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腔:二月二来龙抬头
齐翠花落户红城子,在山里人眼里,他们的土庄上落了个金凤凰。得知她还怀着身孕,而且是从南边来的,于是有些老年人就想起了早些年风水先生说的“旱路不通走水路”的话。莫非她怀着贵子?
这话传到红富贵耳朵里,他也动了心思,贵人出世,必先遭受大苦大难,这冤家还没出世,爹老子便命丧黄泉,还险些儿被狠心的娘用药打掉。唉,吉人自有天相,一点不假。齐翠花要打胎,为啥偏偏找到了我红富贵呢?要不是我红富贵,有十个他都保不住。再就是,齐翠花烟瘾那么大,一犯烟瘾那么样地折腾,这冤家竟安然无恙。还有,身体那么瓤欠[3]的齐翠花,跟我老红在床上那么样地折腾,这冤家也没有一点儿响动,看来是有来头的。
秦安的当客子给村里张家看了祖坟,红富贵就动了心思,把当客子请到家里为老婆诊了脉,看了相。这一诊一看,红富贵吃了定心丸,他为自己当初在平凉的善举而得意。就把听到的传闻和秦安当客子的诊脉看相结果连同自己的想法一并告诉了齐翠花。齐翠花也觉得这冤家大有来头,她勾魂娃怀的孩子就应当不是凡人。她对当初自己执意要拿掉的事深感后怕,心中就对红富贵感激起来。对着哩,贵人遭难总会遇到救星的。
那么,肚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呢?
她在几天内先后同两个姓刘的男人发生过关系,这孩子的爹是刘继业还是刘副官?她希望是刘继业。尽管她受了刘继业的不少气,挨过他的不少拳头,但他毕竟是明媒正娶她的男人,刘家叔侄毕竟有恩于她,她应当为刘家留下一男半女。再说,刘继业也有个男人样样,他的种不会是个孬种。同时她又希望他是刘副官的种,她认为,刘副官是个军官,军官的后代才会有星宿。不管咋样,这冤家只要是个有出息的,当娘的就少不了风光,就有福气。
这个力量是巨大的。在红富贵的精心调治下,齐翠花的烟瘾渐渐减轻了。
红富贵说:“翠花,我敬你一句忠言:看在肚里的贵人份上,你一定要下决心把烟戒掉。”
齐翠花说,“富贵,你看我的。”
说归说,决心归决心,可要猛扎扎一下子把烟戒掉,齐翠花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在丈夫的提议下,她以水烟、卷烟代替烟土。
想着肚里怀的贵人,齐翠花又摆出了当年勾魂娃的架势,收拾得勤了。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盘成了高高的云髻,脸上弹上薄薄的脂粉,白里透红。再穿上泛着光亮的天蓝色旗袍,简直就是个仙女下凡。只是乡里人却看不惯她嘴上那长长的黑黑的卷烟棒子。一个风摆杨柳样的漂亮女人,整天一口一口地往肚里吸烟,又一股一股地从鼻孔里往出冒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大人还是娃娃,都感到不可理喻。村人都有一种担心,认为她的嗓膛将来准会成为烟洞眼的,更大的担心是她会把红富贵的药铺光阴吸光。当然,善良的乡亲们并不晓得吸食雪茄已经是她的一大进步了。
齐翠花心中的孤独和寂寞总是挥之不去。丈夫红富贵除了经营药铺,还要操持几亩薄地。他若下地干活,她就独坐药铺,胡思乱想。夜里,劳作一天的丈夫还要在油灯下盘点药铺、炮制草药。山里的夜静得出奇,黑得出奇,面对黄豆大的油灯,她自然就想起城里戏园子、歌舞馆里五光十色的电灯、汽灯;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生活的她,如今却要自己下厨亲手做饭,亲手缝衣。最令她沮丧的是红富贵一天少似一天的热情。忙碌一天的他回到炕上就倒头大睡,有时甚至连衣裳也不脱,十天半月也不和她亲近,生性风流的她哪里能耐得住这个寂寞?有时候实在闷得慌,她就挺着大肚子叼着烟卷,独自登上城墙,望着她曾经走红的那个城市的方向,吐一阵烟圈后,便轻轻地吟唱她喜欢的秦腔段子:
白云仙在中途自思自叹,
把当年修行事细表一番。
奴本是峨眉山白蛇修炼,
修就了五千年金体大仙……
过了旧历年,齐翠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吃力得连城墙也爬不上去了。此时地里已没有农活可干,红富贵就在家中精心照料她,除了每天扎针料理,每月按时给她服“保胎无忧散”的汤药外,还到集市上买来了核桃、红枣、鸡蛋、乌鸡给她滋补身子。算算产期即将临近,红富贵就把嫁到邻村的姐姐陈红氏叫来伺候妻子。
二月二的凌晨,齐翠花终于生产了。生产得十分艰难,差一点儿她就挺不过来了。不过,孩子是个夹巴子的,这使她和红富贵喜出望外。不知是孩子在胎里受到了折腾还是咋的,他看上去奇丑无比,头大体瘦,脸上布满了搐搐塌塌的皱纹和鱼鳞般的胎甲。这样的相貌传到村人耳朵里时,人们就坚信了秦安当客子的话:这娃果真是贵人降临。人们自然把这个小生命同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有关包公的传说联系在了一起。相传包公在他娘肚子里怀了三年零六个月,生下来后奇丑无比,父母把他当成怪物抛在了荒郊野外让虎狼食之。谁料狼虫虎豹不但不吃他,反而争相为他喂奶、驱寒,鸦儿老鸹到空中展开翅膀为他搭阴凉。
孩子生下来得有个名字。给孩子起名本来就十分讲究,对于这个不同凡响的孩子,起名就更加马虎不得。红富贵就想请个阴阳掐个生辰八字,按这方面的讲究起名字。可齐翠花却说要请个有学问的人起个洋气一点的名字,本村和邻村找不到一个学问大的人,到哪里去请呢?齐翠花说:“要不然咱自己起个名吧。在咱这庄里,咱们也还算得个有学问的人。再说,咱是孩子的父母,母因子贵,孩儿若还是个贵人,咱当父母的自然也就是贵人。”
其实红富贵在孩子还没降生的时间就想好了几个名字。若是男娃,就叫天佑;若是女娃,就叫天香。他认为这孩子能顺利出生,完全是上天在保佑,起这个名儿,也是感恩上苍,祈求上苍继续保佑他健康成长的意思。《三滴血》戏里面不是有个周天佑吗?他也听说过国色天香的词儿,那是人们在形容相貌漂亮的女人时常用的词儿,老王头也曾说过齐翠花是国色天香。他觉得这两个名字再好不过了。当然,他希望他能是天佑,而不是天香。娃生下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娃生在二月二,这是个龙抬头的日子。谁能逢上这么好的日子呢?除非是贵人。这是个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日子,于是他又觉得娃应该叫天龙。
齐翠花却不同意这个名字。她说这样的名字太大了,太张扬了,会折娃寿的,还是叫一个比较平常的名字,感到亲切就行了。她给孩子起的名字叫双喜。她觉得孩子出生是一大喜事,又生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是双喜临门。话是这么说,但她内心还有一层意思:这冤家究竟是二刘中哪一个的呢?再说,双喜叫起来也好听。
夫妻俩争来嚷去,都认为自己起的名字好,都不同意对方起的名字。于是红富贵就按照齐翠花的意思,上路到镇子里请教私塾的先生给孩子起名。
白虎镇离红城子有一站路,得走半天。这天清早起来,红富贵安顿好家务,给齐翠花和姐姐交代了几句就上路了。私塾里有三个先生,学长是一位四十岁开外的白胖子。他头戴瓜皮小青帽,身穿长袍,一脸的富态,红富贵就对他讲了给孩子起名的事。他一边听红富贵述说孩子出生的情况,一边顺手翻阅一个发黄了的厚厚的词典。翻了几页,他的眼睛就停留在一个地方。他说:“应该叫拯赈。拯者,拯救也:拯救百姓,解民倒悬;赈者,赈济也:赈济安民,官之大任!”
红富贵听得似懂非懂,就请先生给以明示。那先生看看窗外无人,就压低嗓音说:“既然贵公子有如此奇异的经历,必定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想我中华文明之邦,如今衰落到如此地步,官无清官,吏无好吏,黎民百姓哪有出头之日?给他起上这个名字,他将来读书成才之后,自然明白是何意思。拯字是提手旁,就是要他伸出有力之双手,把黎民百姓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宋朝的清官包文正包青天就叫包拯。这另一个赈字与提手旁的拯音同字不同,但意思也是要他心系民众,想民所想,急民所急,将来出头之日做个爱民如子的清官,不要做个贪赃枉法的混官。懂了吧?叫起来也还觉得亲切,你说是不是?”
红富贵觉得这位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就让先生用毛笔在麻纸上写上了“拯赈”两个字。当他掏出一万元钞票酬谢先生时,那先生却推了过来。笑着说:“我若是收钱,就不会给令郎起这个名字。把钱拿回去,给孩子买些营养品,好好操心他。等过几年他长大了,可别忘了送到我这里念书啊!”
红富贵连连作揖点头:“那一定,那一定。”
不料,这么好的名字,全村人众和亲朋没有一个人赞同,齐翠花也不同意。
齐翠花说不出不同意的更多理由,只是一味地强调拯赈不如双喜亲切好听,甚至还比不上天佑。村人和亲戚则异口同声地认为:拯赈不大众化,听起来怪拉拉的,叫起来诧巴巴[4]的。别人听了会以为是称秤哩。那两个字写起来也麻烦。应该在天佑、双喜和天龙三个名字中确定一个。大家说归说,但一票否决不用“拯赈”的却是家族中的长者红乾仁。
红乾仁是保长,在红城子也算得上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家光阴殷实,土地千亩,牛羊成群,佣人好多个。他的庄院坐落在红城东面的葫芦河岸上,是一个仿照大红城修筑起来的小红城。因为大红城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如今人们心中真正意义上的红城,就是指的红乾仁的小红城。按辈分,红富贵要把红乾仁叫叔叔,只不过他们已经出了五服[5],不是很亲。
红乾仁不同意让娃叫拯赈的理由跟所有人的说法都不一样,这也显示了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身份和地位。他从红富贵手上要着看了“拯赈”两个字,又听了红富贵丢三落四的解释,就皱起了眉头。他板着脸对远房侄子红富贵说:“这个名字影射朝政,包藏祸心。”
红富贵听了吐了吐舌头,忙问:“大爸,给娃起个名字,还能牵扯朝政?这个罪名我可不敢当。”
红乾仁说:“就是嘛。拯赈,拯赈,又是拯,又是赈的,好像朝廷晓不得关心百姓民众,好像州县衙门官员不管百姓疾苦,就你红富贵晓得关心百姓,就你家那乳臭未干的碎㞗子子晓得关心百姓?要是让上面晓得了,你两口子怕是说不清楚哩,连累我这个当族长当保长的人也说不清楚。啥名字不能起,偏要听信那些个之乎者也的老学究起那样刁钻的名字?既然你这娃有些来头,还是不要胡叫冒答应。依我看,你还是请个阴阳看个生辰八字,起个名字为好。”
红乾仁一番开导,红富贵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就打算去樊家大庄找樊阴阳给娃看八字取名字。
樊家大庄在静宁县,离红城子六十里路,红富贵带着干粮和钱从太阳冒花子一直走到日头担山畔才走到。经过挨庄挨户地打听,总算在庄子西头寻见了樊阴阳的家。在樊阴阳家人的引领下,红富贵进了上房,樊阴阳正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红富贵连忙从肩上取下褡裢放在地上,趴在地上称“樊师老爸”,并磕起头来。樊阴阳并不说话,只是把右手往起一抬,示意让他起来。红富贵从地上爬起来后不敢落座,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这时旁边就有一个半大小伙子对他说:“客人是远路上来的吧,你想问啥就说,老人家听着哩。”
红富贵就像上次到私塾里求先生那样说明了来意,也报了孩子的生辰和属相。樊阴阳一听,就用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了。他刚坐下,那半大小伙子就递给他一杯茶水。不知是紧张,还是茶杯烫手,他一碰就把茶水洒到了衣襟上。他窘得连声说:“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不料这时樊阴阳突然睁开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青龙扑了怀,必有贵人来……梦里见蛇,遇见状元他爹;梦里淌水,大福大贵……上上大吉,上上大吉!”
红富贵一见樊阴阳来了精神,并说出了那么多吉利话,刚才紧张的心情有所缓和。于是就直奔主题,求他为儿子起个名字。樊阴阳却慢条斯理地说:“莫急莫急。家生贵子,是你之福,也是我们这一方水土之幸,我等也要沾光,理应精心辅佐。你看你一进门给我一磕头,我就有些头晕,坐立不安;你是贵人他爹,我受不起你的大礼。随后一杯茶水还未沾唇,就洒泼在衣襟上,这叫青龙扑怀,正好应了我昨晚上的睡梦。我梦见我过桥的时候,河水突然猛涨,我跌到河里,游过来了两条黑麻长虫,缠住了我的两条腿,使我动弹不得,我吓得大声呼喊救命,就惊醒了。我掐指一算,今日必有大吉大利之事。这不,你就来了。你先喝茶,待我搭上针盘查看一番。”
红富贵听了很是感动,就连连随声附和:“有劳樊师爸。”
针盘就摆在八仙桌上,樊阴阳打起标尺,吊起纺锤,左看看,右推推,极是认真。之后,他对红富贵说:“贵公子就取名子乾。他属鼠,你也属鼠。你是娃他爹,父子同相,大吉大祥。鼠为十二生肖之首,比牛、虎、龙、马、猪、羊都要大,你当爹的罩在娃的前头也可以荫护他。他又生在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子时,取子再合适不过了。乾字更有讲究。乾是八卦之首,就像个‘一二三’的‘三’字。乾为天,坤为地;乾字和钱财的钱又是同音,也有发财之意。乾为阳,坤为阴。贵公子冠上这个名讳,可是天造之合。”
红富贵照例请樊阴阳用毛笔写在麻纸上。毕了红富贵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一万元的钞票,恭恭敬敬地送到樊阴阳的手里,樊阴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说:“给平民百姓卜演八字,解禳灾祸,逢凶化吉,我是分文不取的;但若是福大命大的贵人,却是要破上点财的。破了财才能消灾免罪。你没听说吗?有一个圣人说了,天降大任于斯人,就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磨其意志。他一生的难多着哩。破些财等于给贵人付了买路钱。你是个明白人,有此诚意,我当领受。你心里咋想的,瞒不过我。其实你还预备了大洋哩……”
红富贵听了这话,惊讶得差点儿吐出了舌头。他临走的时间,确实带了两块大洋。他想,只要阴阳大师能用心给娃取名,娃娃出脱吉利,他啥都舍得。他见这位很有名气的樊阴阳手段果然高明,又十分地用心,就想用大洋来酬谢,只是想到私塾先生的态度,他就没敢往出拿,用两张钱钞来试探樊阴阳的口气,不想这一举动还是没有躲过樊阴阳能掐会算的功力。他觉得有些尴尬,就随口搭话地说:“就是的,就是的。樊师爸果然是神算,那两万元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两块大洋是我替娃儿带来的,是他对樊师爸奉献的一点敬心。”
樊阴阳听了,把脸一沉,以埋怨的口气说:“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应当是给他消灾免罪、逢凶化吉的买路钱,而不是什么敬心。你想想,贵公子是贵人,将来要做大官,我等平民百姓还要孝敬人家哩,却怎么反其道而行事呢?是这样,你既然有此诚意,我也就当仁不让,权当为贵公子保存哩,等贵公子将来出头之日,我再加倍孝敬。”
樊阴阳带着十分不愿意的表情又把那两块大洋收进口袋后,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他说:“我也不能无功受禄。是这,我再给贵公子画几张符,你带回去后给娃缝在衣帽里面。这符可厉害着呢,任凭它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他的身,什么瘟疫杂症都奈何不了他。”
红富贵觉得给娃取了个好名字,是阴阳演了八卦取的,那肯定是至善至美无可挑剔的。又得到了四张护身符,这下就不用再多操心他的三灾八难了。看看天色已晚,就在街面上找了一家店房住下。第二天东方刚刚发白,他就起身往红城子走去。
当红富贵兴致勃勃地把写有“子乾”的纸条呈现在族长兼保长的叔辈红乾仁手里时,他得到的不是肯定的赞同,而是否定,还遭了一顿责骂。
红乾仁乍一看纸条上的“子乾”两个字,抬头看了看红富贵,开口问他:“富贵,你把我叫啥?”
红富贵说:“叫大爸。这没有错,都叫了几十年了。”
红乾仁又问道:“你儿子把我叫啥?”
红富贵并没有想到别的意思,就笑着回答:“叫大爷,还能叫啥?”
红乾仁哼了一声说:“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家得了贵子,连辈分都乱了呢。那么我问你,我叫啥?”
听了这话,红富贵这才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说:“都是樊阴阳演八卦演出来的,我也没有往那一层上想……”
“啥狗屁阴阳!”红乾仁发火了,“他就是神仙,也不能乱起名字呀!我不信他樊阴阳跟他的儿子、孙子安一个名字?你赶明儿去樊家大庄问一问,看是不是樊阴阳的儿子、孙子的名字重着他老㞞的名字?”
红富贵见此情形,有点慌了神,连忙说:“你老人家息怒。这不怪人家樊阴阳,他晓不得你老人家的大名。”
红乾仁说:“他晓不得,难道你也晓不得吗?你为啥不提醒他?”
“我没想起。”红富贵怯怯地说。
“你没想起?我晓得你没有想起。”红乾仁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根根上眼里就没我这个族长、长辈。你还红富贵哩?开了个烂㞞药铺就想着要超过我哩。我再问你:你媳妇叫啥名字?你难道不晓得你大婶名叫李桂花吗,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小儿犯上了。你不要日能了,红城子是我红乾仁的天下,我说了算!”
红富贵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委屈的泪水顺着脸腮慢慢流了下来。
红乾仁平日里积攒的一腔无名之火发泄完了。此时他见平时还算老实的红富贵被他训哭了,就缓和了口气说:“富贵呀,不是大爸我说你,你们做的事也太差劲了。我晓得你要给娃取个好名字,可你也不能小儿犯上、以小充大呀?娃儿还是个没出月子的红叽宝宝,谁晓得他将来是个贵人,还是个土匪?即就是个贵人,也不能欺压乡里呀!常言说,官大一品,不压乡党嘛。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跟娘老子起一个名字呀!富贵呀,我其实是为你们好。娃儿还碎着不懂事,可你是大人,你应该懂得这些乡俗民情呀。亏你还走南闯北在大城市里混光阴哩,连损阴功折阳寿都不懂。依我说,越是贵人,名字越要贱。你看,多少人家都把娃安上牲畜的名字。啥子狗娃子、牛娃子、马驹子、猪儿子、狗剩子,啥子臊女子、狗粪子、憎恶子、不稀罕……难道人家都不心疼自己的娃吗?”
红富贵见红乾仁态度转好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他想,这个红子乾说啥也叫不成了。就轻声问:“大爸,你老说起个啥名好呢?”
红乾仁干脆地说,“还是叫贱些,叫贱些对娃好。我看就叫个……丑旦吧?”
谁料,齐翠花却不买族长红乾仁的账。她说:“他又不是咱的亲爹,为啥要管那么宽?他只不过是个族长保长罢了,难道他比人家教书先生和阴阳还日能?我偏不听他的,我还叫我的齐翠花,儿子还叫我的双喜。”
红富贵说:“你是不晓得哩,咱这里是山高皇帝远,族长就是地方官。保长更麻达。你是外来人,得罪了他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咱单丁独户的,有个大凡小事还得仰仗他的势力哩,娃儿也要仰仗他的保护哩。再说,他说的话也在道理上。在咱这山里,小辈人的名字就是不能重大辈人的名字,要是重了,小辈人就要折阳寿哩,咱不能因小失大呀。你的名字冲着大婶的名字,你不愿意改了就由你去,可娃儿的名字再不能重长辈的了。这是咱这里的规矩。”
齐翠花说:“双喜难道也重他的名字了?从今以后,我谁的话也不听了,就叫我的双喜。”
红富贵说:“不行不行。你不按他的话办,他又要找我的茬儿。丑旦就丑旦吧,丑旦听着还怪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