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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沙发萤火虫更甜更甜的糖 云泥

我录完口供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手机里的一条未读短信。多半天慌乱的来回奔波的忙乱里,一直都没留意手机,也没听到什么提示音。这是一条令我的心脏狂跳的短信。新手机号我不认识。这句话我能感受到它被打出来时的担忧和心情。

它的温度是那么熟悉,那么令我牵肠挂肚。

“小桥跟我讲了跳楼的新闻,我也看到了直播,没事就好。过半个月左右,我去找你,或你来找我。现在我还不能跟你见面,但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能在梦里见到你。”

是石地发来的。

我马上拨这个手机号码过去,盲音状态。

“你还好吗?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我想现在就去见你。”

想见的人,实在不想等到明天,更别说半个月左右。

我害怕等待,害怕等待过程中的那些不确定的因素,那些不确定的因素令我害怕。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些不确定的因素,它们转换成画面一幅一幅跳出来,我立刻装作不经意的去删掉。然后,转换成电视频道一样,立刻换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对不起,您……”我疯狂的拨打石地的电话,始终是这样。

我马上去拨石桥的手机号码,同样。

我无数次想过报警,但是,石地和石桥这样的状况,主动辞职、手续齐全的休学、在医院详尽的治疗、并接走瘫痪在床的姥姥……完全不是遇到绑架或者勒索或者身陷传销组织的状况。而是,有他们自己的计划。我按照失踪人口去报警,似乎又不太合适。

他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条短信之后,留下一个打不通的、短信拒收的新手机号码,和半个月左右见面的承诺。再次与我失去所有联系。

也许他正在经历什么艰难的时刻?也许他想独自一个人消化这段艰难?也许那样让他更安心吗?可是,我的心就因此吊着了。像一个大石头一样在心中吊着。为什么他不让我跟他共同面对呢?无论任何艰难时刻、事件?

他不论出于什么,在这种时刻,他将我排除在外这种做法,都使我难过。他没将我视作与他并肩战斗的“战友”也好,朋友也好,恋人也好。我是真的想与他“并肩战斗”、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想起这些,我的心情很复杂。

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一种灼烧和煎熬。

像商场门口大铁炉子里被一排排摆着烤的红薯。

想着我或许应该给他想要的空间?又想报警,又想找大学时期的黑客同学,不择手段把他现在的位置挖出来,火速奔到他身边。

我是真的快疯了。

冷静下来我又会想,就尊重他的决定、他的行为。就尊重他,不违背他的心,只静待。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去做。我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所有神明:请保佑他,保佑他,把他留住在这个世上。无论他在哪里,在经历什么,请让他没有病痛,没有折磨。一些顺遂,一切安好。

揣着自己那一颗毫无安全感的、忐忑不安的、迷茫的心回到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家。

或,只可称它为房子。

因为它此时此刻真的只是个空荡荡的房子。

回到这里的每时每刻,我能躺在、坐在、站在某处,呆呆望着床沿、沙发、阳台上花盆旁、厨房白色的橱柜前,等等角角落落,触发到回忆的机关。像触发到一部老电影的播放按钮。它开始播放一个个烂熟于心的画面,画面里有脑海里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可爱的欢声笑语。

其中有一幕,是在小时候的一个黄昏,我从学校刚辗转二十多里山路,搭顺风三轮车、摩托车,又步行九里山路回到家。

母亲拿出她练广场舞的柔力球和拍子,欢喜的展示给我、姐姐和父亲看。姐姐和父亲准备好观看很久了,只是母亲说,必须等我回去,三个人一起看才行。柔力球在母亲娴熟的动作下,在头顶、腰部、背后,灵活的腿脚之间,自如的飞来飞去,很不可思议。

像有一条隐形的线系着,怎么样柔力球都会稳稳落在球拍上。

真没想到,母亲的动作那么高雅,那么优美,那么有艺术气息。和裹着头巾、扛着锄头在地里刨地的母亲,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我和姐姐拉着爸爸,跟着母亲学起来,一家四口人在空间并不大的北房厅堂中,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好欢乐。只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在一起,怎样苦涩粗糙的生活,在母亲的心里,都是火热的深情的艺术。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我是多么想和母亲分享一些此时此刻的心情,尤其是关于石地的。许多话从心口蹦出来,往喉咙里涌,我却只能干巴巴的吞了口唾沫,将它们一股脑咽了回去。

母亲最喜欢在忙完一圈以后,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打个盹。

我在母亲躺过的位置旁边坐下来,靠在靠垫上,俯下身子,把脸贴在或是母亲怀里的那个位置,闭上眼睛去感受。仿佛母亲的体温还在,热乎乎的,带着独特的,庄稼混合在一切的纯粹的香气。我拼命张开鼻腔去嗅,长长的吸着气去嗅。

我俯下去的整个左脸热乎乎的,浸在湿湿的泪河里。

但无论如何,我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意挪开脸。我用手试图去握住母亲的手会放在的某个位置,母亲的手仿佛仍在那里放着。我似乎在紧紧的握着母亲的手。掌心的纹路、温度、味道和老茧的厚度和形状,我都感受得到。

一切是那么真切。真切的让我以为母亲从未去哪儿,母亲一直都在这儿。

我索性将脚收起来,合身躺在边上,仿佛是躺在母亲暖融融的怀里。满腔的话复往喉咙里涌,我复又咽了回去。默默的待在母亲的旁边,好像我不睁开眼睛,母亲就会真真切切的在。甚至于,我的头发丝都能感受到母亲轻柔的呼吸。

哦,别有任何声音、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与母亲独处吧,我只默默在心里祈祷着。

门外有人敲门,高声喊着“查煤气、查煤气”,我堵住耳朵,不去听,不去回应。

好不容易这个声音寂静下来,手机铃声又那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我不去接听,任凭它响着。

此刻,我只想静静地蜷缩在母亲的身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尘世纷扰,统统不管。手机响完以后许久,一条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是谁打来的电话,谁发的短信,纵使天大的事,我也不睁开眼睛,不挪动位置。我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父亲、姐姐姐夫、石桥或石地。他们几个和母亲,我都设置的专属的铃声。除此之外,没有谁再在我这里有专属的铃声。有两个人以前也有的,医院那场雨之后,我便将那两个人从特别名单里移了出去。

我在那个位置躺了一夜。

半梦半醒的,我做了几个片段的梦,有的梦之间有联系,有的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我梦到母亲拿起沙发上叠着的鹅黄毛毯给我盖在身上。那是母亲在三月初三的春天集市上买的,很柔软很暖和。它身上仍残留着母亲身上的独特香气和后来浓重的药味。

在我闻来,一切是那么好闻。

阳光洒在我肿痛的眼皮上,我揉揉眼睛,缓缓睁开。阳光很温和,丝毫不刺眼,它镶嵌在窗框中碧蓝如海的天空上。

“又是个大晴天。”

我想起母亲常常这样说,我也学着母亲的口吻,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我往前躺一躺,头发上、脸上热乎乎的,像有一只温热的熟悉的手在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如果太阳上住着什么神明的话,我想,母亲便是去了那里了吧。

阳光亦是这人世间一个至美好和至残忍的存在啊。多少身心在寒意中无助中沐浴过它的光和热,就有多少生命在它亿万年亘古不变的注视中生离死别。无论人间世事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幻,它一如往常朝升幕落,从不更改。

我起来去刷牙,洗脸。

今天要去医院拿彩超报告。

因为是出差途中受伤,更是在工作路上遇险,被单位定性为工伤。一切治疗费用由单位负担。在这一点上,没有遇到任何分歧和阻挠。单位一把手毫不犹豫认定为工伤,签下赔偿、医治等相关文件。还第一时间亲自到医院探望单位所有伤者。

隔壁病房窗户旁边住着的,是一个小食品公司的送货员。当时,他正在下乡送货途中,人、车、货均被泥石流卷来的石头砸中。

万幸,他活了下来,但肺部受损,从下往上数第三到第五节脊椎断裂,终生高位瘫痪。

当二十三岁的小伙子,面临人生的灭顶之灾之际,他的单位认为那天他跑的路线不对。本应先去东边县乡的,为什么他走了第二天该走的路线?不按公司工作规划办事,私自更改路线,属于违规操作。

公司对他提出辞退。

念及他平日工作积极、吃苦耐劳,又是四年的老员工,对他给公司造成的车辆、货物、损失,不予追究。他自己自身的损失,一应医疗费用,均由自己承担。

他呢,也只是出于简单的目的,提早送完了今天的货,便提前去送第二天要送的货。他说,以前领导对他说,就看重他这股肯吃苦的劲儿。

他的家人正与公司闹个不休,还曾用几个亲戚抬着他堵到公司大门口。要公司承担工伤赔偿和一切医疗费用。

有新闻记者已经在关注了。可能后续中,相关单位会介入吧。

我不知。

只觉才二十三岁,是我的同龄人,家中独子,父母的心肝宝贝。还未尝到娶妻生子的人生乐事,便要终生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了。

想来,也真是令人唏嘘感叹。

无论后续如何处理,他的身体都无法恢复如初,他的生活都无法回归正常,他的人生已翻天覆地。亦或关上这扇门之后,会悄然为他打开一扇窗,亦犹未可知。

住院那几天,时常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与人为善、乐于助人、孝顺父母、奋力工作,是个阳光、勤谨、向上,积了很多福祉的好人。命运打了他一个大大的巴掌,将他打倒在地,希望会给他一颗更甜更甜的糖。

希望吧。

我也知道希望并一定会实现,但,一个处在绝境中的人,没有希望可怎么活?于漫漫长夜中行路,总是需要一盏灯的。哪怕只是萤火虫小小的微弱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