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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脉底墒》:布堆画

圆脸、阔嘴、鹰钩鼻、橄榄眼。现时人这样描述古时的北狄人。的确,这就是最早出现在北方的北狄人的样貌,他们大块头,彪悍,壮实,脸部俊朗,天开地阔,性擅奔袭,整日骑在马背上,驰骋于蓝天白云下的广袤草原。他们胸怀着一颗豪放狂野之心,非常渴望探索草原以外的世界,不断南下,穿行于黄土高原腹地,逐渐留驻、通婚、生活、改变。

陕北地方志记载:商朝称陕北以北为“鬼方”,周文王攻打翟国(翟通狄,又称猃狁、獯鬻、山戎、犬戎等),汉和翟兵燹连连;春秋时期,周襄王攘翟,赤翟、白翟盘踞于西河誾(无定河)、洛河(北洛河);秦始皇统一天下,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陕北以上属上郡,翟居上郡;秦朝亡,项羽改上郡为翟国,立秦朝的降将董翦为翟王……这样,北自无定河流域,南至北洛河以及黄河各级支流流域,除当地少数土著汉人居住,翟人早已大量融入。原因是:以关中道为中心,翟民族一直往南袭,汉集团不懈往北征,黄土高原作为草原文明和农耕文明在地理上的一个跳板,翟汉在政治、经济和生活等诸多方面不断交接较量,陕北腹地最是胶着的一截地带;也可以说,是一个两种文化不断碰撞不得不硬性交融的拉锯地带,陕北地域和翟据地域自古以来难以分清,天长日久,这里渐渐形成具有很多独特内涵的北方民族,也就是北方人。

既是一带,不仅是种族、性情、生活、习俗诸多方面的相互渗透,更重要的是文化底色的不断叠印,不断融通,不断演变。

现时代的很多历史考古也发现,如出土的器物、雕刻、壁画、绘画、饰品、图腾、金玉面具等具有典型意义的事物和印象,也在印证着北方人的这些样貌和特征。器物上的人面特征就是这样,不仅契合古时人的样貌特征,与现时的陕北人也非常相像。现时的陕北人的样貌轮廓大体是这样:额部平宽,眉浓黑长,眼睛圆大,眼睑薄而饱满,太阳穴丰,颧骨隐,鼻梁高直,唇厚而方、棱角分明,齿白碎而齐整。陕北人的自我审美标准是:男人高大、壮实、扁宽,面上呈“板彩彩”,身材敦实,“两头齐”;女人身材颀长、“条煞”,面部圆润,“毛眼眼”“重焦大花眼”。

陕北人居住在黄河西岸,被称“西河杂类”,即胡人的后裔和胡汉的杂合种。这样的长相,也体现出“相由心生”的天道法则,陕北的男性有豪情万丈的英雄主义气质,有狼一样的狠勇冒险做派,南方的相,北方的将,北方男人最像一个斗士,最像一个汉子,壮实的体魄下蕴藏着一种无畏、一种好胜、一种担当;陕北女人的阴柔恰好能映衬和托起陕北男人的这种刚性,陕北女人内心对男人有基本固化了的先天敬畏感,有天生的死心塌地的委从大丈夫感,她们大多勤快、利落、坚韧、坚贞,一旦为人妻,服侍自己的男人,一生矢志不渝。

从远古或现代的渊源特征看,陕北男人和陕北女人的身体里生长着北狄民族的地理因子和人文因子,陕北人的日常生活里流传着北狄民族特色的民俗物什,尤其是融入陕北人日常生活和艺术思维的由女性主导的一些手工活计,如陕北农家的布堆画、剪纸、刺绣等,更鲜明而具象地留存了这些特征,直至现在,这种老物件仍在民间大量留存,并有祭奠意义般的扩大态势。

就说布堆画。晚至20世纪80年代,在陕北的农家,几乎家家都枕长方形柱状的枕头,枕身黑色,两头接两块正方形或椭圆形的硬面,或黑布做底子,或红布做底子,面上或做刺绣或做布堆画。如果男人枕,装饰上老虎、狮子、马、牛等。如果女人枕,装饰上凤凰、喜鹊、燕子、蝴蝶等。如果是襁褓中的婴孩枕,会特别给做一个袖珍的老虎枕。老虎枕的两头皆做老虎头面,立体型,虎脸、虎耳、虎眉、虎眼、虎鼻、虎口、虎髯、虎斑,用各种浓丽色彩的布块搭配,以布堆、刺绣、流苏、锡箔、玻璃珠子,各样都装饰在上。精致玲珑的老虎枕基本不为枕,因为太讲究了造型,针脚太多,缀饰太多,通体有些硬,有些硌皮肤。这样的枕就是装饰,常常置于婴孩的头顶,作为一种喜物、吉物,有辟邪镇妖,护佑孩子稚嫩身子骨的意义。陕北女人还做同样花色的孩童虎头帽、虎头鞋、花肚兜、花鸟鞋垫、凤抹额、龙腰带。或者巧手的陕北女人剪窗花、剪纸花,以一样的手法,在造型面上呈现一样的内容,一样的装饰意蕴。就在那个非常局促的小面上,表现动物花鸟,形态会做得圆、胖、墩、阔,极尽夸张之能事。

如一只虎,拟人化,圆嘟嘟的脸、几乎方阔的嘴、橄榄核的大眼、鹰钩状的长鼻,与遗留下来的石雕、玉雕北狄人的头面极其神似。这种民间的日常手艺活,是一种最真切的存在,差不多承袭了最经典的古北狄人的样貌,或者说是陕北人自己的古老样貌。这些布堆画也体现着陕北人非常讲究的祖先崇拜。因为他们尊奉仙逝的祖先就是心中的神灵,延续祖先的一切人文风情也就是敬畏了祖先,将祖先的样子雕塑成型,刻在石上,绘在墙上,绣在衣饰上、枕头上、鞋子上,祖先的精神意蕴便深谙于其中了,置于尊荣的历史地位了。

陕北的祖先崇拜实际也就是对于男权的崇拜,男人至尊的古老礼教和祖先崇拜以男性为主在陕北人的心中是并行的。老一辈的陕北人认为,男人是劳力,是顶梁柱,是一家之主,是力量和靠山,男人这么认定自己的主导地位,女人也视男人为自己的一座山。女人一贯尊称自己的男人是掌柜的,男人在山里劳作,在外面做事,回家就该是甩手掌柜。男人进门,直接坐上了炕头,女人在灶间做饭,第一碗端给男人,男人先吃,随后是孩子,孩子吃饭不能上炕,端一碗出门,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蹲着吃。女人也是,基本不会上炕,或靠在炕沿,或站在灶间,排在最后一个吃。更讲究礼法规矩的大家庭,摆吃饭的桌子,有各样的排场,有外客来,女人不能上桌子吃饭,连侍奉茶水也是不能多露面,不能在客人坐着的厅堂间来来回回走动,假如走动了,会被自家男人训斥为没有家教,有显摆卖骚之嫌,客人也会嗤笑这家男人没管教。假如一顿饭做得有些欠了,肯定是女人不吃了,或省着吃;男人吃干的,女人喝稀的;男人吃好的,女人吃次的。遇到一年里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女人计划着给男人匀出每顿的粮食,自己和孩子多吃一些菜糠窝头。男人坐在炕头吃完,碗一推就不管了,女人端下去拾掇,陕北女人会心怀感激般地说:就是这样,端上去吃了,端下去拾掇了。吃要有等次,生活起居也要有等次。假定男女新婚,男人的被子一定是大红的龙图案,女人的被子一定是葱绿的凤图案,叠放的次序也不能乱,女人的被子不能压在男人的被子上头。枕头、脱下的衣服、其他的用品也是一样,男人的衣服上女人和孩子不可坐上去,假定男人脱下的衣裤,不当心被女人孩子坐了,或者女人孩子的衣服和其他什么东西压在了男人衣服的上面,都会受到长辈严厉的叱责。

我的二姨妈和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陕北女人,她们以这样的礼法服侍自己的男人。二姨妈是一个标准的陕北美女,二姨妈漂亮、能干、会织布、能裁能铰,针线活极好,锅灶上也利索,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贤淑女人。二姨父有些文化,属于新中国成立前的革命干部,在邮电部门上班,挣着不少工资。从二姨妈嫁到二姨夫家起,二姨妈便事事屈服于二姨夫,服侍二姨夫如同祖宗,两人稍有龃龉,二姨夫还动手打二姨妈。母亲从小失去了父亲,六岁起跟着二姨妈一起生活,二姨妈带她长大,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看起来是很般配的,两个人也是读过书的人,但是母亲对于父亲的态度,依然一如既往地秉承着古老的传统,对于父亲也是“端上去吃了,端下去拾掇了”,一生如此,毫无半句埋怨。母亲对父亲的情感也是坚贞如铁,父亲早走,母亲一个人独守一座院落整整十五年,不愿搬离。名曰利于我们回来上坟扫墓有个停留的地方,实则是为了实现自己内心对于父亲的近距离陪伴。母亲说:在这里,没有干扰,自己的根基,老窝,他回来方便。父亲走后,对于父亲的掌柜地位,母亲尊奉得还是非常彻底,任何细节都不曾疏漏。父亲的相片是不能排在孩子的相片下面的;假定我们某一个孩子坐着抖抖腿,母亲会非常严厉地加以制止,说这对父亲不吉利;某个孩子如果冒一句“你大的头”(陕北方言,大指父亲),母亲马上变脸,甚至动手打人。这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我们,小时候,孩子间闹别扭,对方若提一句父亲的名字,便急得号啕大哭,找上人家门去理论,弟弟曾多次动手打人,只是因为对方喊了几声父亲的名字。

女人手里做着的针线活,同样遵从了这样一种规矩。做男人的活,做出一种壮实、威严、力、昌隆,像飞龙在天,像虎虎生威,像山野狮吼,像铁骑铮铮。女人也在做的时候,就密织进了对男人的敬畏、情思,充满深情地做。男权在上也是从孩子就做起的,在旧时的陕北,一个家族里的第一个男孩子一降生就是金贵的,做老虎枕头一定多是给男孩子的,一切美好的祈愿也是给予男孩子的要多,长辈对于男孩子的所有作为形成一种专门的文化,一种专门的修辞。男女结婚,女人不生男孩,尽生女孩,便给女孩起名字作为一种导引。生第一个女孩随便起名,生下第二个女孩,便起名叫迎弟,生第三个起名叫招弟,生第四个起名叫换换,生第五个起名叫对对,生第六个起名叫跳跳,生第七个起名叫叫,第八个起名叫来来。假如第九个终于生了个男孩,就起名叫存定、存住、保定、宝来、宝珠、沉珠、惠来、天赐、天祥……或者叫驴蹄、驴蛋、狗剩、狗蛋、臭蛋、赖小、虎子……起这样的名,为强力护佑,可作践,作践了好养,养得住。接着女人就给自己的宝贝疙瘩做衣裳,宝贝疙瘩系个虎肚兜,戴个虎头帽,穿个虎头鞋,枕个虎头枕,盖个虎头被,裹个虎头袍……祖奶奶做,祖婆婆做,奶奶做,婆婆做,妈妈做,婶婶做,姨姑做,姐姐做,所有的女人,以甜蜜的心思,灵巧的双手,给宝贝小男人做一切吉祥的物件、护佑的小品,以图画构想男人未来的鸿达,以针脚密结全部的期冀。男孩做成了男人,女人继续给做。在我的记忆里,男人已经开始不穿肚兜,身上也少了表征男性权威的这些衣饰了,但在细微处还有一些,例如龙图案的被子,龙虎图案的枕头,龙虎图案的护腰,龙虎图案的烟袋,龙虎图案的鞋垫。男人比男孩更有力量和权威,有自己的母亲护佑,有自己的女人敬奉。男人做了父亲,孩子们都得敬畏。做了姥爷,家里再没有老人,那他就是祖宗了,是最享尊崇者。

不仅是布堆画等一般的物件对男性威权做外在的表征,陕北的生殖文化源起就是以男人的威权为上的,以男人为威权一个家才有存在的脊梁,才有了坚实的信靠。但是,这并不绝对说陕北男人就是铁血的,对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是一概轻藐的。陕北男人对于自己的女人占有固化的雄性霸主权,显示一种血性,更隐含一种包含,一种全力承当。假定自己的女人孝敬老人,抚育孩子,操持家务,没有私欲杂念,没有什么偏斜行为,男人会表达一种更加的勤劳,更加的向上,全心全意为家奋发图强,给家创造一道更高更宽更厚实的屏障,而嘴上不吐一声苦,以深沉的行作给女人提供一条迎风破浪的船,以山一样的神情让女人感觉一种神圣的安稳和幸福。假定自己的女人欺老虐小,懒惰,不关护家务,说闲话惹事,男人便会施暴,甚至会选择休妻。如果发现女人有不堪行为,陕北男人十有八九第一反应就是砍了那个混球,再揍扁自己的女人,最终还要将自己的女人赶出家门。在陕北,有憋着一口气过日子的女人,很少有憋着一口气过日子的男人。

作为陕北女人手指间的布堆画,这种形而下的家常用物,一方面,装饰着陕北人的日常生活,表达着男权,展示着女性阴柔;另一方面,它渗透着草原民族的历史人文,是两种文化融合的一种标识,是历史和现实传袭链接的一样物证。随着时代兴替,这些劳什子已基本淡出了日常使用,被归整起来珍藏。旧的式微是必然,生活日日滤过,让它们退居文化的边角应是恰好的归宿,毕竟,融合得久了,就构成了原初,一切得重新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