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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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楹联:人间作雨济苍生

给丑旦押保状的事定在了五月五端午节。这天离丑旦的百岁还差好多天,但庙里的会长说,提前几天好。

经过了一番折腾,喝了药加上灶心土,丑旦的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这使红富贵和齐翠花更加坚定了给孩子押保状的决心。

五月端午,在农村来说,算个重要节日。人们有吃没喝,戏是要唱的,高高山是要点的,杨柳枝、艾蒿是要插的,花花绳儿是要绑的,花馍馍是要烙的,哪怕只烙一个。对于红富贵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给孩子押保状。

就在大伙儿张罗着过节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初三的夜里,红城子对面王家洼的山顶上突然燃起了大火,大火在暗夜中非常醒目,引起了四邻八村人的注意。大火烧在历年王家洼点高高山的位置上,人们发出了各种猜测。有人说是调皮好事的放牛娃干的活,把人家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点高高山的柴火偷偷地点燃了。这种说法不是没道理的。五月五各村子都要在本村制高点上点高高山,暗中展开竞赛,哪个村子的高高山火焰最大,燃的时间最长,哪个村子就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交上好运。为此,各村子二月二一过,把麦子种上以后,就开始搜寻柴禾茅草。山上的茅草不耐烧,放羊娃就上树折干梢、掏喜鹊窝,拾干牛粪;家家户户还要把自家的葱胡蒜皮等杂物用背篼背上山去,积少成多,只等五月五凌晨付之一炬,与邻村展开较量。每到这时,各山头就燃起熊熊大火,远远望去,像烽火狼烟一样,很是壮观。各村的毛头小伙子便往火里扔鞭炮,还偷了家里的鸡蛋或洋芋埋到火里烧熟吃。火堆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人们围着火堆又笑又跳,热闹极了。

人们的心态不一样,有些好事的小伙子便恶作剧起来,乘人家没防备的时候,夜里偷偷地爬上山去,擦一根洋火,把人家的高高山提前点燃,然后逃之夭夭,害得人半年的心血白费。自从这样的事发生后,各村就都派人轮流看守,使外村人不能得手。

也有人怀疑是王家洼人忘了时间,自己提前点燃了。

两种猜测都不是。

第二天便传出消息:王家洼的人烧倒主!

“倒主”这个词似乎从来没有见诸词典和相关资料,只有西北黄土高原地带的人们懂得它的含义,它相当于《红楼梦》里焦大所说的“扒灰”。“扒灰”的公公就成了“倒主”。这个行为是极其大逆不道的,人们自然深恶痛绝。如果有了倒主行为,就会人怒天怨,上天就要降大旱来惩罚这一地区的人们。神灵这种以点带面的惩罚,是要激起民众对倒主的反抗情绪。但怎样来反抗、打击倒主行为呢?聪明的山里人也有的是办法。他们就用黄泥捏造成心目中“倒主”和淫妇的形象,把它们用绳子或者铁丝捆绑在一起放火烧烤。烧烤的时间还要烧香点表放鞭炮,心中暗暗诅咒“倒主”行为。

王家洼的人在还不到点高高山的时候就点了。这自然就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就连本村不知情的人也是这样,骂那些提前点高高山的愣头青“鬼迷心窍,瞎胡折腾”。就有人一大早跑上山去看个究竟。最先上山的是拾粪老汉王麻子。他想既然晚夕有人点火,肯定周围就有人拉屎,有人抽烟。他就能拾上粪,还捡几个烟巴子吸。或许灰堆里还有吃剩的烧洋芋。他起了个大早,爬上山去。上山一看,好大的一堆柴火早已化成灰烬,灰烬周围有好多的脚印,大都是大人的,还有娃娃的。他没有发现人粪,就用拾粪的铁铲在灰堆里拨拉,希望能拨拉出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拨拉了几下,突然就拨拉出一个硬东西来。他拨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烧得灰乎乎的泥人,泥人用铁丝捆着,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王麻子就把铁丝用手绽开,却看见一个泥人把硬邦邦的下身插在另一个泥人的肚子里,他用手一掰,竟把男人的那东西掰折在女人的肚子里,露出一个白白的泥茬子。王麻子一下子明白了:烧倒主哩!他在当娃娃的时候,也见过这场面。别人都说天旱得要命,怕是有倒主哩,村里的一帮子毛头小伙子就捏泥人烧倒主,他感到新鲜,就跑去看人家烧倒主,可烧来烧去,有个小伙子没忍住说漏了嘴,说是烧王富奎这个老倒主。王富奎是他王麻子的爷爷。不谙世故的他跑回去对爷爷说:“爷爷,人家都烧你哩,说你是倒主。”把个爷爷王富奎说得满面通红,就顺手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你要是再胡说,看我撕了你的嘴。若再有人说我,你就骂他们。你就说,谁烧倒主就是烧谁的祖先。”

后来他长大了,就晓得了烧倒主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是为了惩罚那一对通奸的公公和儿媳妇。可这一回烧的谁呢?爷爷早已去世,娘也老得脸像个核桃皮,还烧谁呢?他拨拉着看了半天面相,看不出是谁来。他发现男泥人的肚子上有字,可他不识字。这时候又有人上山了,王麻子就赶紧用灰把两个男女埋住,挑着粪笼子离开了。中午时分,村里就传出话来:那男泥人肚子上的字是“钱人”两个字。

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王家洼烧倒主的事很快就传到红乾仁的耳朵里。他心中的怒火就像点燃了的高高山。但这事他也不好明打明地发作。他知道,越发作名声就会越大,上面晓得了,他这个保长还能当下去吗?儿女们晓得了那可是最伤脸面的事。不过,一保之长一族之长,他岂能善罢甘休?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揣摩着:这是哪个驴日的干的?

红富贵也听到了有人烧倒主的事。但忙于操办孩子押保状的事,就没有多理会。

端午节的气息还是迎面扑来,唱台戏的戏班子也进了村子。今年的五月五仪程比往年要多,除了唱神戏外,还要求雨,又增加了给孩子押保状的事。会长告诉红富贵,要早做准备,押保状要赶在唱神戏和求雨前头。

给孩子押保状,孩子的舅家和干爷干大也理应参与押保。孩子的舅家早已失去了联系。听人说,给孩子请个舅舅也能行,把规程行了就对了。红富贵就想到了张百旺。他尽管是娃的干大,再当个舅舅也还不失行规。张百旺这人各方面都不错。齐翠花也同意,红富贵把这个意思给张百旺说了,张百旺满口答应:“只要对娃有益处,当啥都能成。”

鉴于上一次的教训,干爷还得要登门去请。可这次红富贵却为难了。那一晚夕的事情闹得很是尴尬,为了息事宁人,他还是忍了再忍,没有发作。可齐翠花却死活不愿意红乾仁两口子当娃的干爷干奶了。齐翠花说:“他们简直是畜生。”一想到那晚夕的事情她就心里发潮、发晕。跟那样的人长期厮混打交道,说不定将来还要出啥大事情哩。

红富贵说:“我也不愿意这么个。可是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活人,既在人家的矮檐下,咋能不低头?刚把干爷请上,八字还没见一撇哩,又不用人家,庄里人会咋么看这事情?那一晚夕的事情不是就将假成真了?幸亏那一晚夕的事情没发生,也没有扩散出去,只是咱内部晓得。张百旺是好人,他不会胡说的。这回给丑旦押保状,再请他一回,一来凑合着行个规程,二来也遮一遮众人的耳目。”

红富贵好说歹说,加上张百旺的劝说,齐翠花算是勉强答应了。

正在这个当口,却又发生了王家洼烧倒主的事。红富贵隐约感觉到,把红乾仁当倒主烧,可能与妻子齐翠花有联系。村里人也会捕风捉影。这又使他感到难以张口。

张百旺出主意说:“你就全当晓不得这件事,装个糊涂,把顺水人情做到,他要是不来,那就不是你红富贵两口子的事;你要是不去请人家,人家就有借口,外人也就有看法。不请反倒不好。”

红富贵就硬着头皮又去上门请红乾仁去了。

没想到,红乾仁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出乎红富贵的预料。由于娘娘庙里禁止女人出进,所以就没有请干奶奶李桂花。不料,李桂花却不省这个灯油。正当红富贵告别红乾仁,如释重负地离开上房将要出来的时候,她却发话了:“富贵呀,你找你大爸又有啥事呢?”

红富贵说:“明儿个要在庙里给丑旦押保状,我来请大爸给孩子撑个面子。娃娃的干爷干大还要在保状上画押聚保哩。大婶到庙里不方便,就不麻烦你了。”

李桂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不是为了我。你呀,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你真是拿着肉包子喂狗哩,捉着羊羔子往屋里引狼哩,他怕是心不在娃娃上,是在娃他娘身上呢……”

红富贵气得满面通红,此时他说不上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站着。

李桂花见红富贵这个样子,就越加得意了。她说:“王家洼的事你总听说了吧?这几天人都吼红了,你还把他往火坑里掀呀?”

这时红乾仁从上房里出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不说话谁还把你当哑巴?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剥你的皮!”他又对红富贵说,“你走你的,不要理她。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红富贵满怀心事回到家里。请的阴阳也到了。

阴阳是会宁县平头川的路师。本来要请樊家大庄的樊阴阳,可孩子没有用人家起的名字,怕人家见怪,就没请他。

初四晚夕,大戏上台了,锣鼓家什不断从戏楼那边传来。可红富贵一家子都顾不上去看戏,手忙脚乱地操办着给娃押保状的事。路阴阳也没去看戏,他净了手脸后,就在炕桌上铺开黄表,磨兑了猩红朱砂开始写保状和画符。

端午是早节,刚交过夜,村里就响动起来了。庙里的钟声一阵比一阵多起来,这说明人们已经开始上庙叫马了。据说,每逢年头节下,第一个到庙里烧头香的人会交好运,所以就有人半夜起来争烧头香。

红富贵本打算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抢烧头香,可由于这些天来实在太劳累,忙完后就倒头睡着了。当点高高山的鞭炮声把他惊醒时,他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了。他净完手脸就去庙里烧香。一出门,一个个山顶上,人们竞赛似的点燃了高高山。在熊熊大火的周围,隐约可见欢呼跳跃的身影。火堆里鞭炮的爆炸声也不断传来。村里的大路旁、山坡上、沟底里,到处可以听到“咔嚓咔嚓”折杨柳的声音。

今天的娘娘庙也与往日不同,庙门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火红的光亮照耀着出出进进的烧香人。铁狮子周围都插上了五色彩旗。庙门敞开,两个大殿的门也敞开着。灯笼和蜡烛的光使大殿内外显得亮堂和温馨,一上到庙外台阶,老远就有馨香扑鼻。

红富贵依次在大殿烧了香表,奠了水酒,点了蜡烛,就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娘娘殿前。照例是烧香点表、奠酒、点烛、敲磬。磕完头作了揖,又把姐姐绣的两只荷包挂在了娘娘轿子两边。然后退出殿门,上了钟楼,“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悠扬的钟声便扩散到空气中。

红富贵回到家里,在各门上插上了杨柳、艾条,喷洒了雄黄之后,天色已经亮了。

陈红氏、齐翠花都起来了。她们净完手脸后就给丑旦戴荷包,绑花花绳,还给他的耳朵眼和鼻孔边上抹雄黄。孩子在五月五手脚腕和脖子上绑了花花绳,在耳朵、鼻子门上抹了雄黄,就能避邪,不受蛇蝎和蚊虫的叮咬。

路阴阳、红富贵、陈润年几个人收拾一应用物,向娘娘庙走去。张百旺怕红乾仁又变卦,就亲自上门去请了。

丑旦今儿穿戴一新,一身花布衣裤,戴着虎头帽子,脚穿虎头鞋,像个小老虎一样。脖子上、手腕脚腕上都绑了花花绳。胸前挂着一嘟噜五彩花线绣制的荷包。荷包里放了香草,人一接近他,就会嗅到一股香气。

庙里不准许毛头女人进去,娘娘爷的神像出行时,女人也要回避。究竟为啥是这样,人们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

齐翠花起初不信这个邪,一定要进去看个究竟,在红富贵、张百旺和路阴阳的共同劝说下,她才收了心。张百旺说:“今儿个是娃的重要日子,你还是入乡随俗,不要因小失大。话必有因,万一出个啥瞎瞎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齐翠花说:“那我就不进庙门了,我就在庙外头戏台口等着你们。”

娘娘庙前,红色幛幡一条一条地挂在庙门西侧。门柱上贴上了鲜红的新楹联:天上行云驱魃鬼,人间作雨济苍生。横额是:神恩浩荡。

翠绿的杨柳和灰白的艾条从屋檐的椽缝里直垂而下,同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荷包一道垂吊在幛幅之上,显现出了特有的气息。娘娘打坐在轿子里,轿子摆放在高高的莲花台上。娘娘是玉颜金面,云髻高盘,身披五彩霞帔。轿子两边挂满了荷包(其中也有红富贵敬献的两只大荷包)。轿子后面高高的静台上,坐落着娘娘的塑像,照例身披五彩云霞,头戴八宝凤冠,面带微笑,显得很是慈祥。她的两边是妙龄使女,她们肩上一律披着红纱。

太阳刚一冒花子,人就到齐了。押保状仪式就正式开始了。

所有参加仪式的一应人等,照例先到天官正殿里烧香点表磕头,之后又都来到娘娘殿前,集体烧香点表、磕头。这个集体仪程完毕,四位吹鼓手就吹奏起乐曲来。其他人等则是各就各位。红富贵抱着丑旦跪在娘娘像的正中对面,左右跪着红乾仁和张百旺,红乾仁和张百旺的旁边各跪着张会长和陈润年。五个人(连丑旦共六个人)形成了雁翅形。

路阴阳穿戴一新,他身穿蓝色道袍,头戴孔明方巾;左手持保状,右手摇铃铛。四位吹鼓手分两组站在他的身后,配合他的程序。

路阴阳全神贯注地念着经,会长拄香,陈润年烧表,张百旺奠酒。香、表要续上烧,一根接一根(一张接一张)地烧。阴阳唱念到“天尊”时,跪在地下的人都要磕头。

一皇治世呀天尊……五皇五帝呀天尊。

一开始诵经声舒缓悠扬,到了后来就转成快节奏了:

把这些十殿阎君九天玄女八大金刚北斗七星南斗陆梁五皇五帝四海龙王三霄娘娘灌州二郎一皇治世一个一个一尊一尊都赞颂,保佑弟子五谷丰登家业兴旺无灾无病乐升平……

颂经念罢,唢呐锣鼓声再次响起,跪下的人又磕了三个头。路阴阳就用手向下按了一下,音乐戛然而止,他开始宣读保状:

大慈大悲圣母娘娘:烧香弟子红门富贵,于二月二日凌晨所生一子,名唤丑旦。因弟子学疏才浅,势薄力单,难保其终生无患。圣母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今将犬子丑旦寄于圣母娘娘膝下,拜托圣母娘娘巧施法术,使之脱胎换骨,改颜容换,无灾无难,一生平安。只要犬子出脱平安,弟子愿做牛当马,敬奉娘娘。为娘娘大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押保为证。

甘肃省西海固州西原县红城子坊红富贵敬上。壬午年五月五日。

保状念毕,会长敲响了铜磬,晓于娘娘。路阴阳取出猩红盒子,让红富贵、红乾仁、张百旺三个人在指头上蘸了猩红,先后在保状上按了指印。会长就把保状压在了娘娘打坐的莲花台上的香盘下面。

接下来是剃头留保,相当于和尚入寺受戒的剃度。这个程序由娃的干爹或舅舅来操作,张百旺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在庙里娘娘面前,只是象征性地剪一撮头发,在当头顶的头发上绾一根红头绳就行了,回到家里再仔细操作;当头顶留下一撮小辫子,其他地方都要剃光。

所有程序完毕,大家一同磕头作揖。红富贵抱着丑旦从地上爬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复杂的红乾仁抖着长袍上的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庙门。

这时候太阳已是一竿子高了。祈雨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进了庙院。他们头戴柳梢编的帽子,上身敞着衣襟,露出油津津的胸腔,裤腿挽在膝盖上,一律光着脚丫子。

红富贵几个人出了庙门,却不见了齐翠花。

说好的她在庙门外等着,这会儿她能到哪里去呢?张百旺提醒说:“大概是到戏台上看戏子化妆去了。”

红富贵觉得有可能。她毕竟是在戏班里混大的,成角儿的。她听见人家唱戏,说不定是嗓子痒了。他在心里骂道:狗改不了吃屎。他就让姐夫陈润年先回家——姐姐在家里还等消息哩。自己同张百旺抱着丑旦到对面的戏台上去找她。

今天是正会,要配合祈雨,装扮各路神仙,不演戏,戏子们都老早就来到后台,练戏的练戏,化妆的化妆。他们二人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儿,还是不见齐翠花的影子。

张百旺说:“怕是回家了。”

红富贵说:“丑旦在这里,她回家做啥去呢?她明明晓得丑旦耍起蛮来别人没办法,非要她哄不可,她却走得不见踪影。”红富贵想,莫非她身上不舒服,提前回家了?是的,这几天忙于筹办给娃押保状的事,她可没有少受累。他对张百旺说:“连她个影子都不见,人这么多,到哪里去寻她呢?走,咱们回。丑旦醒来了就要吃奶,又要闹腾。”

他们回到家里,齐翠花还是不在。

姐姐陈红氏说:“她早晨同你们出去,一直没有回来。”

红富贵不由得乱猜起来:也许她到哪家去看望戏子去了;也许她对求雨感到好奇,等着看人家祈雨哩,这个场面她怕是没见过哩。唉,糟了。祈雨是坚决不让毛头女人看的。女人一看,神功就白费了,就求不上雨了。她不懂规矩,是要闯麻达[8]的。想到这里,他把丑旦交给了姐姐,叫上张百旺又跑到娘娘庙那边去了。

山路上,一队一队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往娘娘庙那边涌。他们赶到庙门前时,已经到处站满了人,不远的戏场里也坐了不少人。戏台后面不时传来练嗓声和胡琴合弦声。庙门上,狮子旁边,钟楼上,庙院里,到处是头戴柳圈帽的男人,给这几天踏起来的黄土覆盖了一抹绿色。在这清一色的男人天地里,寻找一个女人还是不太困难的。不过,要是她也戴上柳圈混在男人群里,那就不好寻了。

张百旺说:“她不敢那个样子,也不会放着孩子不管,钻男人堆里混热闹。”

红富贵说:“百旺你是不知道,她胆子可大了,脾气也怪,她心血来潮了就会做出这事的。”

于是他们二人又低着头,在一个个柳圈底下齐齐儿瞅了一遍,还是没有她。他们又来到戏台上,打问了每一个戏子,都说没有遇见这么个女人。他们又急忙回家了。

齐翠花还是没有回家。

这时会长派人来叫红富贵,让他去执掌宝瓶。执掌宝瓶是祈雨时最神圣的事,一般人难以胜任,怎么会轮到他红富贵头上呢?会长派来的小伙子说:“会长让你无论如何要执掌宝瓶,说你是贵人他大,你掌宝瓶定能求到雨。”

其实,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事。红富贵给姐姐姐夫安顿了几句,拉着张百旺,跟着小伙子就来到了庙上。

还没有到庙里,老远就听见从那边传来了歌声,歌声苍凉洪亮,但参差不齐,似从千万人口中发出的。虽然听不清唱的词儿,但从那悲悲切切的声调中可以听出来,那是祈雨歌。歌声催促着人们,凝聚着人心,路上仍有三五成群的人跑着步子向庙里进发。庙里庙外人更多。红富贵和张百旺跟上小伙子挤到娘娘大殿门前,张会长连忙拿出两只柳圈帽子,让他们戴上。会长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声说:“时辰还没有到,还有几个坊上的人没有到齐。先跟着大伙儿学一学歌儿。你听,好多的人都不会唱,嘴里乱搅和,像个七窟窿狼一样。这么个唱法,玉皇老爷一看人心不齐,不像祈雨的样子,还能给你把雨下了?”

红富贵和张百旺就虔诚地戴上柳圈儿,也跟上教唱的另一名会长唱起来了。刚唱了几句,张会长就把红富贵叫到一旁,吩咐说:“今儿你的责任重大,你的任务是执掌这个宝葫芦,半葫芦水去,满葫芦水来。心要诚,手要灵,除了跟上大伙儿唱祈雨歌儿外,心里要一直想着求雨的事,不能有私心杂念,不能三心二意的。”

红富贵心里一直惦记着齐翠花和丑旦。他原本想着要在求雨的人群里也许能寻见齐翠花,可被委以这样的重任,他就不能随便走动,甚至连想他们母子都不能想了。他又竭力把事情向好的方面想:她附近无亲无故,她不会走远;丑旦有姐姐姐夫照料,暂时还能将就;我红富贵扑下身子敬奉娘娘爷,竭尽全力出力,为大伙儿祈雨,神灵是会保佑他们母子的……

这时,外面的唢呐家什响起,有人说是戏班子来敬香了。果然,戏班子装扮的天官、灵官、福禄寿三仙、财神赵公明、三霄娘娘和各显神通的八仙等仙家,在四把唢呐的前导下进入庙门。他们雁翅儿排开,由班头烧香点表,跪拜。他们先后在两个大殿里行了规程,就站在一旁恭候。原来,他们也是参加祈雨的,祈一次雨顶唱两场戏。

人到齐了,张会长就跑上钟楼,站在高处向大伙儿安顿祈雨的有关事项。他宣布了事先安排的次序:一队是灵官开道,二队是神仙启驾,三队是礼仪伴驾,四队是灾民随驾。排在最前面的是由戏班子装扮起来的王、赵、马、温四大灵官神,他们手执金鞭金砖(还有两位手握柳耙条),驱赶一路行人,特别不让毛头女人冲撞祈雨队伍的马头。四位唢呐手和一对锣鼓手紧随其后。紧接着的是由八个头戴柳圈、光着上身的小伙子抱着的玉皇大帝等众神仙的木头牌位。接下来是由戏班子装扮的各路大仙。

娘娘的轿子居中,同样由四个头顶柳圈、光着膀子和脚丫子的壮小伙子抬着。

紧跟在娘娘轿子后边的是九顶担架,担架用木头制成,前四个担架分别镶装着牛、羊、猪头,还有一只活的公鸡。三只牲畜头上的毛都被刮掉,牛角、羊角和猪耳朵上都绾了大红绸子,挂了荷包。后五个担架分别担着装在木斗里的五谷杂粮,有麦子、谷子、玉米、糜子、高粱。一律由同样头戴柳圈、光着上身的年轻人抬着。最后面是清一色的柳圈笼罩下的铜色肉体,足有上千人。张百旺也在这个队伍里头。

红富贵被安排在娘娘轿子之后,他也要头戴柳圈,光着上身和脚丫子。他双手捧着一对黑色葫芦般的瓷瓶。一只盛着半瓶水,一只空瓶。两只瓶口都用玉米塞子塞着,上面又包上了红绸子,用红头绳绑着拴在一起。

一切安排停当,张会长就让大伙儿先演练一下:先是锣鼓、唢呐响起,然后指挥大伙儿唱祈雨歌:

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半年没下个雨星星。

天干火着庄稼没收成,溏溏土儿烧得我脚面疼。

玉皇老爷把雨下,普降甘霖救众生。

和风细雨润万民,来年修庙塑金身!

那声音悲壮雄浑,响遏行云。

午时三刻即到。张会长手执绾了红绸的木槌,敲响了钟声。庙门两旁,鞭炮响起,祈雨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行进了将近三个时辰,到达官泰山老龙潭。这里早有准备,龙王庙前也是张灯结彩,香烟缭绕。那里的会长也组织一帮人众敲锣打鼓迎接。龙王庙坐落在老龙潭东侧的半山上,规模不如红城子的娘娘庙雄伟。在庙门前的草滩上,一边摆着八只水缸,还有水桶、水盆;另一边摆着两只木制水槽,水槽里的水供人们净手脸,水缸、水桶里的水供大伙儿饮用。双方会长一商量,双方人众稍事休息,用龙潭泉水净了手脸之后,祈雨仪式开始。会长刚刚宣布,人们像得了特赦令一样呼啦一声扑向水缸,用勺子舀水喝。有人一时找不到勺子,就干脆双手捧水喝。喝够水的人,才慢腾腾地到水槽边上洗手净面。

红富贵双手捧着两只瓶子,一下子坐在了草滩上。他的脚疼得已经无法站立了。

张百旺走了过来,见他狼狈地坐在草地上,再仔细一看,他的一只脚趾头碰破了,血从趾甲缝里流出来,结成了黑乎乎的血痂,还有鲜红的血从趾甲缝里往外流。张百旺心疼地说:“哥,这样的罪你怕是没受过哩。从小光着脚走路的人都招架不住,可苦了你……”

红富贵说:“求雨就是要心诚。只要能把雨求上,咱受些罪也值。”

张百旺说:“哥,我替你拿着瓶子,你也过去喝些水,水又凉又甜,过一会儿就弄脏了。”

红富贵说:“不行。张会长安顿了,这瓶子谁都不能沾手。你给哥舀一勺喝吧。”

张百旺就跑过去,好说歹说,才从一个半大老汉手中要来了一只马勺,舀了一勺水端给了他。红富贵喝了一气,剩下的他让张百旺给他浇着洗了手脸和脚。那只受了伤的脚趾头经水一洗,又流出血来,张百旺要找破布或绳子包扎,可大伙儿都只穿了一条裤子,根本找不到包扎物,于是张百旺就捏了一撮黄土撒在流血的伤口上,果然止住了血。

正在这时候,张会长派人来叫他,让他跟随娘娘轿子进殿去,把祈雨的宝葫芦摆到龙王爷的面前,领个仙气。他就连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娘娘轿子。

眼看祈雨时辰到了,人们还是乱哄哄地挤着喝水。张会长不得不摇响了铃子,喊大伙儿排队集中。喝了水,净了手脸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有些没有挤到缸跟前没有喝上水的人,也只好心情沮丧地各司其职。他们晓得,在这种场合,虔诚地求雨才是最重要的事。

祈雨仪程首先是摆好神仙摊位,再是献牲献粮。

双方的八支唢呐比赛似的吹奏起来,锣鼓家什也“咚咚咚锵”“咚咚咚锵”,极有节奏地敲着。手捧神仙牌位和抬着牲畜、五谷杂粮的人便进入状态,一步一顿地踏着锣鼓点子,依次把神仙牌位和娘娘轿子摆献在龙王庙里,各路神牌摆在正中,娘娘轿子摆在侧面,与龙王轿子平行。戏子装扮的神仙则威风凛凛地站在龙王庙两旁的台阶上。一切妥当,然后是献牲献粮,十八个后生把三只畜生头、一只公鸡和五个粮斗依次摆在了各位神仙面前。

红富贵按照张会长吩咐,捧着宝瓶一步一顿,迈着庄严的步子,跟着娘娘的轿子进了龙王殿,把两只宝瓶小心翼翼地献在了龙王像面前,然后烧香奠酒、敲磬。之后,毕恭毕敬地退出龙王殿。

然后是念经。双方的阴阳你念一段,我再念一段,很是悠扬。

祈雨仪式按序进行。各个阵势又依次在音乐声中亦步亦趋地走向官泉边。官泉就是老龙潭,一股清清的水从半山腰的石头缝里缓缓地向外流。泉水流淌过的地方,长出了一层绿莹莹的苔藓。崖底下,人们用石头砌了一个月牙形的泉,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可以聚集在泉里。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官泉神水。人们为了提取神水治病,曾不远百里甚至千里地到这里取过神水。泉里溢出来的水顺坡流下,浸润了一大片草滩。草滩长满嫩绿的小草,与周围的沙石滩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从龙王庙只有一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道直通官泉。双方会长、阴阳和红富贵五个人走小道到泉边,其余人众一律按次序排列在庙前的草滩或沙石滩上。

阴阳照例是念经。念完经就唱祈雨歌:

…………

天干火着庄稼没收成,溏溏土儿烧得我脚面疼。

玉皇老爷把雨下,普降甘霖救众生。

草滩上、河湾里,排山倒海地唱着。崖底下,会长指示红富贵把宝瓶打开,把装来的半瓶水倒入官泉中,然后用龙王赐给(会长)的宝葫芦舀上泉水,灌到带来的宝瓶中。红富贵手脚笨拙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水往宝瓶里灌,草滩上、庙台上的人仍然如泣如诉地唱着:

龙潭水儿似甘霖,清清玉液润万民。

午时求得一滴露,午后做云响雷声。

和风细雨潇潇下,万众欢呼感神恩。

红富贵灌好了泉水,塞上玉米塞,包上红绸子,用红头绳绑好后,就交于会长加贴由龙王赐予的封条(实际上是阴阳写的)。雨求上了,大伙儿就又吹起唢呐,唱起祈雨歌往回返了。

返回的路上就没有来的时节那么严格了。张百旺就偷偷地跑过来,把他拾到的一绺破布条给红富贵包在脚趾头上,这样就好受多了。

回到娘娘庙里,红富贵把宝瓶圣水摆上娘娘的莲花台,在张会长的指导下,打开了宝瓶,在娘娘的莲花台前奠洒了几滴水,然后出庙院,在庙后的庄稼地里滴洒了一些,然后回到庙里。红富贵给张会长打了声招呼后,就与张百旺赶回家里。

齐翠花还是没有回来。丑旦已经哭闹得嗓子沙哑。幸亏丑旦干妈王兰香在她们张家咀头找了个奶婆子喂了奶,要不然,姐姐陈红氏和姐夫陈润年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顿这个冤家。

见他们回来了,陈红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富贵呀,得想法子赶快寻人呀。一个大活人一天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哩。”

红富贵也是心急火燎。他顾不得困乏、脚疼,拉上张百旺又上娘娘庙去了。

经占卜求卦,得了个中平卦。就是说,人不见了既不是好事,也不是瞎事。红富贵感到奇怪:人不见了,明明是瞎事,怎么卜了个中平卦?

齐翠花究竟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