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离别的预演
寒假前的最后一周,校园里的圣诞装饰还未撤下,红绿相间的彩带在走廊轻轻飘动。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乔昔独自坐在座位上,额头抵着桌面,肩膀微微颤抖。
推开门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头,迅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得她红肿的眼皮几乎透明,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邱桐...”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是哭了一整夜。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书包滑落在地也顾不上捡。“怎么了?”我的手悬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触碰她。
乔昔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纸张上端印着“XX市第一中学转学申请表”,在“学生姓名”一栏,乔昔的字迹工整得反常。
“这么快?”我接过表格,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我以为...至少要等到下学期...”
“妈妈提前找到了新工作,“乔昔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上的紫色指甲油已经剥落得斑驳,“下周一就走。”她顿了顿,补充道:“正好赶上圣诞节。”
我盯着表格上“转学原因”那一栏,乔昔用她那圆润的字迹写着“家庭原因”。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是多少个夜晚的争吵和眼泪?我忽然想起那天在墙头,她告诉我父母要离婚时强颜欢笑的样子。
“所以今天是...”我的声音哽住了。
“最后一天。”乔昔替我说完,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至少给我签个名吧?纪念册在书包里。”
我从她书包里翻出那本天蓝色纪念册——是我们上周一起在文具店挑的,封面印着银河的图案。翻开第一页,已经有不少同学的留言,大多是“永远的朋友”“勿忘我”之类的套话。林雅甚至也写了,字迹花哨得做作:“祝你在新学校一切顺利!”后面跟着三个夸张的感叹号。
笔尖悬在空白处,我突然不知该写什么。所有词句都显得太轻或太重,无法承载这几个月来的一切——天台上的午餐,雨中的星空伞,艺术节舞台上的对视...
“写实话就好。”乔昔轻声说,仿佛读懂了我的心事。她递给我一杯奶茶,还是温的,“你最爱的柠檬绿茶,多加了一份蜂蜜。”
我接过奶茶,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吸管上有个小小的牙印,看来她已经喝过一口。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知为何让我的眼眶发烫。
最终我写下:“致我遇到过的最勇敢的小鸟——飞走是为了更好的归来。农夫会一直在这里,带着哨子和芋圆奶茶等你。PS:别忘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升级版。”
乔昔接过纪念册,读着读着,一颗泪珠砸在纸面上,晕开了“农夫”二字。她急忙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花。
“别,”我拦住她的手,“这样更好。有些东西就该留下痕迹。”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涌入教室。乔昔迅速合上纪念册,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仿佛刚才的脆弱从未存在。但我知道,在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下,她的肩膀依然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李老师走进教室,环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乔昔身上:“乔昔同学,下课后来办公室拿一下转学材料。”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乔昔转学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了。林雅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早就知道了,”乔昔压低声音说,“昨天在办公室听见老师议论我爸妈的事,现在全班都知道了。”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乔昔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议论家事,初中时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没少受嘲笑。而现在,她最私密的伤痛成了公开的谈资。
整节课我都无法集中精神,余光不断瞥向乔昔。她反常地安静,笔尖在笔记本上机械地移动,写下的字迹却歪歪扭扭,完全不像她平时圆润工整的风格。
下课铃一响,乔昔就冲出了教室,大概是去办公室了。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突然发现她的数学作业本还躺在抽屉里——今天下午要交的作业。
犹豫片刻,我决定给她送去。走廊上人声鼎沸,我抱着两本作业本艰难穿行,不时有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转过拐角时,我听到办公室方向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乔昔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凭什么不告诉我爸?这是违反规定的!”
我加快脚步,看到办公室门口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学生。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乔昔站在李老师桌前,背挺得笔直,而李老师一脸为难。
“乔昔,你妈妈特意嘱咐过...”
“她不是我唯一的监护人!”乔昔的声音在发抖,“法律规定我爸也有知情权!”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乔昔——愤怒得几乎颤抖,像只炸毛的猫。她的拳头紧握,指节发白,马尾辫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松散开来。
李老师叹了口气:“你妈妈说你爸爸有暴力倾向,法院...”
“她撒谎!”乔昔猛地拍了下桌子,水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爸爸从来没有...是她...”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就在这时,她转头看到了门口的我,眼中的怒火瞬间变成了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尴尬?羞愧?还是绝望?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推开围观的同学冲了出去,速度快得我只来得及抓住一缕从她马尾辫上散落的发丝。
“乔昔!”我追了上去,作业本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捡。
她跑得飞快,像只受惊的鹿,穿过走廊,冲下楼梯,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等我气喘吁吁地追到操场时,她已经不见踪影。
雪后的操场白得刺眼,我眯起眼睛四处搜寻,终于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发现了她的身影。她正笨拙地往上爬,动作因为抽泣而变得不协调,几次差点滑下来。
“乔昔!等等我!”
她没有回头,但爬升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等我跑到树下时,她已经坐在墙头,双腿悬在外面,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默默爬上树,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整个校园,远处的城市轮廓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乔昔的脸湿漉漉的,鼻尖通红,但已经没有新的泪水流下来。
“作业本,”我喘着气说,“你忘带了。”
乔昔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未散的哽咽:“你就为了这个追我半条命?”
“还有这个。”我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发绳——刚才在走廊上抓下来的那缕头发上还缠着它,紫色的,已经有些松了。
乔昔接过发绳,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缠绕的几根发丝。“谢谢,”她轻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条了。”
我们沉默地坐在墙头,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我耳朵生疼。乔昔的校服外套很薄,我能看到她裸露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冷吗?”我问。
她摇摇头,但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围巾——那条妈妈去年织的红色羊毛围巾——笨拙地围在乔昔脖子上。她僵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我爸...”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他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安静地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砖上的积雪。
“是我妈要离婚的,”乔昔继续说,目光落在远处的某个点上,“她爱上了一个有钱人,想跟着去南方。我爸不同意,她就...”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她就编造了很多谎言。”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像一滴新的眼泪。
“为什么不告诉大家真相?”我轻声问。
乔昔苦笑一下:“谁会相信呢?在所有人眼里,我妈是温柔贤惠的小学老师,我爸只是个沉默寡言的会计。”她扯了扯围巾,“而且...说父母坏话的感觉太糟糕了,即使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乔昔总是那么开朗乐观——那是她的盔甲,用来保护自己,也保护她爱的人不受非议。而盔甲之下,她比任何人都敏感脆弱。
“我相信你。”我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乔昔转过头,眼睛红红的,但已经不再流泪:“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们肩并肩坐在墙头,看着太阳慢慢西沉。围巾的红在雪景中格外醒目,像一簇小小的火焰,温暖着我们之间的空气。
“我明天就不来学校了,”乔昔突然说,“妈妈要提前收拾行李。”
这么快?我胸口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攥住。“那...什么时候走?”
“圣诞节前一天。”她踢了踢腿,积雪从墙头簌簌落下,“真讽刺,对吧?本应是团聚的日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但在我的掌心慢慢变暖。
“邱桐,”她轻声叫我的名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送我。”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我不想记住你哭的样子。”
我想反驳说我不会哭,但喉咙的哽塞感告诉我这是个谎言。最终我只能点点头,用力到几乎要把脖子扭伤。
“该回去了,”乔昔看了看表,“最后一节课要开始了。”
我们爬下墙头,拍掉身上的雪。乔昔解下围巾还给我,但在我接过时却没有松手,我们就这样各执一端僵持了几秒。
“送你了,”我松开手,“反正红色更适合你。”
乔昔把脸埋进围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系好:“谢谢,我会好好珍藏的。”
回教室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仿佛在刻意延长这最后的时光。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对了,”乔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圣诞礼物,提前给你。”
盒子里是一个小小的银色书签,顶端挂着雪花形状的吊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这样你看书的时候,”乔昔笑着说,“就能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
我紧紧攥住书签,金属边缘陷入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我还没准备你的礼物...”
“你已经给我最好的礼物了,”乔昔指了指脖子上的红围巾,又晃了晃手腕——那里系着我去年夏天在庙会上买给她的幸运绳,“还有这个。”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但班主任宣布要为乔昔举办一个小型欢送会。班长搬来了蛋糕,同学们轮流上前送小礼物。乔昔站在讲台上,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一一感谢每个人,仿佛刚才的崩溃从未发生。
只有我知道,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那条红围巾的一角,指节都泛了白。
放学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乔昔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异常整齐——这不像她,她平时总是胡乱把东西塞进包里就跑。
“要我陪你走回家吗?”我问。
乔昔摇摇头:“妈妈在校门口等我,要去办最后的手续。”她拉上书包拉链,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
教室渐渐空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一切都染成橘红色。乔昔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就这样了。”
我站起来,双腿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就这样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我想说点什么,但所有词句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团棉花般的东西,又软又堵。
乔昔突然上前一步,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她的心跳透过校服传来,又快又重,像受惊的小鸟。“别忘了吹哨子,”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无论多远,我都会听见。”
然后她松开手,转身走向教室门口。在跨出门槛的前一秒,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灿烂的笑容:“再见,农夫。”
“再见,小鸟。”我努力回应她的微笑,尽管嘴角抖得厉害。
乔昔走了,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座位——桌面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Q&T”,被夕阳照得闪闪发亮。
我慢慢走回座位,从书包里掏出她给的雪花书签。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在墙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星星一样闪烁。
窗外,乔昔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她穿着那件熟悉的淡蓝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我的红围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一个优雅的女人——应该是她妈妈——站在一辆银色轿车旁等她。乔昔上车前,突然抬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虽然明知道她不可能看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银色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街角。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雪花书签,突然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无论风雪多大,春天总会来。——你的小昔”
教室里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覆盖着一切痕迹。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雪花无法覆盖的,比如那个刻在桌上的笑脸,比如掌心的书签,比如心中那个穿着淡蓝色羽绒服、系着红围巾的女孩。
冬天才刚刚开始,但我已经开始期待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