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本书写毕后，照例该作一自序，但本书已谈得过多，再说一些，无异画蛇添脚。正在两难之际，突然想到全书漏了一个庄子思想最重要的特色，也是传统一般读庄者常忽略的，就是在中国哲学家里，庄子几乎是唯一强调“美”的，因为“美”常被大家划入文学的范畴。

庄子在《天下篇》中说：“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这段话以整体生命哲学的观点来谈道和术的分裂，非常精彩，这是其他哲学家没有触及的，所以我把全文照录于此。但在这里，我要指出的是，本文两次提到“美”字，而且是“天地之美”，即是下文所谓“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可以说是庄子哲学思想的最高理境。

庄子不仅在《天下篇》中提到“美”字，在《人间世》篇也说“美成在久”。其实他虽不常用“美”字，但他认为万物都有其存在的真情（他用一个“情”字去指实，就是一种美化），因此“逍遥游”之所以能逍遥，就是能游于万物平等，各各自得其乐的美的世界。为了这个“美”，庄子才有意在《齐物论》的结尾，写了庄周梦蝴蝶的故事，借春梦来表现万物相通的物化之美。

当我写毕本书时，心情放松，顺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儿时最喜欢看的《三国演义》，随便翻了一下，翻到“陨大星汉丞相归天”一节，凄然闭目，进入似梦的幻境，听到庄子和罗贯中的一段对话：

庄子说：“贯中先生，我很喜欢你的《三国演义》，但看到孔明归天一节后，不想再看下去了，你应该在孔明归天后，便结束该书。”

罗贯中说：“你是大哲也是大文豪，如果你来写，请教该如何结尾？”

庄子笑笑说：“我尝试言之：当孔明逝世时，虽然气息已断，但意识犹存。他只听到三军恸哭，声震军营，不知过了多久，哭声逐渐远去，以致完全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孔明好像睡了一觉，逐渐清醒，先是耳觉，只听到流水声、鸟鸣声，接着是眼觉和手觉，他发现自己睡在草堂的床榻上，手中握有一纸，定睛一看，却是他当日吟诗后写下来的。上面写着‘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原来孔明也在做梦，《三国演义》也只是春梦一场。春梦最美，本书题名“庄子新说”，在此不计浅陋，特别也献诗一首：

一飞冲天，

摆脱了十里红尘，

别笑我大而无当，

我又回到人间逍遥。

人籁、地籁、天籁，

自化、物化、神化，

原本是一气之变。

爱啊！恨啊！情啊！仇啊！

是乎？非乎？成乎？败乎？

都终归春梦一场。

2020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