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数民族历史上的树叶信和草标
何星亮[1]
树叶信与草标不属于文字，但它们与结绳记事和刻木记事一样，具有文字的功能和意义。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部分少数民族中，树叶信和草标普遍存在。树叶信和草标对于研究文字发生之前人类社会的社交活动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 树叶信
树叶信具有文字和书信的功能，对方接到树叶信便明白其意义。这种树叶信所表达的意义是全群体成员约定俗成的，只有本群体成员才能理解其意义，其他群体的人无法解读。笔者于1986年在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调查时，了解到20世纪50年代以前，云南不少民族都有使用树叶信的习俗。
景颇族是云南少数民族中使用树叶信较为典型的民族。景颇族的“树叶信”主要用于青年男女恋爱，相互表达爱情。景颇族青年男女除了用歌声表达心迹外，还用树叶信传情达意。树叶信件的传递，一般是相互约定，把树叶信放在一定的地点，如大树下、石壁或岩洞等隐蔽的地方，让对方来取，或通过各自的好友捎递。当一个小伙子爱上一位姑娘，较为普遍的方法是用树叶包上树根、大蒜、火柴、辣椒（有的不用），用线捆扎好，请人送给姑娘，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树根意为“思念”；大蒜表示希望姑娘认真考虑；火柴代表男方态度的坚决，表示今后无论如何，都愿做姑娘的伴侣；辣椒表示炽热的爱。女方如同意，将原物奉还；如不同意，则在原物上附加火炭，表示不高兴；如还需考虑，则加上奶浆菜。男方接到“要考虑”的信件，即摘栗树上的两片最嫩的树叶，面对面地合在一起寄给女方，表示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如果树叶加上苞谷、谷子、豆，则表示要与女方组建家庭的愿望。若提出结婚要求，则在信中放上一种象征婚礼的棒升草。姑娘同意了就收下，并以少许烟草回赠。如不同意，把两片叶子翻过来，背对背寄回，以示分道扬镳。如果女子同意，而父母反对，女子就用树叶包上含羞草、刺和火药枪子。如果男方约女方私奔，就用树叶包上蕨菜叶尖送给女方，如姑娘同意，用茅草叶送回，表示要小心点、悄悄地走。
景颇族一些地区流传着一个树叶信求爱的故事。有位小伙子曾向一位姑娘发去一封求爱信：蒜瓣、树根、姜、青冈叶、白花树叶、红饭豆、黄豆、数珠果、茅草根、小黑果树叶、竹叶、冬草、酸团叶、华桃叶、椎栗叶、羊膻草、黄花、麻艾、爬蔓菜、螃蟹果、疙瘩树叶。此信表达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做我的妻子，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现在我迫切地想和你谈，我心中只有你。你不要不理睬我，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们还是好好地谈谈吧！你来吧！让我们悄悄地谈，不要让别人知道，来吧！你不要变卦，让我的想法成为现实，我们成婚，永不分离。这不是开玩笑，一切结婚的费用我全包了，请你一定同意，一定！行不行，快回信。”姑娘的回信非常简洁：酸杷叶、野枇杷叶、白树叶、香柏枝叶、香菜、芋头叶、黑炭、麻秆树叶。其意思是：“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是空的，话多了臭了，你走你的算了。”
景颇族还流传“不愿出嫁叶”的传说。古代，有一位未满15岁的姑娘，被迫嫁给一个50多岁的富人。姑娘非常伤心，宁死不嫁。她走到大山深处，坐在一棵叶子呈圆形的藤树下，几昼夜不吃不喝。她把树叶一片片地掐碎，以发泄心中的悲伤。最后她连藤树的树尖也掐去了。此后，这棵藤树新长出的叶子，都有两个清晰的指印。人们便把这种藤树叶叫作“不愿出嫁树叶”，并把它当作拒绝别人求爱的信件来使用。[2]到今天，许多姑娘仍采用这种树叶做成树叶信来含蓄拒绝他人求爱，既明朗又不伤和气。
用于恋爱的树叶信，信中表达一个意思的树叶必须有两片，但组合形式不同，意思可能完全相反。两片叶子面对面贴在一起，表示友好、相爱；两片叶子背对背地合在一起，表示分离、绝交。
捆信的方式也有一定的规则。捆信的线从中间一分为二，一边代表男性，结六个疙瘩；另一边代表女性，结七个疙瘩。疙瘩从线的两端结起，开始的疙瘩之间距离较大，两端折合，疙瘩的错位距离也较大。每边疙瘩的距离逐次挨近，两端折合，疙瘩的错位距离也逐渐缩小，到线的中间分界处，两边线上的疙瘩相对在一起。这根线表达的意思从两端到中间：两端疙瘩距离较大表示，开始两人之间有很大的距离，经过交往两颗心慢慢贴近，最后重合在一起。绝交的信正好相反，线上疙瘩表达的意思从中间往两端。正中间的疙瘩开始时对在一起，到中间一段开始错位，并拉开了距离，到最后无规律越结越密，这根线表示：开始时两人想在一起，后来慢慢疏远，意见不能统一，最后分道扬镳，各走一边。
有些地区还把芭蕉叶包看作爱情的象征。用芭蕉叶包树根，外缠红、白、黑三色线，表示思念；中包石灰，象征希望与情人会面。此种树叶信因能表示比较复杂的意思，故为普遍使用文字前的一种通信方式。
景颇族的树叶信除了用于自由恋爱外，还用于日常生活互通信息。例如，树叶包上二指宽的肉条是准备格斗的通知，接到通知后立即准备武器，随叫随到。树叶包上树根寄给亲友，表示思念；如再附加芝麻，则表示想念极深。树叶包上去掉皮毛的牛肉送给亲友，表示家中死了人。树叶包上苦果表示同甘共苦。有时也使用同音假借方式，如以“到达”同音同名的树的树叶表示“我要到你那里”；以“老”同音同名的树的树叶表示“白头偕老”等。[3]
景颇人巧妙地运用树叶或物件的读音，以及它具有的独特属性，用借音表意来传递信息和抒发感情。也可以说是用假借读音与表意相结合的办法来交流思想感情。如人们常见的蕨菜叶，景颇的载瓦语叫“德拉姆”，该词后一音节“拉姆”与“出走”一词同音，借用引申为“父母不同意也要远走高飞”。橄榄叶叫“甚雀”，这个词与“追随”同音，引申为“你走到哪里，我也要追随着你”。锥栗果叶叫“则哈”，读音与“永远”同音，引申为“你要的东西，我送给你”。有一种叶子，读音与“永远”同音，引申为肺腑之言请你相信。用一种名叫“木克”的叶子，是表示“永远相爱，决不变心”。日常生活中的一根针，则表示要对方“深思熟虑”。小蜜蜂在景颇族的生活中是吉祥的象征，表示要有贵宾来临，因此就用蜜蜂表示要和情人相会。沙基、芦子是景颇人见面时相互赠送的见面礼，它可嚼食，用以表示相互尊敬。[4]“浪诺”是一种草药，“诺”与“章桂”同音，其意表示爱慕。“益策”叶的“策”与“捞”同音，意表“追寻”。野荠叶叫“额芝”，“芝”与“老”同音，其意表示“永久”。因此，如果一封包着沙基、芦子、浪诺、益策和石根哈几种叶子的树叶信，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对你表示良好祝愿，我真心爱你，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追随你。我的话句句是真的，我与你白头到老。”如果姑娘将“定约哈”的叶子交给小伙子，则表示有人在威胁姑娘。这是因为“定约”与“砍”读音相同，引申为受到威胁，父母要惩治她。如得到一方“莫那”的叶子，那就等于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不然别人会笑话我。”这就意味着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克木人是居住在西双版纳中老边境的热带雨林中的民族，也有以物代信的传统，他们每逢一些重大活动时都要差人递送“树叶信”通知亲朋。而当接“信”后，对方无论路有多远和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放下，按时赴约。树叶信种类多样，分别表达不同的意思。如棕叶（一说芭蕉叶）包树皮和草烟，是祭氏族祖先的请帖；棕叶包树皮、草烟加干槟榔一串，表示结婚的请帖；棕叶包树皮、草烟加辣椒、棍子一节，表示病危通知书；棕叶包树皮、草烟加鸡毛，表示人已死，催促收信人前去送葬；棕叶包树皮、草烟加鸡毛、辣椒、火炭，就是通知战火来了，速躲避。此外在“信”中或外面附有刻痕的竹片，则按刻痕数的要求，多少天内赶到。对方接到信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准备什么物品去赴约，采取什么应急措施。[5]基诺族男女青年约会时也有借助于“树叶信”的，即在约定的地方放树叶，情侣会根据树叶的种类和片数，知道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傣族虽有文字，但也有寄送树叶信的习俗。青年男女在热恋后如有一方变心，愤怒的另一方有时也会用芭蕉叶包黑线或木炭以及辣椒，请人送给对方，表示一刀两断，黑线或木炭表示对方的心已黑，辣椒则指对方毒辣。“树叶信”中各种植物的花、果、枝和根等均有含义，各民族或某些人群都非常清楚，就像当代的“密码”一样，外人难以破译。
二 草标
苗族的“草标”具有文字的功能，传达各种信息，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苗族的草标类型多样，功能不一，主要有如下几方面。
其一，青年男女传递爱情的信物。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苗族喜欢用草标表示爱情和约会。草标形式各异，却很讲究。青年男女恋爱，在约会地点结成圆形的草标，表示团聚求爱。若女方同意，即在草标上系一根丝线，不同意就另结两个分开的草标，表示不再往来。若草标用青草与黄草扎成，表示可以秋后相会。几根草结在一起表示相会，其根数表示几天后相会。有的将草扎成圆圈，表示团圆有望。
草标是预约的一种暗号，一般放在预定的岔道或路边。男女青年幽会，如一方先到达约会地点，必先在约会地点的路口留下一个草标。用草结个疙瘩，疙瘩结在草实上，草根朝幽会的方向，暗示男方（或女方）已到此地，示意女方（或男方）速来。当女方（或男方）见到草标后，必须另结一个草标，疙瘩结在草的中部，横放在第一个草标中间，向往来行人表示：此地有情人幽会，请勿打扰。行人见了这样的草标，一般都会避开，以免撞见别人的幽会。如果误入山中，撞见别人幽会，会被认为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须向幽会者当面认错；若是蓄意窥探，并与幽会者争执甚至打骂起来，幽会者可报告当地头人。事情一旦传播出去，窥探者不仅会受到社会舆论的严厉谴责，而且按当地习惯法将论以“侵犯人权”之过，罚以钱财并向幽会者赔礼道歉；窥探者若不依从，幽会者可以请苗老司举行法事。
双方只要看到草标，就知道各自的行踪。若有一方爽约，先到的一方必须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结一个草标，用石头压住，意思是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到了，下次约会，就有凭据指责对方爽约。
其二，草标表示出卖物品。
草标不仅是青年男女传递爱情的信物，而且广泛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出卖牲畜时，往往在牲畜头上插上草标，如卖牛时草标结在牛角上，卖猪时结在猪颈上或独笼上，以示此牛此猪出售。
苗族的这一习俗可能与古代汉族地区的习俗有关，《水浒传》里曾多次提到草标，最为有名的是关于杨志卖刀的记载：“杨志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上市去卖。”这里的草标便具备了表示出售物品的意思。《儒林外史》中“范进卖鸡”，也是在出售物品上插一草标。古代的草标，其功能和现在的条形码、价格标签一样，是表示这个东西待售。卖什么东西就把草插在欲卖的东西上，所以卖身的时候就把草插在自己身上，以示卖身。
其三，用稻草做标记来号地开土造田。
苗族人用稻草做标记来“号”（意为“圈定”）地开土造田已形成规律。如居住在贵州省三穗县南部地区的寨头、巴冶、良上、稿桥等地的苗族人民，他们中某寨子有一户杨姓人家，该户要在某一山地（属于使用管理地段）的空地里开荒种粮食作物，杨某便把所要开的范围及面积用草标“号”上，以此来明确系杨某要开发这个地段。杨某将草标号好之后，寨上各房族姓氏人家上山种地或路过此地段时，见有草标这一标记后，你我之间会互问和了解，得知是杨某圈定，便互相转告，就确认这是杨某要开发的地段了。之后，此地段便由杨某这户人家来开发，不得侵犯。杨某在开发时，开发地段内的那些有用的东西，只要杨某在这些东西上面再放上草标，过路人见有草标后就不会去动这些东西了。
其四，用稻草做标记来封山育林。
封山育林是环境保护极其重要的一种手段，更是环境保护的有效措施之一。例如，1980年责任田承包到户后，为了防止他人乱砍山林，村民各自在自己责任田的坎上和坎下或边坡山林地段等，用草标号上。各家各户用草标号好之后，那些平时乱砍山林的人，见有草标，便知是禁区，也会停止乱砍行为，即使偶尔发现有人偷砍，那也是极少数。一旦发现，必受处罚，重则赔偿，轻则赔礼道歉，这样各家责任田边坡禁区内的林木就很少被人砍了。
其五，用稻草做标记示人。
在一村寨中，如某一房族的某一户人家有人生病，而且病情稍重，因各种原因暂不能去医院治疗，主人便在自家门口正中上端挂上稻草标记，以此告诉外来人暂不能入内。此标记有两种含义：一是告示外来人，现家中有人病重，病人正在治疗中，暂不能让人进家里去打扰。二是避邪。苗族人认为，病人得病，是有某一“鬼”在作祟，要用这草标把“鬼”隔离在家门外，让病人在家中安心养（治）病，因而主人家在其门口正中上方挂上草标来避邪。当来客到主人家看见其门口挂有草标时，便立即止步。即便有什么要紧的事，也要等主人走出家门口后才能会面，一般是拒绝会面的。这一习俗已成为人们自觉遵守的良好习惯。
其六，在路边水井中使用草标。
人们平常上山做农活，或挖土或种地或砍柴等。干活之后，人会感觉到口渴，口渴了，必然要饮水，于是就到路边或地角处的井边取水喝。当人们饮饱凉水之后，便在水井左右摘一根或三根巴茅草（一般是单数）做成草标或置放在井水里。此草标有两种含义：一是告诉过路需要饮水的人，此井水既清凉可口，又无毒害，水可以喝。二是以此为“钱币”，表示饮水人给水井付的“水钱”，愿此井水今后更加清凉可口，让人喝了放心。此做法已成了苗族人的一个传统习惯，是一种美德的体现。路边水井里经常见有草标记号其原因就在这里。
其七，人得急病使用草标。
当人们上山做农活时，突然得了急病，便摘几根巴茅草制成草标置放在病人的衣领前面或后面，以示避邪。此习俗的沿用，是人为意识。苗族人认为，上山得急病，是有某“鬼”在作祟，于是使用巴茅草做标记来避邪，以防病上加病。因而苗族人在山地行走时，如若遇上有人身上戴有草标，只能用手与其打招呼，即使交谈，也是轻言细语。
其八，动土开基使用草标。
动土开基使用草标，主要是在每年正月初一后时逢地支中的“亥日”这一天。如苗族聚居地贵州三穗寨头，每年正月初一后，只要遇上地支的“亥日”，便是动土开基的日子。动土开基这天清晨，人们便将事先备好的5～7根巴茅草的草标插在自家的责任田或责任地上，并在地（田）里放上刀头、米粑等食物，然后烧香化纸、燃放鞭炮，敬奉天地，念上几句吉利话，表示此草标为动土开基的标记。[6]
此外，旱地播种或水田插秧后，将草标结成“又”字形，以祝愿丰收和看护庄稼，锄草时把草结在锄头上，放鸭时结在浪竿上，封山育林时结在树上，背柴时结在背篓上，以示物有其主。如若不知苗族有此风俗，就不会理解这些草标的含义，虽然它在当地是尽人皆知的。
三 其他信物
佤族除了用木刻表达意义外，还有以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实物来表达意思的：表示友好的有芭蕉、黄蜡、草烟、牛肋骨、盐巴等。例如距大马散约20公里的彭奇寨，数十年前就与大马散有砍头纠纷，后经过调解已和好了。1957年2月大马散窝郎柳盖大房子时，彭奇寨委托相寨人把应赔大马散的半开（货币）和最后一头水牛牵来。大马散接受后，托相寨人带给彭奇寨一条牛肋骨、一小包草烟。牛肋骨表示从此大马散和彭奇两个寨子一条心了，草烟表示两寨的人可以和好地一块抽烟。彭奇寨人曾拉走大马散的一头牛，所以在送牛肋骨和草烟的同时，又托相寨人带去一条6米长的麻绳，意思是请彭奇寨用绳子把拉去的牛牵回来。另外，送辣椒表示气愤和要打对方，送鸡毛表示紧急和最后警告，送火炭表示要把对方的寨子烧得像火炭一样，送子弹表示要打对方。[7]
[1] 何星亮，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
[2] 杨洪德：《不愿出嫁叶》，《山茶》1992年第4期。
[3] 以上资料除了笔者本人的调查资料外，还参考了刘扬武《景颇族的以物代信》，《民族研究》1980年第3期；金黎燕：《树叶信和草桥》，云南教育出版社，1995。
[4] 以上资料除了作者本人的调查资料外，还参考了刘扬武《景颇族的以物代信》，《民族研究》1980年第3期。
[5] 高立士等调查整理《克木人的历史传说与习俗》，《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布朗族社会历史调查》（三），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第109页。
[6] 万昌盛：《颇具文化内涵的苗族草标》，载“原生态文化网”2007年6月17日。
[7] 《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佤族社会历史调查》（一），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第1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