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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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百年姻缘(2)

“哎呀呀,一下午见不到尊贵的客人,是我怠慢了,菩萨,饶恕我这个粗心之人。”米巴的出现中断了益西的回顾,两人循着声音看见米巴一只手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直喘气,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随着急促的呼吸快速地摇动,不停喘息的大嘴做出一副口渴的模样。

瞧见米巴气喘吁吁的滑稽样子,绒巴不禁想笑,他笑眯眯地对米巴说:“我正在听涅巴讲我们两家的患难史,怎么说怠慢了呢?你见外了。”

“哦,是这样。”米巴的喘息逐渐变得平和,那飘浮不定的眼神仿佛在前辈的故事中寻找到了某种可靠的安慰。他用缝在袖口的獭皮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在康巴,要想稳固家族的地位,血亲、联姻和患难之交,这些就是本钱,像牛骨胶和糯米黏在一起,牢不可分。”

米巴的这番话和突然变得深沉的样子使老益西差点笑出声来,他认为,像米巴这样衣食无忧、无所事事的人,绝对悟不出这一点,一定是他听高人说的。

这简短而精练的总结,道出了这片土地上权力与持有者的关系。益西深知,云登家族之所以稳固着这片广袤的土地,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与康巴几个大的土司,比如德格土司、炉霍土司、色达头人、丹巴土司、巴塘土司的姻亲关系,正如刚才米巴形容的,牛骨胶和糯米黏在一起,牢不可分。

“哎,对了,你们的外国朋友没有同你们一道吗?”米巴问。

“他才不是朋友哩,他是森林的朋友,是动物的敌人。他的活计就是整天捕杀那些可怜的动物,弄得它们血淋淋的,像个宰牛的下贱人,菩萨总有一天会让他下地狱的。”绒巴越说越生气,同时也向米巴表明他同鲁尼的关系,“真不知道这些洋人怎么想的,天天都在山里捉动物,好像他们的家乡没有獐子、盘羊、鹿子、鸟儿似的,还自称是什么学者。依我看简直就是一个遭雷劈的,一个比驮脚娃的脚力好、能吃苦耐劳的驮脚娃,像头骡子。”

“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就把他赶到马厩里去睡,让马粪味熏死他,让牛蚊子咬死他。”米巴当即做出决定,做出地头蛇随便戏弄外来者时那副稳操胜券的自信。

“不,不,你可千万别干傻事,我只是在这里说说而已。临走时父亲特意叮嘱,说他是尊贵的客人,是得罪不起的人。但我观察了许多天,我弄不懂他到底尊贵在哪里。”

围绕鲁尼的话题,不知不觉中三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喜气洋洋的官寨。看见米巴,他的管家笑盈盈地跑来,说:“大人,迎接新娘的队伍派人回来说,他们明天午后到达,现宿营在各卡牧场。”

“哦,知道了。他们走得够快的。”

晚餐后天色暗淡下来,但院子里仍像一个大蜂箱,嘈杂而喧闹。篝火旁,人们跳起锅庄,古老的伴唱声、脚踏声此起彼伏,为婚礼铺垫欢乐的前奏。酒过三巡的米巴无意间看见窗外北斗星在对他眨眼睛,在喝下一口青稞酒后满意地打了一个响舌,说:“菩萨保佑,明天是一个好天气。”他不停地邀客人喝酒,男人们喝起酒来餐桌上的食物几乎未动,长长的藏式矮脚桌上,摆放着煮熟的坨坨牛肉、油淋人生果一类丰盛的食物。婚礼把藏族人平日三顿饭五道茶的习惯打乱了,客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喝。

好客的主人不停地为客人添倒酥油茶。鲁尼熟知藏族人的规矩,款待客人的茶碗是不能空着的,否则就是对客人不敬。两位酒足饭饱的纳西人,蹲在一旁比较这里与家乡丽江不一样的婚庆场面,不知是勾起了对家乡的思念还是因语言的障碍产生的寂寞,他俩的眼神蒙眬而忧郁,偶尔也用兴奋的眼光看看自己心仪的女人。

绒巴坐在客厅的右上首喝青稞酒,窗外不时传来时高时低的歌声,他打量着进进出出的女人,寻找着能令自己心动的尤物;益西老头用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牛排上的嫩肉,像兔子吃草那样蠕动着牙不好使的小嘴;鲁尼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这位白人因长期在紫外线极强的高原奔走,皮肤晒得由白转红,由红转黑,如果不是鼻子特别外凸,他和藏族人已无甚区别,强烈的阳光晒脱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不是全脱,而是一点一点地脱,像金钱豹的花斑,花斑脸那滑稽模样让看见他的女人和小孩笑个不停,鲁尼也不时地向姑娘和孩子瞪瞪眼、伸伸舌头,幽默地附和她们的取笑。

酒精使米巴的思维越来越活跃,跳跃的思维突然找到了父辈的话题,他醉眼蒙眬地看着绒巴说:“哦,想起来了,我们两家岂止是患难之交,我们还有一层亲戚关系,这次我的三儿子迎娶的就是炉霍土司普巴益西的女儿阿扎娜姆。”

“是吗?”绒巴喝了口酒问。

“炉霍土司同你家是亲戚,通过炉霍土司,米巴与你们就是亲戚了。”益西补充说。

“哦。”绒巴见风使舵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还不是与布努朗杰那场战争打出来的亲戚关系。”米巴抢话说,“当时我父亲在你爷爷的指挥下同丹巴土司、炉霍土司一道在龙灯草原与布努朗杰决战,双方伤亡惨重,遗尸遍野。在战斗的相持阶段我们的粮草运输线被截断,被敌人攻破防守指日可待,你爷爷下令撤退,撤退时遭到敌人骑兵的穷追。在途经牦牛沟的热水塘,我父亲被突然窜出来的伏兵砍了一刀,正好砍在小腿肚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拖着血流如注的腿一瘸一拐地逃命,就在对方举刀向我父亲脑袋砍去的一刹那,炉霍土司从马上跃身朝敌人扑去,两人摔下马来滚在一起扭打起来。炉霍土司不是那个敌人的对手,就在他被敌人骑在胯下掐着脖子快要断气的时候,我父亲举起比敌人脑袋还大的石头砸向敌人,那人‘哎哟’一声脑浆四溅,一命呜呼。我父亲深情地望着炉霍土司说:‘你救了我一命。’炉霍土司看到我父亲流血不止的腿,着急地说:‘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再不止血就没命了。’他连忙从藏袍里层上扯下一把羊毛,将羊毛烧焦后的灰敷在伤口处,血很快就止住了。他随即脱下麻布衬衫,撕成条,替父亲包扎好伤口,说:‘是你救了我的命。’父亲因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炉霍土司将他横放在马背上,一直到丹巴土司的地界革什扎。追击的敌人因不熟悉路线,遭到了伏击,伤亡很大,就向布努朗杰报告说:‘现在敌人已退到树子抓人的地方了。’”

“什么叫树子抓人的地方?”绒巴不解地问。

“树子抓人,就是布努朗杰的人进入原始森林后,茂盛的森林藤蔓和荆棘牵绊,使他的骑兵陷入无从施展的困境,损失惨重。布努朗杰开始败退。战事平息后,我父亲一瘸一拐地挽起炉霍土司的手去寺庙,两人向佛法僧三宝发誓,今生是兄弟,来世也做兄弟,约定双方的下一代要建立姻亲关系,当时,两人许下的誓言感动得菩萨都流出了眼泪。”

“太棒了,一场战争打出来的姻缘,其精彩不亚于《战争与和平》里描写的。”鲁尼拍手叫绝,他的话语惊四座。在座的藏族人齐刷刷地盯着这个“豹子脸”,对鲁尼突如其来的举动深感莫名其妙。而这位与藏族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洋人却激动不已地追问:“后来呢?”眼里流露出猎杀动物时的贪婪神态。

自打绒巴说鲁尼是驮脚娃起,米巴就一直觑眼小视这外来人,但出于礼貌米巴还是满足了他的好奇:“我的父亲一直就想让我与炉霍土司的女儿成亲,但遗憾的是炉霍土司一直没有后代,这门亲事一直在誓言中等待。性急的炉霍土司就把夫人送往白玉和娘绒交界的土木寺驻下,据说土木寺的石祖(男性生殖器)对不生娃娃的女人有奇特的功效。石祖就放在寺庙的大院中,那玩意儿又粗又大像牛犊,每当夜晚来临,女人就骑在石祖上或抚摸石祖……”

米巴是一个极善于调动情绪的人,当他看见人们眼巴巴地望着他,听他讲到精彩处时,他却戛然而止,故意吊大家的胃口。

“牛都卖了,还留着尾巴干吗?后来呢?”一听见与女人下半身有关的话题,绒巴来劲了。

听众的渴望神态使米巴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豪放和狡黠,他像喝水似的咕噜咕噜地喝下一碗酒,脖子上的喉结一上一下的,然后用手抹了一下满嘴是酒的嘴,放声说:“土司夫人在土木寺住了七天,后来就给土司一口气生了一大堆儿子。”说完他做了一个拥抱太阳的手势。

在场的人们呵呵呵地开怀大笑,声音盖过了跳锅庄的声音,老益西笑得流出了泪水,不停地咳喘,用手指着米巴说:“米巴呀,米巴,到老都是一个娃娃。”笑疼肚子的人们逐渐平静下来,米巴却一脸严肃地说:“唉,还是没办法,两家都是清一色的公牛,怎么成亲家呢?这一拖就是三十多年,终于菩萨开眼了,炉霍土司的孙女阿扎娜姆满足了两家人的夙愿。因此我们决定大办这百年难圆的婚礼,来,大家一起干了这碗酒。”米巴一饮而尽后一个栽葱倒在藏毡上昏睡过去,响亮的鼾声从灯火通明的窗户传向天际。

新娘入门前的天空朝霞如火,朵朵红云形成万马奔腾的壮丽奇观。忙前忙后的米巴妻子,在楼顶吩咐用人准备好祈福的柏枝后,不经意间看见吉祥的红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朝着红云说:“啊嘛嘛,菩萨,是个好兆头。”喇嘛们的出现让所有的女人踮起脚蹑手蹑脚像无声的微风一般退去。喇嘛吹响了海螺开始念吉祥祝福经,霎时,官寨周围的屋顶上桑烟四起,像在发表吉祥如意的演说,盛况的前奏在祥云中展开。

与此同时,夜宿牛场的送亲队伍沉浸在忙碌中。一股股刺鼻的皂角水味从新娘的帐篷里向四周弥漫,娘舅呷绒贡布亲自安排少女拉玛泽仁给新娘洗头,平日有事没事都爱将漂亮的八字胡捻来挠去的呷绒腆起笨重的大肚捂住鼻子向旁边的人低声说:“拉玛的八字与新娘的很合,她的父母地位高贵,身体健康,打卦的喇嘛说这些都能给新娘带来好运。”年轻时呷绒舅舅觉得藏族的婚礼仪式过于烦琐,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而今越来越感到祖先留下来的烦琐礼节很亲切,甚至能在心里闻到仪式发出的芳香。因此,他作为女方的首席代表对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严加把关,他不时地朝帐篷里张望,看见经过挑选的富贵女人们正在给新娘编小辫,给新娘戴首饰,随行喇嘛正在为新娘念《拥珠》经,祈福的经声、铃声和新娘身上金银首饰的金属声合唱着幸福的晨歌。

迎亲的队伍在新郎的舅舅普巴的带领下来到新娘驻地同送亲的队伍汇合,细心的娘舅呷绒不时地抖动胡须眯着小眼睛看看帐外,一群陪嫁的牛羊叫成一片。“哈哈,在这喜庆吉祥的日子里连畜生都在歌唱了。”呷绒逗乐地向帐篷里的新娘传达帐篷外的喜庆。

《拥珠》经停止,迎亲仪式开始了。普巴舅舅捧着系有哈达的五彩之箭,将装有小麦的小皮口袋和一小撮羊毛递给呷绒舅舅并大声地念道:“这五彩之箭、小麦口袋、羊毛三样东西象征福禄寿喜、人畜两旺,愿这对新人,幸福长寿,扎西德勒。”呷绒舅舅接过赠物,两位长辈相互躬身问候,娘舅回敬了一句:“哦呀,啦嗦,扎西德勒。”故意把“哦呀,啦嗦”拖得长长的,体现出一种古老的韵味,希望幸福像拖长的声音一样绵长。新郎的哥哥将一根三尺长的三股羊毛搓成细绳,一端交给新娘,另一端交与喇嘛,喇嘛牵着绳念诵起修福经,呷绒眯上眼睛快乐地晃起脑袋仔细聆听每一句。喇嘛念完修福经,面愁心喜的新娘脱下一件羊毛织的短披风,将羊毛绳和披风递与喇嘛,表示新娘不能把喇嘛所祈求来的好运全部带走,给自己的娘家留下一部分,可以让两个家庭都能得到福气。

呷绒舅舅待这一仪式完成后,向帐篷前的侍者挥了挥手,侍者立即放出桑烟,喇嘛再次吹响了海螺,新娘在伴娘的搀扶下,围着放有柏丫枝的清水桶绕转三圈。喇嘛口中念念有词地从一个木盒里抓出一把由糌粑、酥油、奶渣混在一起的切玛朝新娘要去的方向撒三次,这时人群中爆发出“啊嗬嗬,啊嗬嗬”的欢呼声,新娘在喧嚣的人群簇拥下上马出发,合而为一的迎送队伍带着彩礼和陪嫁的二十个差巴汇成欢乐的流动哈达向新郎驻地飘去。

米巴的管家站在楼顶张大嘴用鲁尼的望远镜从东到西、从南至北、从头顶到脚认真地搜寻着远处的动静。当他看见一只藏马鸡出现在望远镜中时,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结果连空气也没有抓到,才意识到是“魔镜”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他仔细地把玩着望远镜,说:“真好玩。”当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时,郎姆多山的垭口处色彩纷繁,人头攒动,他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走到哪里了?”楼下有人探问。

“到郎姆垭口了。”

“嗯,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米巴估算,同时大声吆喝,“哦呀呀,大家做好准备,米巴家幸福的一天到了。”说完打了一串昨晚剩余的酒嗝,顿时,整个官寨蜂箱般喧闹起来。

鲁尼特意为自己放了一天假,他准备好了莱卡牌双镜头反光镜箱的照相机,准备拍下距家乡万里之遥的另一番婚姻盛况,最主要的原因是米巴吩咐管家背地里略带威胁性地告诉他,说:“今天你不能去猎杀动物,否则杀气将冲了喜气。”他遵从了藏域的婚俗。

送亲的队伍在飘散着浓浓香雪芭烟雾的寨子的楼屋间穿梭,不时抬头同屋顶站满的人相互问好。遵从当地贡嘎木雅的规矩,送亲队伍不能直接进入官寨院子,而是全体送亲的人必须骑在马上,鲁尼目睹了全世界最为耗时的新娘入门前的说唱。

为了这古老的仪式,呷绒一口气吃下了三斤牛肉,十三个酥油包子,喝了十三碗酥油茶,以保证在说唱时有足够的体力。铆足劲的呷绒唱道:“来到院坝和两水交界的地方,怎么没有人托着盘子迎接呢?迎亲的米巴家,虽然你们能翻越千山万水,但迎娶我们家的新娘,没有那么容易吧?迎亲的米巴家,号称拥有亲戚十三代,像白鹿十八叉;从故乡到异乡,翻越万水千山,走过村寨草原,但要迎娶我们家的新娘,不会那么容易吧?接亲的哈达交给娘舅,从这里诞生了婚礼历史,婚礼历史又诞生了哈达历史,哈达历史源远流长,无法表达。像这样的历史原因要述说很多吧。再说到佛祖的著述,大藏经《甘珠尔》有一百零八部,第一部是《般若八千颂》,第二部从尼泊尔和汉地传入;《丹珠尔》二百一十六部,其中《莲花遗教》最珍贵,像这样的历史记载了很多吧……”

唱词从宇宙洪荒、开天辟地说起,从藏族由来到各种饮食,从习俗的渊源到品德情操一一道来,呷绒娘舅甚至开始挑剔男方家礼数的不是,而男方在这一时刻,只能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以此恭顺的姿态来感动新娘下马。

鲁尼怀着极大的兴趣不停地按动快门,记录着被外界视为神秘领域的婚俗。他的背后总是像背着一群好奇的大人和孩子,这些人在像小方盒的“魔匣”里惊奇地看见了缩小了的、平日司空见惯的山峦,山峦前的藏房,藏房青灰色石墙中的小窗户,窗户下的某一处挂着白生生的牛头骷髅,以及见到照相机镜头就埋头的少女,摇着转经筒的白发老人,三五个背水的中年女人,大衣襟襁褓里一头细密鬈发的婴儿……这一切,在鲁尼眼里无不透出某种难以名状的神秘之美。人们看着相机里的景象发出的尖叫声压倒了快门的咔嚓声,尖叫和惊叹从艳阳高照到残阳西去,从残阳西去到月亮当空,直到所有的马腿开始打战,除新娘孜孜不倦的兴奋外,送亲的人们显得疲惫不堪。

时间固执而耐心地陪娘舅呷绒尽情地发挥。两位纳西族人正偷偷地溜回堆柴火的屋子准备睡一觉,却意外地发现一对情人在墙脚处疯狂地做爱,他们退将出来。和正福被这一挠心挠肺的场面弄得不能自持,他的小弟弟像撑帐篷的木杆,坚硬而僵直。当他在无人的地方不知用什么方法将小弟弟弄软后再回到人群中时,娘舅呷绒还张着挂满白沫的大嘴进行着古老的说唱,肥大的身躯压得胯下的马不停地撒尿。

如果不是看见新娘和她旁边一位伴娘非常漂亮的话,连绒巴都被这长河般的说唱搞得失去了耐心。伴娘头上细密的小辫上挂满了玉蓝色的松耳石,黄黄的蜜蜡从头顶串挂到脑后,极大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打扮与自己家乡的女人不一样。”他不时地比较着。

“藏族人不愧是高原色彩的调配师。”鲁尼想着新娘五颜六色搭配起来的服装,离开热闹人群偷偷来到临时搭建的大伙房,“嗬,这里也是一个欢乐的战场,这阵势至少在给三个连的人做吃的。”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熬着奶茶,二十多个妇女在长长的案桌上做一种牛肉和发酵元根叶馅的酸菜包子,一边做一边说些吉利而开心的话,他的到来使她们立刻闭上了嘴。

“嗨!”胆大的男人则用刚从鲁尼嘴里学来的“嗨”与他打招呼,十多个男人在用斧头砍牛肉和装牛血肠,桌上血糊糊摆着刚刚屠宰完还热气腾腾的牛肉。

鲁尼对制作切玛非常有兴趣。做切玛要把糌粑、酥油、奶渣混合后做成像蛋糕一样的圆形,然后用酥油在切玛的面上镶嵌一个雍忠。今天鲁尼基本上看完了藏餐制作的全部过程,他预言:不出两年,他就会是一个地道的藏族通。他产生了一个初步的想法,即在自己的专业外,写一部藏地游历的风情类书籍,专门介绍藏地奇异风光和令局外人费解的神秘。

当鲁尼再次回到人群中时,呷绒舅舅的嗓音已经嘶哑了。最后,他提出了一些姑娘到男方家后的待遇问题,男方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哦呀,哦呀”地一一答应兑现承诺。其实,头发那么多的问题无非就是要求男方对女方好一点,不要随意训斥和打骂。

绒巴一天没有见到新郎,米巴告诉他,按这里古老的规矩,新郎还得待在楼上的阁楼里,偷偷地看自己的新娘。

当男方家答应了女方代表提出的要求后,呷绒舅舅一声令下,送亲的所有人方才下马进入官寨。院中几张大红毡毯拼接的桌上摆放了新郎家的财产,两位纳西人看见桌上摆放的黄澄澄的十几尊金菩萨、九眼珠、豹皮、水獭皮等贵重物品时,眼里冒出了金星,情不自禁地说:“我的妈,这家人太有钱了。”

新娘怯生生地在伴娘的陪伴下步入院中,她嚅动着嘴唇,口诵“曲拉根却松”(祭三宝),将一根哈达放在堆放在豹皮上的麦子、茶叶上,绕着象征风调雨顺的麦子和茶叶转了三圈。转毕,喇嘛捧着装有圣水的沐浴瓶,念戒沐经,同时用柏枝蘸着圣水洒向新娘以示净身沐浴。净身毕,新娘被簇拥着跨入官寨的门槛,从此,成为米巴家族的一员,成为一个妻子,成为一个准备给土司家族生一堆娃娃的女人。

娘舅祈福的声音再次传开,他念道:“从远古的婚俗中,文成公主带来茶叶示吉祥,带来麦子示丰收,带来兽皮示威武,愿福远长存,吉禄永恒。”呷绒领着新娘进入官寨楼梯口,再次将一根哈达拴在扶梯上,继续说,“金色的木梯十三层,十三层金梯有十三种象征,请你说出哪十三种。这长长的白色毡氆,挂满长长的祝福,可以把它分成节片,也可以长长地留存,愿这婚姻美满,愿这爱情永恒。”

新郎的母亲手里捧着牛初乳站在楼梯口笑盈盈地俯瞰着鱼贯而入的人群,新娘拾梯而上,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阿妈,同时伸出中指蘸了三下婆婆手捧的牛奶弹向空中,以示对神灵的敬意,之后在空前的喧闹中腼腆地埋着头进入客厅。

新娘入座后,普巴舅舅大显身手的时刻终于在呷绒舅舅歇息之际崭露头角。

在鲁尼的眼里,藏族人的舅舅们在所有的场合,都比父亲还耀眼和有权威,这是藏地千百年留下的传统。在普巴舅舅的安排下,送亲的长辈和兄弟依次坐首席,新娘坐次席,庆婚者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主角,整个客厅被拥塞得水泄不通,能容纳两百人的客厅已经空前地超负荷了。

绒巴看见与新娘相对而坐的漂亮伴娘起身端着一碗牛奶给新娘喂了三匙,以示新郎新娘爱情的纯洁,剩下的由新娘自己端着饮下。新娘喝下牛奶后,米巴以公公的身份走到新娘面前,新娘双手合十地低下头,他从新娘的脖子上取下哈达,然后双手托起哈达挂在客厅最中间的大龙雕花柱上,随口喊道:“扎西德勒。”众人附和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普巴舅舅马拉松式的说唱不亚于呷绒舅舅的。他清清嗓子,发出沉稳而厚重的男低音,重低音像有着来自寺院的高僧发出的没有沾过异性的底气,他说道:“在天空八宝法轮的图案上,在大地莲花盛开的花蕊中,天空降下的雨露滋润了大地,滋润了五谷,吉祥的哈达,五彩的哈达牵来远方的婚姻,因为月亮的梦……”

充溢着喜庆喧闹的气氛里,新郎终于在伴郎的陪伴下登堂入室。新郎穿着一件纯羔皮(羊毛在里面)的外装,皮面画了五色的吉祥八宝的图案。新郎入门时的一个特殊动作引起了鲁尼的注意:他看见新郎一直将手缩在宽大的袖筒里面,然后弯曲着将袖筒捂住自己的嘴、鼻和脸,只露出双眼。他不解地问益西管家。

老益西小声地告诉他:“传说文成公主嫁与藏王时发现藏王捂住嘴和鼻子,一位大臣告诉她,松赞干布没有嘴和鼻子。这话无意间被藏王的大臣听见了,大臣对藏王说,汉地的女人气味特别难闻,你要用袖筒捂住嘴和鼻子。当藏王和文成公主见面时,都相信自己大臣说的话,但后来文成公主看见藏王拿开袖筒后,一个有脸有鼻子的英俊男人就是自己的爱人,而藏王嗅到的是公主的芬芳而不是臭的味道,寓意着他俩矢志不渝的美好爱情。”

“哦,原来是一个美丽的玩笑。”鲁尼开心地笑了。

新郎入座后,普巴舅舅继续唱道:“远嫁的姑娘,从故乡来到异乡,请不要忧伤,我们为你祝福,我们为你祈祷。”此时,新郎新娘在伴郎伴娘的引导下,开始了象征爱情和永恒的第一次牵手。新郎拉起新娘的手同伴郎伴娘围成一个圈,绕着圆形的龙抱柱唱起祝福歌,人们齐声同唱:我们迎来吉祥,我们迎来祝福/我们歌唱自然,我们歌唱宇宙/愿这美好的日子,美好的时光,与日月同存,与星辰同辉。美好的歌声在客厅里滚动、回荡。

歌声将这段经过战争洗礼的友谊演绎为永恒的历时百年的爱情推向高潮。

此刻,就连玩世不恭的绒巴也大为感动,他正用醉眼蒙眬的眼睛盯住伴娘。鲁尼为能参加这段奇妙的婚姻而自豪,他认为:藏族婚庆,形式上犹如贡嘎神山那么美,如果还有机会,他会带着他的妻子路易丝来这里再举行一次藏式的婚礼,感受这种浪漫的形式美,不过婚礼的时间要缩短。

婚礼未到高潮,两个纳西人醉了,和正福醉醺醺地来到大院中,朦胧地感到就连空气中的神灵们也正陪着欢乐的人群在熬夜。整个官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时他听见官寨痛苦地呻吟说:“哎哟,我被人压得喘不过气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个倒在马厩里,一个倒在厨娘脚下,醉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