、神气。他的目的,乃在于让人认识并学习古代优秀诗歌的性情与神气。“神气”较之“情性”,更能反映诗人的个性;强调神气,也就是强调个性。而他之强调学习古人之性情、神气,则是针对元中期以来的复古和模拟之风而发的。可以说,杨维桢强调个性的性情论,正是对元代诗坛模拟之风的批判。他在《吴复诗录序》一文中说:
古风人之诗类出于闾夫鄙隶,非尽公卿大夫士之作也,而传之后世,有非今公卿大夫士之所可及则何也?古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其学之成也尚己,故其出言如山出云、水出文、草木之出华实也。后之人执笔呻吟,模朱拟白以为诗,尚为有诗也哉?故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12]
诗之高雅与鄙俗,源自人之性情、神气之高雅与鄙俗,而不在于其身份。古之闾夫鄙隶,高于后世之公卿大夫士者,在于性情。后之人涵养成高雅脱俗之性情、神气,由其性情自然发而为诗,“如山出云、水出文、草木之出华实”,诗必不卑俗。如果不由自身性情所发,因崇尚古人而模拟古人,“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诗的字句、声音越像古人,性情、神气则离古人越远,因为违背了古人诗歌崇尚个性与独创的真精神。
诗的个性又是诗人性情的自然表露。为了充分张扬个性,他于古代诗人中推重以奇崛凄艳著称的李贺,他的古乐府诗用贺体作,气则过之,张雨为其《铁崖古乐府》作序说:“所作古乐府词,隐然有旷世金石声,人之望而畏者,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13]关于学习李贺,杨维桢有一个说法,叫做“袭其势不袭其词”[14],这就让我们重回到他关于面目、骨骼、性情、神气之说上来,这里说的“势”当然不等于“性情”“神气”,但应属于“性情”“神气”的范畴,而“词”肯定属于“面目”“骨骼”的内容。大致说来,举凡语言、材料、形式、技巧之类外在直观的东西,属于“面目”“骨骼”,而体现诗人个性的风格、韵味、精神等,属于“性情”“神气”,杨维桢提倡学习古代诗歌的“性情”“神气”,反对模拟其“面目”“骨骼”,正是其诗学性情论反对模拟、倡导个性的精神实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赵文、杨维桢的诗学性情论虽然强调诗人个性的充分表现,虽然其诗论中也富有反传统的精神,但他们同时又认为,诗之高下邪正虽本之人情,但随世而变。如杨维桢说:
古之诗人类有道,故发诸咏歌,其声和以平,其思深以长。不幸为放臣、逐子、出妇、寡妻之辞,哀怨伤感,而变风变雅作矣。后之诗人一有婴拂,或饥寒之迫、疾病之楚,一切无聊之窘,则必大声疾呼,肆其情而后止。间有不然,则其人必有大过人者,而世变莫之能移也。[15]
诗是人的真性情自然发露,但其最高境界是“其声和以平,其思深以长”。显然他认为,这种最高境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或者说只有“古之诗人”和后世之杰出诗人才能达到。而追求这一境界的途径,就是自我涵养以跻于“有道”君子的高度。
赵文的诗论出现在元代前期的江西,是当时当地崇尚自然的文化精神的反映,刘将孙的诗论在很多方面都与之接近。杨维桢的诗论出现在元末,则是对元代模拟风气的批判与反拨。在元末诗坛,以杨维桢为中心形成了所谓“铁体”(铁雅派),当时“承学之徒,流传沿袭,槎牙钩棘,号为铁体,靡靡成风,久而未艾”[16],故其诗论不仅影响元末,也对明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杨维桢的创作实践,特别是受他影响的“铁体”诗人的创作实践,没有达到他诗学理论的高度,而是利弊相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同样是非参半。
杨维桢与刘将孙、赵文的诗学性情论还有一个共通处:都高度强调情志之高尚,反对格调之鄙俗。不同的是,刘将孙主张远离尘俗,摒除私欲,以保持情趣之清雅;赵文的主张与刘将孙近似,强调天性之全,不为富贵利达之想而斫伤;杨维桢则认为,要保持诗之“骨骼不庳,面目不鄙”,根本在人之“情性不野,神气不群”。人之性情、神气则由学问涵养而得,如此则“如山出云、水出文”,自无鄙俗之诗,在崇尚个性和主张圣学涵养之间显示其矛盾性。
[1] 刘将孙:《养吾斋集》卷29。
[2] 赵文:《诗人堂记》,《青山集》卷4。
[3] 赵文:《青山集》卷1。
[4] 同上。
[5] 宋濂:《杨铁崖墓铭》,《明文海》卷42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明史》卷285《杨维桢传》,第7309页。
[7] 杨维桢:《李仲虞诗序》,《东维子文集》卷7。
[8] 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7。
[9] 同上。
[10] 杨维桢:《赵氏诗录序》,《东维子文集》卷7。
[11] 吴复:《铁崖古乐府序》,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卷首,《四部丛刊》影印明成化刊本。
[12] 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7。
[13] 张雨:《铁崖古乐府序》,杨维桢《铁崖古乐府》卷首。
[14] 吴复注杨维桢《大数谣》引语,载《铁崖古乐府》卷2。
[15] 杨维桢:《郭义仲诗集序》,《东维子文集》卷7。
[16] 钱谦益:《铁崖先生杨维桢》,《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新1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