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布贺雅拉提草原,元朔的烦恼和巫师的秘密
阿妈送给邻居丹玛婆婆半条黄羊腿,请她帮忙照顾卧床在家的元朔。
这婆婆年过八十高寿,耳聋眼花,跟她说话得把嘴凑到她的耳边扯着嗓子喊出来,她看东西时也总是把整张脸都凑上去,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要利用嗅觉来辨人认物。可是只要元朔一下床她立马就能察觉。
这时候她准会唠叨个没完.“小娃仔别动,你要干啥就给我老太婆说,我收了甘卓的东西,老太婆可不是贪便宜的人……不能白要……你就吩咐吧……”
要是元朔想出门,她一准会扯着嗓子唤吉贝,“吉贝快来,你元朔阿哥要出门,你陪着他溜达溜达,可不许出寨子啊……”
元朔只能作罢。
就这样,他被困在家中已经整整四天了,他一直惦念着土山上的呼那罗巫师。
那只干兔子早该吃完了,他一定在忍饥挨饿,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呢!毕竟伤势太重啦。但元朔只能干着急,丹玛婆婆油盐不进,她对阿妈的忠诚绝对不像是半只羊腿能换来的!
这天午睡醒来,元朔惊喜的发现丹玛竟然不在房里,她平常都是整上午整下午地坐在门口发呆的,阿妈不回来她绝对不离开。他出门去找,小院里也是净悄悄的没人影。
机会终于来了,他赶紧跑回屋去穿衣服找食物。
真该庆幸自己受了伤,因为受伤,需要在家休养,所以阿妈会带东西回来让丹玛婆婆在家里给元朔做饭,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去哪弄食物给呼那罗。到那颜府去偷,危险。总给悦卡要的话这小子一定起疑心。
不得不说丹玛的手艺挺不错的,就是有点脏。中午做的羊油炒糜子,元朔刚吃了两口就吃出了一颗羊粪蛋,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己不饿就不吃了。所以还剩下不少,盛出来有满满得一木盘。用有羊粪蛋的炒糜子招待呼那罗虽然有些不成话,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他翻箱倒柜的又找到了一大块陈乳酪,拿在手里掂量着,估摸着足有四五斤重,这分量够一个人吃两天都没问题啦。他又找到一个大肚子铁水壶,灌了干净的水,然后把自己的鞭伤药包了一些,就出了门。
天色阴沉,黑压压的云快要和天边的大地贴在一起了。风在哭号,冷得很,冻得人喘气都觉得困难。元朔心中暗喜,这种天气里,鬼都不愿意门,正是溜出牧寨的绝好机会。
果不其然,他一路小跑,溜达到东寨门也没有撞见一个人影,这时心中不由得开始疑惑起来,一个人都没有?!记忆中这种现象从未有过,即便是长青天祭祀,寨子里的人都得参加,也会留下些奴隶照看牲畜。另外长青天祭祀是在春天牧草初绿时举行的啊!
偶尔传来的狗吠声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这叫声像呼救又像哀鸣,是受到了某种惊吓才会发出的。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脑袋里出现了,莫不是圣山遭到了侵扰,长青天降下了惩罚,把牧寨的人通通都带走了?
长青天神通广大,他对着大地吹一口气就是一阵巨大的风暴;他咳嗽一嗓子就是惊天动地的雷鸣;他只要动一动念头就能杀死所有对自己不敬的人。传说里就是这么说的,他在天上喊一声密贵牧寨的人都到地狱里去,恐怕那颜老爷也得乖乖地下地狱。
这样想着,冷汗就下来了,风一吹,寒凉直往骨头缝里钻,一真凉到心窝里。他忐忑不安地朝东门的岗屋走去,那里是守门家兵休息的地方。
元朔刚一靠近,冷不丁从旁边狗窝里窜出一条牧羊犬来,险些扑到他的身上,吓得他转身就跑。狗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身后疯狂的吠叫,原来它被铁链拴着呢!寨门敞开着,看门狗拴着,也不见守门家兵的影子,种种怪异的现象似乎都在验证着他脑中的想法的合理性,长青天祭祀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因为他们不可能连家门都不顾了啊?可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被带走或杀死,侵扰圣山的正是自己啊!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元朔的心,此时他只剩下后悔的份了,后悔自己不该不相信圣山、不该去惊扰圣山、不该把一个布贺巫师带到那里、不该……巫师,对啊!呼那罗是巫师啊,他说过天意巫师跟通天祭司是一样的,通天祭司可以通神,天意巫师一定也可以。牧寨里的祭司巴珠就经常与长青天对话,祈求阳光和暖牧草肥美,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牧寨里的人要是真被长青天打入地狱,是否可以让呼那罗做一场法事,向长青天求求情,如果可以,元朔愿意用自己去换回寨人,换回母亲!
他疯狂地向圣山跑去。
无遮无拦的荒原上,风更大了,吹得人路都走不稳。元朔却跑得大汗淋漓,汗水蜇得浑身鞭伤火烧火燎的疼。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跑到阿日善河的第一道河湾处,突然被前方的一堆大火堵住了去路。他赶紧趴下,慢慢地向前爬行,躲在一道土梁下,许久才敢把脑袋伸出去。
火堆有一座小木屋那么大,只见通天祭司巴珠头戴牛头冠、身披五彩仙衣、脸上带着狰狞的黄铜面具,正围着火堆做法事。他不停得冲着火挥舞着手中的牛骨铃铛法器,刺耳的响声叫人心惊肉跳,火焰里不时爆出鲜艳的火花和炸响。火堆前供着剥了皮的牛、驴和骆驼。
火堆西面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怪不得寨子里没人,原来都在这里!不知这又是一场什么法事。元朔看见那颜大夫人跪在人群最前头,所有人都学着她的样子朝远处的土山叩拜。土山上有被大风吹乱的白烟,宛如天上的流云一般翻卷飞腾。
好家伙,可把我吓坏了!元朔长长得松了一口气,仿佛把一辈子的担忧一股脑全都呼了出来。
但他立刻意识到担忧并没有离开,很明显,这场空前绝后的法事的诱因正是山上的呼那罗。
一定是呼那罗把火烧得太大了的缘故,让烟飞出了土洞。元朔自己在山上生火时都要小心翼翼地控制火势,不然冒出的烟在十里开外也能看见。
这可了不得。他慌忙向不远处的阿日善河冲去,跳下河坡,躲进一个土坑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剩下向长青天祈祷的能耐了。他口中喁喁有声地念叨着从母亲那学来的祷词,向长青天认罪、道歉、祈求寨人快些散去,祈求这个时候呼那罗不要出来。
通天祭司巴珠没完没了地围着火堆转圈,口中忽高忽低地唱着令人费解的歌谣。大风把火吹得东倒西歪,时而愤怒地呼叫、时而又欢快地舞蹈。寨人跪地垂首,没人敢抬头。
元朔恍然大悟,他们一定以为土山上的烟是长青天下凡显灵。自己刚才真是吓昏了头,他们连看一眼都不敢,怎么可能有胆量上去一探究竟?就算呼那罗这时候出现在山顶,他们也会认为他是长青天幻化的肉胎。想到此他竟咯咯咯地笑起来。他当即沿着河道向北绕到土山东坡。从这爬上去,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站在土山上,向西俯瞰匍匐在地的寨人,仿佛他们正在朝自己叩拜。元朔胸中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奇怪感觉,即畅快又惶恐。吓得他赶紧往土洞里钻。
呼那罗把火烧得快赶上山下的巴珠那堆了。他还在不停地添柴火。土洞里烟雾缭绕,元朔弯着腰跑进去,压低声音喊道:“先生,不能弄这么大的火,都被人发现啦。”
“什么?是骑兵吗?”呼那罗也被惊到了,他双手按地,想要爬起来。
元朔赶忙过去搀住左臂道:“你别慌,是俺们牧寨里的人,他们把你当长青天了,还以为这烟是长青天下凡乘坐的流云辇呢。这会儿正在山下祭拜。没人敢上来的,放心吧”。他还详详细细地把适才的遭遇讲了一遍。
呼那罗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两人相视大笑。“希望他们当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你。”巫师玩笑道。
元朔把带来的食物拿出来,把水壶盖拧开,直接放到火堆里。
“你的寨子不是离得很远吗?”呼那罗狼吞虎咽着问。
“其实也不算太远啦,寨子往东走不多远就能看见这座土山。”元朔回道,“你以后不能生这么大火啦。”
“抱歉,还让你担惊受怕,实在是太冷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呼那罗盯着元朔的手问。他两只手上都有伤。
元朔回道:“挨了一顿鞭子,该死的伯噶。”提起挨打才想起怀里的药,掏出来递给呼那罗。“鞭伤药,不知道你能不能用。”
“鞭伤?那你还出来干啥,得好好养着才是啊。”呼那罗接过药,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都习惯了,再说都已经让你饿好几天啦。我阿爹说过,男子汉挨顿鞭子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不能丢了勇气。”
“也没饿着,这洞里偶尔会有小动物进来。都是因为我,真是抱歉。”呼那罗停止咀嚼,目光里充满浓浓的感激。
元朔摆了摆手道:“没有的事,这个混蛋管家最近总是找我的麻烦。他是个坏人。”
“原来是管家啊,那你得小心了,管家在你们这里是有权有势的人。”呼那罗关切道。
元朔冷笑一声道:“我才不怕,他也就只能给我身上添点伤,没胆量要我的命。”
“这又是为什么?他是管家啊,听说在你们这除了那颜一家就数管家厉害了。”
元朔道:“我知道你想说我是个奴隶,他是个管家,管家弄死一个奴隶就跟弄死一只臭虫一样简单,对吧?”他又不无得意地自答道:“我和阿妈都是那颜老爷家的梯己奴隶,跟其它奴隶还是有区别的,听我阿妈说,我阿爹当年在战场上救过老那颜的命。所以伯噶不敢太过分。”
呼那罗吃完了炒糜子,没有去动乳酪。他把水壶从火堆里捞出来,里面的水没开,但显然相当热了,他小口喝着,一脸的满足,好像温水的滋味比以往的奶酒更美味。火小了很多,烟雾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只有些许残余在土洞顶氤氲如云翳。元朔起身到洞外去窥探,发现祭祀已经结束,寨人正三三两两往西去。
“我得赶紧回去,最好能赶在他们前面,不然又要被发现啦。”元朔真的着急了。
呼那罗嘱咐道:“要是不方便你就别急着来。还有千万把我给你的东西藏好!”
他只回了句“没事”,人已经跑到土洞所在的土崖顶上了。
元朔强忍着浑身的刺痛一路狂奔。等回到寨子才发现还是有人比他先回来。他只好先去大羊圈跟悦卡见一面,然后再回去。要是阿妈问起来,说谎时也有个帮腔的。
悦卡没有去参加土山祭祀,元朔赶到时他正躲在小木屋里喝酒,这小子最近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酒,老有得喝。
“前两天悦可哭着回家,说要解除婚约,你小子是不是说什么过分的话了。”悦卡带着醉意质问道。
朋友的口气让元朔很不舒服,也用同样的口气回道:“我根本没理她。”
“你们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啊,不然一切不都前功尽弃了吗?”悦卡意识到元朔的不悦,口气软和下来。他放下酒壶继续道:“伯噶那老混蛋似乎不相信你跟悦可的婚事是真的,昨天借着醉酒找到我家里去了,放下话说要是让他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花样,就要我全家人的命,除了悦可。我阿妈吓坏了,正打算提前让你们结婚呢。”
元朔听了恨不得马上逃走,一股怒火在胸中陡然烧起,他想冲悦卡大喊:我不干了,这跟我没关系!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喊不出这样的话来。
悦卡起身把他按到一张小木墩子上,继续道:“阿朔,我知道,悦可跟我一样不好看,可你也得想想,咱们是奴隶,主子老爷能让咱结婚已经是长青天最大的慈悲了。这天底下除了咱古纳人之外有允许奴隶娶妻生子的吗?”
除了古纳人之外这天底下还有奴隶吗?元朔心里这样想着,这个问题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是第一次。是不是我到了别的地方一样还是个奴隶?比如呼那罗巫师说的图兰。这个问题刚一发芽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解开它就成了头等大事。他立刻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去问问巫师。
元朔推开悦卡还按在肩上的手,一探身抓住火炉上的酒壶猛灌了两大口,想用酒把听进耳朵的话挡在脑袋之外。酒很烈,喝得太猛,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心里有气,不打算理悦卡。把酒壶放回去之后,抬腿就出了门。悦卡追出来喊道:“我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妹妹不管,我没有这么心狠绝情的朋友。”
元朔头也不回,气呼呼只管走。天色已晚,开始有雪花飘落。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他已经不记得第一场是什么时候下得了,总之中间相隔时间像过了半年那么长。像这样的好年景真是不多见。冬天少下雪就是长青天对草原人最大的恩赏。
寨子门口已经亮起了灯,有那颜老爷的家兵和两条牧羊犬守着门。那两个家兵他都认识,小个子的叫坚诺,是个十足的无赖,每次撞上他都要被戏弄一番。其实元朔有把握只要一拳就能把这小子打死。另外一个是大胖子那其,他倒是平和得很,对奴隶们的态度一直不错。可他偏偏跟坚诺搭伙,这些优点就等于没有了。别看他块头有坚诺两个大,但对坚诺是俯首帖耳,一句违逆的话都不敢说。
元朔本打算绕道避开他们,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两条牧羊犬吠叫着跟他打招呼。元朔只刚刚转过身,就听坚诺高喊:“傻大个子,还不快点滚过来。”
元朔转身走到门口,两条牧羊犬也都安静了,围着他直摇尾巴。
“见了我们就想跑,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坚诺阴阳怪气地问。元朔看了看胖子那其,他肥胖的脸上挂着笑,也等着听元朔的回答。
“没有,我是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悦卡那里。我这就去拿。”话还没落音,元朔已经把右腿迈开。
“站好了,我让你走了吗?”坚诺突然咆哮起来。元朔只好站住,咬了咬牙,他把头底下来。看来今天这混蛋要动手,我要忍着吗?他寻思着,等待着。
坚诺走上前来,弯下腰,仰着脸看着元朔,捏腔拿调道:“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一直这样仰着脸给你说话。”
元朔抬起头,强忍着胸中的怒火回道:“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干?”
坚诺撇嘴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想听你学两声狗叫,让我手里这条狗学学,它最近找了一条母狗耍,就好像忘了自己是条狗,叫起来听着总有人话的味道。”
一拳打在脸上,只要一下,我准能把这混蛋打死。元朔觉得怒火即将冲破胸腔,他的手在颤抖,五指正慢慢聚拢。只要一拳,我就可以把这混蛋打死。可这一拳打下去,也会把自己和阿妈的命打没。
学狗叫?绝不可能,今天就是死也不会学狗叫。我不还手,你总不至于以我不学狗叫为名去把我阿妈也杀掉。元朔打定主意,坚定地摇摇头道:“我不会。”
坚诺跳起来给了元朔一个耳光。“学!”他吼道。
这回元朔连头也不摇一下了,直挺挺站着,心里恨道:你就打吧,混蛋,今天打死我也累你个半死。
只听啪得一鞭响,坚诺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惨嚎。那颜老爷端坐在马上骂道:“混账东西,就是一条狗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他。”
元朔慌忙跪下,低头叫了声老爷。跪在旁边的坚诺脸上都是血,他不停磕头,真像一条吃了痛打的狗。在那颜老爷眼里你跟我也没太大区别,还不是说挨打就挨打?元朔心里想着,觉得痛快了许多。
“五十个嘴巴,你自己抽,以示惩罚。那其,你计数,少一下明天我要你一根手指头。”那颜说完,催马进了寨子,后面跟着一大队人马。元朔这才想起来,那颜老爷去金寨觐见叶护老爷,已经快走两个月了。
那颜的队伍走后,坚诺自抽着嘴巴还不忘威胁元朔。“狗奴,你给我记住,老爷总有再出门的时候。”
元朔没兴趣看他自抽嘴巴,朝痴痴窃笑着的那其问:“我能走了吗?”
那其摆摆手,嘴里忙着帮坚诺计数。
回到家里,阿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个小冤家,是不是又去山上啦?我生了你难道是生出个仇人吗?你千方百计的想要害死我。”
吓得元朔慌忙跪下道:“阿妈,你这是怎么啦,这几天待在家里养伤闷得慌,我只是到大羊圈去……”
阿妈打了元朔一巴掌,哭骂道:“你还学会撒谎了,我们是能撒谎的人吗?给主子老爷撒个慌也是要杀头的。我今天就打死你,省的你活着再给我惹祸。”她抄起一把羊毛掸子上来就打。
元朔不躲不闪,阿妈打了两下就停了手,扔了羊毛掸子摊坐在地上抱着头嘤嘤地哭。元朔的心一下子软了。只好承认道:“他腿受伤了,我怕他饿死。”
阿妈猛然仰起脸训斥道:“他是你什么人?他是……”说到这把声音压低了,“他是个布贺人,还是个巫师,要是让那颜老爷或寨子里的人知道你跟布贺人有来往,还上了圣山,咱们娘俩的命就没啦。你怕他饿死就不怕我被烧死吗?”泪水和伤心参杂在恼怒里,阿妈的脸上全都是可怜。
心里的委屈被阿妈脸上的泪冲洗的干干净净,元朔不得不起誓再也不去土山了。
“阿朔,咱们虽是奴隶,但跟别人不一样。”阿妈语重心长地说,“只要守规矩,该忍耐的多忍耐些,安安稳稳的日子还是有的。”
守规矩也免不了挨打!元朔心里立刻就跳出了这句话。被坚诺打的脸颊仿佛还在火辣辣的疼。他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今天祭祀结束后,多罗家的跟我商量,打算让你和悦可提前把事办了。等……”阿妈刚说到这,就被元朔一声低吼打断了。
“不!”元朔近乎绝望地吼道,“我不要娶她,阿妈我能不能不娶她。”
“不行,要娶悦可是你先提出来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怎么能不算数?你阿爸若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咱们是奴隶,已经够卑贱的了,如果再不保持些为人的基本品格,那真就和牛马牲口没啥区别啦。你必须娶,否者别说你是穆兰家的男人。”
不知道穆兰这个姓氏有什么可炫耀的。阿妈呜啦啦一大堆道理也没能让元朔心服。他低下头,痛苦地揪扯着蓬乱的头发,恨不得把它们拔光,把所有的烦愁通通连根拔掉。
阿妈安慰道:“我知道你嫌悦可长得不好看。女人好看顶什么用呢?只会招灾引祸。你也不想想,那些老爷大人们怎么甘心一个奴隶占有漂亮的女人?照我看,悦可根本说不上丑,否则管家大人能看上她?”
伯噶是头猪猡,什么都吃。元朔想把这句话喊出来反驳阿妈,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绪攫住了心。之前从来都没有人跟自己提过悦可丑陋的话,难道自己真是如阿妈说的那样,因为嫌悦可丑才不愿意娶她的吗?悦可真的丑吗?还是只有我自己觉得她不好看?
在阿妈喋喋不休的唠叨中,元朔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上床了。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自从和悦可有了婚约之后,他开始发现原来睡不着觉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之前他渴望力量,渴望永不疲惫。但失眠第一次侵扰时他立刻就意识到睡眠是多么的珍贵。
黑暗隐没一切,却无法消除心中的烦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元朔开始厌烦这里的天空、草地、河溪、牛羊。这里的人更可恶,老爷们只会打人骂人,牧民们也都是凶神恶煞,受尽欺辱的奴隶们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个像狗似的,为了主人老爷手里的一块骨头都能以命相搏。
好,对我来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想起呼那罗对图兰的赞美。既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为什么呼那罗要离开呢?也许他正是要回家,从这里经过时意外受了伤才躲在土山上的。要是我也能去图兰就好了,那里肯定没有那颜老爷和奴隶之分,不然就是呼那罗在撒谎。只要有那颜和奴隶存在就绝对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元朔睡着了。他梦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房子,房子是用石头建成的。他走进去,里面很多人,男人和善,女人美如天仙。他拿出一串珠子,所有人都来挣抢……
一夜的大雪把丑陋的牧寨变得好看了些,元朔惊讶地发现这和梦里的那个世界惊人的相似,难道梦到的就只是雪后的密贵牧寨吗?不,这里没有那么大的房子。
梦里的一切都还那么清晰,清晰得不像梦。那会是图兰吗?今天一定要问问呼那罗,图兰到底是什么样,最重要的是那里有没有奴隶。他把昨天答应阿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太阳还没有走到南天的正中央,元朔就开始做饭了。昨天的晚饭是阿妈带回来的干牛肉,还有一些,他全都煮上了。
雪后晴天,碧空下,静悄悄的牧寨炊烟缭绕,有狗欢快地在雪地打滚,不知愁烦的孩童们在追逐嬉戏,把一只雪团扔到元朔身上,他欢快得予以还击。遇到个把大人也是不能避免的,但都是匆匆擦肩而过,那些趾高气昂的平民们很少去正眼看一看奴隶。
土山也披上了银装,上山就没那么容易了,摔跤是在所难免了,本来身上就有伤,这回可把元朔整惨了。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骂着这该死的冬天该死的雪。
呼那罗见元朔进来,面带喜色责备道:“不是说了吗?不用天天来,你还有伤,又这么大的雪。”
元朔纠正道:“你说的是不方便的时候不用来。”
呼那罗笑道:“你这较真的性子真像我年轻的时候。”他接过还冒着热气的煮牛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昨天的乳酪还有很多,水没了。”他呼呼噜噜道。
元朔说:“我今天给你带的是羊奶。”
呼那罗接过元朔递给他的铁壶,打开塞子灌了一大口,喃喃道:“还是你们这里好啊,大块食肉,大口饮乳,这才是迷龙民族该有的生活。豪迈,畅爽!东方的人算是把这些都忘干净喽。”
元朔好奇地道:“图兰的人不喝奶不吃肉吗?”
“他们如今说这样吃肉是野蛮,要用刀子割成小块,一点点往嘴里放,然后细嚼慢咽,说奶腥膻,要加上糖和香料,有时候还会和南方的茶叶一块在锅里煮。”
“图兰也有奴隶吗?”元朔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一句。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似的,呼那罗想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是奴隶,可你有自己的家对吗?”
元朔点点头。
“图兰没有奴隶,可那里被称作仆人的人没有自己的家。”
“那仆人是不是就不能娶妻生子?”元朔紧张地问。
呼那罗点了点头道:“很多仆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主子老爷们出力,活着的时候住在老爷们的府邸里,老了不中用了就被赶出去。”
“那老爷们的房子是不是很大?”
“对,很大。”呼那罗突然变得十分落寞,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你的房子是不是也很大,你也有仆人吗?我可以替他们说句话求个情吗?不要等老了再赶他们走。他们年轻有力时还可以凭力气活下去,等老了,你把他们赶出去,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饿死冻死。”
呼那罗苦笑道:“你看我算老吗?我被赶出来五六个月了,这不是还没有死吗?”
元朔惊问道:“难道你也是被主人老爷赶出了的仆人?怎么可能?你是天意巫师啊。”
“天意巫师只算是个厉害一点的仆人,但还是仆人。就像欺负你的那个管家同样是你们那颜老爷的奴仆一样。”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们古纳人的奴隶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仆人了。”
呼那罗的解释让元朔想起了坚诺。没错,坚诺不也照样挨那颜老爷的打吗。这样算下去那颜老爷是叶护老爷的仆人,叶护老爷是长青天老爷的仆人。长青天是不是也有一个比他更大的主子呢?
“这么说全世界人人都是别人的仆人,那么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跟这里一样丑陋,包括你说的那个图兰。你为啥还说它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呢?”元朔失望地说。
“图兰很美,那里有城市、有田野,还紧靠着大海。她是我的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难道你不觉得这里很美吗?”
“丑死了,我烦透了这里。烦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元朔不以为然道,“既然你觉得图兰那么好,为什么不留在那?难道你的主人老爷连那里都不让你待了吗?”
呼那罗面带哀伤地叹了口气回道:“我的主子不但不让我待在图兰,或许他还想把我赶出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