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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散文是向传统致敬的文体,也是传统最深的地带。散文家有越出传统的冲动,但行动者少,散文如书法,很多散文的所谓的探索者,就是写丑书的那些江湖掮客,远离了散文的本初的质的规定。
有人问:何谓散文质的规定?
我的考虑是:真实应该是其一。这种真实,是作家和读者共同完成的,最终是在读者那里确认,散文可以吸收诗的小说的影视的笔法,但读者的承受如果说是虚假了,那就过界了。我们要求散文的新艺术可能,大胆跨界打劫,形成新的传统,但真实是你越想摆脱越最后要靠近的东西。
散文的真,不是临摹现实,而是一种包含精神质素和新艺术质素的存在,散文的语言、结构、形式,它的时空和叙描,和小说、诗歌、戏剧的方式的差异在哪里?一篇散文就是散文,它有独立的价值,它有自己的命运。散文的命可能就是你的生活、阅读、思考而培植的,没有这些的积淀,散文是很难写好的。
自由,我以为是散文质的规定的其二。没有心灵的自由,没有对精神自由、艺术自由的追求,散文文体就会萎缩,这有着历史的记忆和教训。
除掉这两点,我以为,散文不能只在美文圈子里打转,需要警惕过于打磨文字,在结构上技巧上用力而失掉了对境界的追求,有境界的散文,即使语言粗糙点、结构有破绽,但也自称高格,自有生命。
但,我的意思不是不要语言的追求,这是一个两难的规定,是悖论,看你的悟性,把生活和世界凝视与思考的本质说出来,就成了,像人对着神灵的祷告,也如对世间的遗嘱。
再就是散文有个精神含量的问题。随着经济与文化、物质与精神矛盾的显现,整个社会都在调整,不仅是利益的调整,也是精神回归、精神升华的阶段。散文也到了抛弃小花小草、小情小调的东西,给当下的中国人精神的安慰的时候。有出息的散文家要有清晰的文体意识,据实平面摹写,没有精神的锋芒、批判的力度,仅仅满足于自娱自乐,已很难解答自身和时代所处的问题。散文要呼应时代的精神困境,回应时代的提问,散文要成为社会的良知、时代精神的探索者,就要铸造不同于市场价值的人文价值,开辟物化世界上更阔大的精神空间。散文的尊严,来自她的精神的品性,这是散文在当下创作最应该关注的部位。做精神的探险者,精神的独立者,在精神上不作伪,诚实,把看到的、体验的、内心的最本真的拿出来,做生命的见证,让灵魂变得柔软,这是散文区别小说和诗歌的关键。散文凭借什么?就是一种精神的高度,诚实记录,不撒谎——不对自己的心灵撒谎,不对历史撒谎。
散文作品的精神含量指的是作品的“器量”,也就是作品所表达出的人的精神的广度与深度。判断艺术的基本标准是特色,最终标准是精神含量。
《灵魂背书》其实就是文字给我的一个抒情的出口,这种抒情是叙事,是具体而微,也是痛苦与平复,这是一部辞别书,也是一部还乡书。我一直把故乡定位为路上的驿站,是暂时收容我灵魂的处所。没有故乡的人是流浪汉,在故乡的人也不一定不流浪,我一直是在故乡有异乡感的人。
其实灵魂有吗?你的灵魂在哪儿呢?也许我们的灵魂是藏匿的,她只在你倦怠、痛苦,或挣扎时才出现,在你面对不义、委屈、愤懑才来。
有人说灵魂是轻的,有医学的数据,只有几克,我说灵魂是重的,她能击垮或压垮一个人,或者使这个人一辈子不能心安。灵魂是影子吗?如果灵魂是影子,我的文字岂不是影子的影子?
我无法给别人证明我的灵魂的有无,但不能证明有无,也不能视灵魂为无物,其实灵魂就在眼前,就在肉身,就在举手投足,只是她没有故乡的土地好感知,失去故乡的人要还乡,失去灵魂的人会失魂落魄,是活着的活死人。故乡不可剥夺,灵魂也不可剥夺。有人说,在当下,谁的故乡不毁容?谁的故乡不是嵌在骨头里的痛,最怕的是,那些父老用锤子把钉子楔进你的骨头。
我知道犹太人的执着,回到故乡,拥有自己的故乡,我知道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更知道希伯来、《圣经》,当然奥斯维辛也如钉子楔进了我的骨头。命运可以拒绝一个民族,时代可以拒绝一个人的肉体,更可能拒绝一个人的灵魂。
这些文字,只是一些标本,我不敢看作是灵魂的标本,就像一只蝴蝶的标本,她翅膀上的斑点是春天的馈赠,和春天比起来,这些斑点是微不足道的,正如我的散文,对一个丰沛的时代来说,我的文字是羞愧的,甚至是惭愧的。
生活的钢针刺痛我,我却没有荆棘鸟那样的嘹呖的歌,这是最令一个作家羞愧的,我失去了故乡,正如鸟失去笼子,我也跟着失去了原来腔调的歌唱,但我还聊以自慰,我恢复了野性,尝试着自由飞翔与野性的歌唱。
2019年2月4日立春日于珠海白沙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