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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伯母和她的半大子脚

锅台子高,面阔,灶火口子上坐着的大铁锅也高,饸饹床子架在大铁锅上,再高上一截。大伯站在锅台一侧,两只胳膊把在饸饹床子的压杆头上,大伯等着。大铁锅里的水哗哗地滚,冒出腾腾的热气。大伯母蹲在灶圪地上揉面,揪了一块面要往饸饹床子里装,刚够着,但使不上劲,探了两次不行。大伯母一跃跳上了锅台,把面块子使劲压进了饸饹床子里,随即,又跳下了锅台。祖父坐在锅垴头,看见了,瞪圆眼睛,显出凶相。第二次,大伯母如法在锅台上跃上跃下。祖父端着碗,一边吃一边骂:没一点规矩,“克叉野马”(陕北方言,指动作幅度大)的,像个什么样子。大伯母听见了,脸对着面盆,一边揉面,一边低低嘟囔:一个人一个做法,驴球上绾个疙瘩。祖父看见大伯母动嘴角,随即将手里的饭碗向大伯母砸去。“扑通”一声响,粗瓷碗看不见了,只见大伯母的脊背上溅满了饸饹面条子和红浪浪的汤水。

雾气腾腾的土窑里,空气凝滞了片刻。大伯父立在一旁,不说话;大伯母拾起碗,拿了扫帚打扫地面;祖母也过来了,拿了搌布揩大伯母脊背上的饭渍、脸上的汤渍。一会儿,他们重新又开始,大伯继续把压杆头压面,大伯母继续揉面、装面、捞面、舀汤、端碗。只是大伯母再没有从锅台子跃上跃下了,她找了一个小木凳子,站在上面往饸饹床子里装面。

这个时候,大伯和大伯母还不是夫妻,大伯父十五岁,大伯母十一岁,两个还没有行过夫妻礼。大伯母年纪小,但也不算童养媳,是正式娶了做大伯的女人,正式成为祖父祖母的儿媳妇的。冬季,她的娘家人说:虽小,你们领过去,领过去就是你们家的人了,你们使唤去。十一岁的大伯母又瘦又矮,会干活,手脚稍慢,一天不说几句话,出出进进,低着头,见人躲躲闪闪,和大伯父也不说几句话。祖母爱惜她,说她是个乖娃,人小,嘴少,指哪做哪,虽然有一双半大子脚,是赶上了新时代放脚。祖母挺满意这个半大脚的儿媳妇,对着祖父和大伯父说:放脚好,放了能跑跑看看,做什么也不误事了。

十九岁的时候,大伯母生了第一个孩子。他们和祖父祖母还没有分家,没有出门的二伯和三伯也在家里,山里的活由他们弟兄三个干;祖父已瘫在炕上,人变得痴笨了,基本上不管理家里的事情。祖母掌管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大小事情都由祖母说了算。大伯母个子也长高了一截,做活愈加勤快老练,除了锅灶上的活,大伯母还耕作房前屋后的两块菜地。祖母也出手干,婆婆媳妇我敬你让的,日子过得平平稳稳。五年后,祖父去世了。三十五年后,祖母也去世了。

大伯母的脚毕竟缠了一些时候,除大脚趾外,其余四个脚趾基本变形,屈向脚底。大伯母的脚很像一只尖角的船,狭长,丑陋。转锅台,跳门槛,院里外转悠,干个基本活,大伯母的半大子脚不误事,但是要跑就跑不快,容易跌跤。但因了这半大子脚,倒给他们省去了一些事。

农业社时期,女人都要出山,不管是不是新婚的,不管有没有孩子的,不管满月的孩子吃不吃奶,不管家里老人窝在炕上需不需要侍候,也不管一个家离得开离不开女人。只要是一户人家,有成年的就要出劳力,一家也不能免。大伯父家里算一个劳力,大伯父早年腿残,半辈子拄拐杖走路,没有劳动能力,不算;大伯母还年轻,算在了里面。

一大早,生产队大队长往会战地赶,沿大公路走,一路走,一路喊:出山了!出山了!男人女人,各家的,各户的,都开始走了噢!一路兼吹哨子。男人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撒上一泡尿,摸上䦆头,就走在了路上。女人早男人一步就起来了,里一件外一件穿好,梳个头发,洗一把脸;有孩子,要安顿,有老人,要照料;或者孩子会爬会走了,炕头上钉着桃木桩子,拿一根宽布带子,拦腰拴了……女人走在了路上,还寻思着:出完了早工,回家做什么饭吃;或者,出门前,拿几颗洋芋放在锅台,回来再摘一把豆角、一个茄子、两颗柿子……女人活多,纠缠一阵,心里想东想西,出门费劲,多要来迟走慢,大伯母就是个典型。小队长挨家挨户地呐喊,每到大伯母家的门口,声音要提高上一度。

大伯母生孩子,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大上一岁两岁,大哭小叫的,家像一窝雀,一早上就开始叽叽咕咕。大伯父不出山,嫌聒噪,一早蹲在硷畔上抽烟锅。大伯母急忙走不脱身,直嘀咕:人了,娃了,猪了,鸡了,被子了,衣裳了,还出着疹子了,还上吐下泻着了……大伯母嘴里嘟嘟囔囔,脚底下磕磕绊绊。大伯看了一眼小队长,把尺八长的铜烟锅子狠命磕在自己的船口子鞋底,恨声恨气地说:我们家的,今儿开始不出山了。小队长往天空里翻眼皮,看了一眼大红脸膛的大伯,说:那——估计不行!大伯再磕一次烟锅头子,用了很大劲再说:那行也就行!不行也就行!就今儿开始,我们家的,不出山了!也就从那天起,大伯母不出山了,大伯家没有劳力出工,给队里交些钱。

在山里,在土坷垃里,在劳作当中,大伯母的半大子脚特别受罪。脚板踏不稳,踩到硬东西上了,踩到尖东西上了,踩到凹凸不平处了,要不有东西就硌在哪根指头上了,要不人整个跌倒土里去了。站在山里干着活,一身的重量,一弯腰,一使劲,人就摇晃摇晃,摇晃着干活。回到家里,再料理完了家里的一堆活计,到晚上了,大人孩子睡下了,大伯母开始侍弄自己的脚。脱了鞋袜,红的,白的,黑的,紫的,还肿胀着。大伯母烧了开水烫一烫,拿剪刀削硬结,按在新伤上揉一揉,流着血的创口子,大伯母拿出自藏的一点土药,擦一擦。

大伯和大伯母经老式姻缘进入老式婚姻,过老式的日子。不出山劳作,大伯割自家垴畔山的柳条,编织笸箩、簸箕、篓斗、筐子;割对面山的芋子,破成一捆一捆的竹笾条,用竹笾条子打竹席。编织够一堆柳条器具和几张竹席子的时候,大伯借了他舅家的骡子,套了架子车,满载上一车子到城里的集市上卖,卖了钱买回面粉、小米、大米、油盐酱醋。大伯向来不上锅灶,不做饭,不洗衣,不管孩子,腿脚不便,也不多干地里的活。一天里,干完自己的编织活计,就坐在硷畔上“巴塔——巴塔——”地抽旱烟;或者也不抽烟了,坐着看大公路上车来车往,人去人回;或者就在树荫里坐着,打瞌睡。自从被半堆土打坏了腿,大伯就像被抽取了一半的精气神,不管他人的任何事情,也不多做自家的多少事情,只把自己手头上的编织活做着,关照着家里人的吃穿用度。大伯发一点脾气,大声吼叫大伯母,大声吼叫自己的孩子,只一两声,也便罢手了。大伯母全力操持家务,抚育孩子,做饭洗衣,侍候大伯,在房前屋后耕种瓜果蔬菜,还种了不少土豆和玉米,一年的收获能供应大伯一家一年中小一半左右的吃食。大伯母每天总是不停地转悠,在锅台,在院落,在菜地。除了回一回五里地之外的娘家,一般是当天去当天回,大伯母基本也不出什么门。生活日常里,大伯母和孩子说上一些吃穿睡的话,和大伯说上一些吃穿睡的话;和邻人见面问问起了没,吃了没,睡了没,去了没,回了没;或者帮邻人做个什么事情,传过去一句什么话,看一会儿孩子,等等。大伯母对于自家以外的世界,也不晓得,也不多问,更不多说。大伯和大伯母基本遵循一样的生存状态,一样的在世态度,谁也不曾看见、谁也不曾听见他们两口子对话、调笑,或者吵闹。他们是祖母准则里的老式夫妻,也是众人眼睛里的老式夫妻,仿佛他们原本就是这样,一直这样,永远是这样,期间不产生太大太多的生命悲喜,像一面老铜镜,布满了斑驳锈迹,但光滑锃亮,岁月可鉴。

引起最后不安的是大伯母不寻常的生育能力。在差不多大伯母以上的老式婚姻生活里,只要是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她们几乎半生都在生育,因为那时没有什么措施可以干预到她们与生俱来的孕育力量。女人为人妻,她们的孕育年龄靠她们自身的生理规律来自然终止。大伯母生育了两男两女后,中间停止了生育。中间有孕未果,或者有孕流产,或者其他,在不引起大的生命罹难的时候,外人是无法知道的,大伯母这样的女人更不会向外透露自己这样的秘事的。她认为女人的身体之事是不齿于摆在人前说的,是该隐讳的。但是,在大伯母五十二岁的时候,她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两年后又生了第二个男孩,这两个晚生的男孩健康存活。这样,大伯家的老大和老小之间在年龄上相差非常悬殊,她的大女儿和她的小儿子之间差了三十三岁。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产奶水,干瘪的胸骨上缀着两只干瘪的乳房,孩子嗷嗷地哭。大伯拉了一只奶羊给孩子供应奶水。奶羊啃噬了人家的苹果树,人家找上门来,临走临走鄙薄她一句:老了老了还生,生下一对害根子。她给孩子做件棉衣,人家故意问她:这是给哪个孙子做的?孩子出去玩,和别人家的孩子闹别扭,那孩子大声喊叫:老生生,熬油点灯灯。唱歌似的在她家门上再喊叫:你娘,你奶;你大,你爷。一家子里有女婿,有儿媳妇,也斜睨着眼睛,嘀嘀咕咕,每日里也愤愤不平。遇着这样的境况,大伯母一样一语不发,只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怀里,恨不能低到尘埃深处,她感觉自己老来真是做了两件大失体面的丑事。

两个儿子渐渐长,时代也渐渐变革,但他们已经开始老迈,开始依靠自己的儿女们来养老。两个儿子两张嘴,要吃要喝,还要接受教育,要花来自业已成家的儿子们和女儿们的钱,这令大伯母更加感到万分羞惭。她憎恨自己的身子,憎恨自己的子宫,憎恨大伯父,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低了。

两个儿子终于成年,大一点的儿子出门谋生,小一点的儿子和他们一起生活。大伯活到八十九岁,高寿而亡。一年以后,大伯母也去世了,八十六岁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