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宋下城,穆瑾和一城危机
“明派的力量还很弱小,暂时不能让圣廷和各国朝廷知道我们的存在,你该清楚在城内动用大批人马去寻找一个单一目标,暴露的可能性将无限增大。不过你不用担心琴靖。”虚舟魁士安慰道,“鬼猎人从不滥杀无辜。”
穆瑾哪里会听得进去?魁士的话很不负责任,我是来请求你派人寻找琴靖的,你却只拿一句空话来敷衍我!惴惴不安的心又涌起了懊恼,她负气道:“魁士恐怕还不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再是烟霞了,鬼会现在正满世界找他,为了活命他连他们的铁律都不放在眼里,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虚舟慢条斯理地解释道:“琴靖是宋下净厅的灵姑,地位尊贵,那个鬼猎人不会不知道,他想要活命就得有所依恃,单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脱鬼会同义的追杀,净厅的灵姑就是个很好的选择。你别忘了圣廷从来没有放弃消灭鬼会的努力,但几百年来连一个活着的俘虏都得不到,要是有一个鬼猎人能够向圣廷投降,他一定会得到最好的保护。”
穆瑾觉得有理,燥怒的心稍稍平复了些,可嘴上却仍旧不依不饶,“我想确切的知道她在哪,是否还活着,不然其它的事一件也干不好。”
虚舟笑了,他的笑一直都很和蔼,但这回却不是那么回事了。穆瑾断定他在假笑。魁士笑着说:“傻孩子,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懂事,无论谁死了也不能耽误正事,毕竟我们都是在主师面前立过誓言的,誓言你总不会忘了吧,就那十来个字。”
他在威胁我吗?穆瑾突然感到一阵悲哀,虚舟魁士的变化叫她难以置信,她第一次从这张脸上看到了冷酷,从他的嘴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瑟瑟寒凉。
惟命是从!惟命是从!惟命是从!这就是当初的誓言,没有人解释违反命令会有什么结果,但明派所有人似乎都很清楚结果会是什么,它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从戴上日月指环那一刻开始,渐渐的,穆瑾发现了自身的一些变化,比如骤然多出的服从精神,对来自上峰的命令绝对没有产生过质疑,连她自身那叛逆的本性不知为何也得到了抑制,难道真是被主师救世的理念征服了?好像不是,信念的力量应该是由内而外的,但她时常会察觉到自己似乎被某种捉摸不定的外力所左右,它由外而内控制意志,却又不着痕迹。
今天,她居然反驳了虚舟的话,为什么?她暗暗吃惊,声音立刻就软缓了许多,“魁士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不能失去小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比真正的手足姐妹还要亲,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她……我怎么办?”
虚舟魁士的笑又和蔼了起来,他轻柔地在穆瑾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温言道:“小瑾啊,明派是你的家,明者都是你的亲人,你得相信我的话,也要相信小靖的智慧,只要那个鬼猎人还想活命就必须依附她,即便他没有这般头脑,小靖也会帮他这么想。你很清楚我们的人手有多紧张,你必须把精力放在‘星塔’上。那对双胞胎游侠跟丢了不要紧,你可以去他们的另外两个据点。记住,蝴蝶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把他们从暗室里放出来的人。如果真有这个人存在的话,也就意味着你已经暴露了。算上我们,目前已经有四股势力同时角力,这也说明了‘星塔’的重要性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得多,我们必须走在最前头。”
“会不会是傅余家的人?”穆瑾猜测道。
虚舟微微点头道:“很有可能,‘孔雀图’就在傅余英松手里,或许已经被他破解,他的优势很明显。这位土司老爷比蝴蝶谷更可怕!”
“这不太可能吧!”穆瑾吃惊道,“如果他能破解‘孔雀图’,岂不是‘五灵之坛’已经被他打开了?”
“应该不可能,傅余英洪说的很清楚,只有‘日月神机’‘冰枢’同时启动,三者才能被启动,在没有掌握‘迷龙刀’和‘凤凰鉴’之前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傅余英洪可靠吗?他毕竟是傅余家的人。”
“我原以为傅余家的后花园里只隐藏着一个好玩的秘密,没曾想它竟也关乎世界的安危。你应该感受到了,我们越往前走发现它就越加神秘莫测,寻找语石的困难是双眼能够看得见的,而这‘星塔’却不同,对它的了解只有那几个稀奇古怪的名词,我们至今连那三件东西到底有何用都还不知道,找到它们恐怕也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远的路等着呢,很可能是永无尽头也未可知。你的这个担忧是有必要的,傅余英洪提供的线索全都含混不清,总感觉那是一种引诱,给我们打开一扇门却又不透露房中的具体情况,他袖手于门外,让我们替他一探究竟,这不得不防。所以一定要搞清楚放走孪生兄弟的人是谁!最好不是傅余家的人,仅凭目前掌握的这点东西,我们根本不可能与傅余英松竞争,就算那三件东西在咱们手上,怎么用?天知道!”说到这,虚舟魁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挪到窗前,拽开窗户,一股寒风带来了炊烟的味道,夕阳也涌进来,在窗前画出一小片暖红。他立于窗前,不知是在眺望远处的晴宗塔还是依旧升腾着缕缕浓烟的侯府废墟。
过了一会才继续说:“如今就算明知傅余英洪的投诚是一个圈套我们也要走下去,即便到时候发现那座塔下的地宫只是一座设计巧妙的家族墓地也是值得的,我倒希望这就是真相。世界会多一则传奇故事却不会面临危险。”
穆瑾忽然产生出站在海边礁石上远眺的感觉,海风凛冽、巨浪滔天,晴宗塔变成了一座随浪摇曳的小小灯塔,没有游船,看不到海岸……“那我们该怎么办?”她茫然无措地问道。
虚舟猛转过身来,郑重道:“去那几个客栈瞧瞧,如果蝴蝶谷的人还没离开,就说明‘迷龙刀’尚在宋下城内,你就继续追踪下去。”
“如果不在呢?我要去曲原还是蝴蝶谷?”穆瑾追问道,这两个地方她哪都不想去,她不想离开宋下城,最让她挂念的还是琴靖。
魁士想了想回道:“那你就暂时留在宋下城,毕竟语石的事更重要,随时等我命令。”
穆瑾深松了一口气,按耐住心中喜悦,假装关切道:“那‘迷龙刀’谁来负责?”
“真到那时,也交给行虚和行空吧,明天他们就出发去柯庭。”虚舟魁士轻轻关上窗户,吩咐道:“最近几日我也要动身去曲原,主师有令,让我们顺便把傅余英洪的妻儿解救出来,还要保证明派不会暴露,这很棘手。”
穆瑾不解道:“这是私事!”
“不知哪位神明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拯救了一个人就等于整救了全世界!这不正是我们所要做的吗?傅余英洪已经正式成为明者,他手里有几十万人,必要时我们用的着。”
穆瑾不语,心中想着这些话,似乎很有道理,可主师明明说过明者没有私事!
虚舟继续道:“宋下城的事在琴靖没有消息之前暂时就由你全权负责。我们在城里的人你都熟悉,切记千万不能妄动,此次琴靖自作主张带来的后果你也看见了,如果失去了净厅灵姑这个重要位子,我们在宋下这几年所花费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原来琴靖可以牺牲,净厅灵姑的椅子不能丢。穆瑾再一次感受到一阵寒风从心头吹过。
离开五里坊,拐入水芙蓉街西行。一轮红日正好把这条横穿全城的大街的尽头堵住,仿佛只要一直朝那个方向走就能走到太阳里去。北风呼啸,见不到行人,街边到处都是通缉琴靖和那个叫褚恩农的烟霞的榜文,这群蠢货竟然把琴靖说成闾丘勉的同党,真是一派胡言!人人都知道闾丘勉坚守侯府是为了保护端木家,琴靖怎么可能与他合谋?她这是被人卖了,无疑就是那个已经获救的岳让,他要报复,要置琴靖于死地。
穆瑾随手扯下街边树上的一张榜文三两下撕成碎片,扬撒进风里恰似雪花飞舞。
行至天门大街,有一队骑兵迎面而来,她赶紧闪到街边,打算在一家店铺的防寒门帘后躲身,结果却把街门撞开了。原来这是一家酒肆,里面坐满了酒客,一个个惊讶着满面红光的脸,盯着她看。
一个堂倌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往大台炉里添柴,他额头上竟然还沁着汗珠呢!倏忽之间就感到暖和了许多。
“小姐来喝酒的来吃饭的?”堂倌一边忙活一边热情地招呼着。
“酒!饭也要。”穆瑾随声应道,在靠近台炉的一张小圆桌边坐下。
男酒客们依旧没有把目光从穆瑾身上移开,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臭男人的盯视,那些肮脏的目光像长着手脚,总想抠抠摸摸扯下点什么似的。她扫视着他们冷冷问道:“怎么,没见过女人喝酒吗?”
她这一问,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问断了,但仍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不但毫不收敛,见她答话反而更加放肆了,或涎皮赖脸或粗言秽语。
靠窗一张桌上坐着三人,其中一个年轻壮汉,方脸大耳,目露凶光,他开口接道:“只是没见过独身出来喝酒的少妇。”
少妇?他竟然把我说成少妇!穆瑾大怒,随手抽出一根筷子当作飞针。她没想伤人,筷子钉进了方脸汉子的大毡帽里分毫不见。
那汉子脸上的酒色都吓没了,凶相也变成了可怜相。同桌的一位花髯老头忙道:“姑娘不要动怒,这是我侄子,相貌凶狠却没有恶意,只是不会说话。”随后就大骂起壮汉来。
穆瑾无心搭理,这时候堂倌送来一瓶玉粟酒和一只冒着热气的砂锅,介绍道:“小店只有砂锅鸡可以吃,小姐幸运,这是最后一只。”
穆瑾讨厌鸡肉,但她发现所有桌子上也都是砂锅,于是询问这是为何。
堂倌回答说为了搜捕净厅灵姑和烟霞,欧阳将军下令封城,只许进不许出,周边农户不敢进城买卖,光靠官府允许的补给根本不够用,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关门歇业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穆瑾问。
“侯府没有烧起来就开始啦。”回答的是适才那位给她道歉的老头,他抱怨道:“为抓两个人,是不会封城的,听说城里出现了一批端木功良的死忠,全是些身手不凡的武士,已经有好几个大官被杀,都是最先投靠欧阳将军的,我还听说这些人连僧人都敢杀呢。他们想救人却苦了老百姓。连我们这些外地人都出不去,不知道还要在这困多久呢。”
堂倌连忙摆手祈求,“这位客官,这话不好乱说,不好乱说……”
穆瑾听了悲喜交加,悲的是如此以来琴靖即使没有死在烟霞手里也逃不脱岳让和欧阳忠的魔掌,喜的是即便蝴蝶谷的人已经拿到了“迷龙刀”一时也别想离开,连那个她背后的神秘人也不例外。只要他还在宋下城,哪怕藏在耗子洞里我也能把他揪出来,她边想边喝酒,腹中虽有饥饿感,却始终没有去动那份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砂锅鸡。
起身要离开时被堂倌拦住,她以为钱给得少了,就又胡乱摸出一大把铜板扔到桌上。那堂倌把钱还给她,使劲摇着头说:“小姐误会了,我想说这时候您一个人不好再出门,我们这里还有空房,不如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家。”
穆瑾问:“这是为何?”
“危险啊,申正已过,再出门的人逮到就格杀勿论,现在外面的天都黑了。”
穆瑾笑着看了看方脸汉子,“多谢好意,我家很近,拐个弯就到了。”
出门时听见那年轻汉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老娘们儿不是一般人,你真是多此一举。”
天色昏暗,街上只有风声和雪光,偶尔飘来的狺狺犬吠让寒冷的暮色又多了一份莫名的凄然。禁止出门,还不至于连灯都不能点,所以寂静的夜依旧灯火辉煌。偶尔经过一家宅院也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让这辉煌的灯火有了浓浓的暖意,不光暖眼还暖心。穆瑾已经记不起她和母亲琴靖坐在一起吃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应该还是秋天吧。如今眼见得这一年都要过去了,她真希望在三生节的时侯能够再和她们团圆,不管在哪里都好。
天门大街上的灯最多也最亮,在平时也是人们晚饭后消食的好地方。只要再往南一里也就能到燕人街口了,但这里的巡逻也最为频繁,穆瑾不敢多作停留,不得不向西拐进了一条胡同。胡同像鱼肠一样又小又曲折,好在安全,一路上没遇到人,只有一条狗突然从黑暗里窜出来诈唬了两声。胡同另一端开在燕人街上一家屠宰铺边,离得老远就能闻到腥臭味,但这也算是一种路引吧。
鸿雁客栈就在屠宰铺东边不远,紧靠着天门大街,位置极佳,此时大堂内灯火通明,也可以听到隐隐喧嚷。进去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帮羁留在城内的外地人闲极无聊,聚众赌钱。老板上来招呼,穆瑾表示要住店,老板却说客满。她问道:“你们有多少客房,这就住满了?”
老板满含歉意地解释道:“我们门脸是不小,但主要经营饭店,客房只有十间,最近封城,外地人出不去,就昨天才腾出一间来今天立马又被占了。”
穆瑾装出一副抱怨模样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啊,不在家陪家人出来瞎跑什么,官府就该禁止这些乡巴佬到城里来,脏了咱们的地方。”
老板赶紧制止:“小姐小声些,这些人咱惹不起,都是下边土司道的官家人,你看那个正在执庄的是吉良土司家的少爷,他对面的是崇沧总管府的税课使,今一下午已经输了两百多两啦,这些人里官职最小的是桌角穿蓝色短褂的那个,他是柯庭的一个乡军什夫长。”
穆瑾借机追问道:“你这里住的都是官?”
老板先点头后摇头道:“现在都是官,昨天以前有两个人,他们说自己是做买卖的,但我瞅着可不像,做生意的哪会带着武器啊。”
“难道是游侠?”穆瑾假装好奇,她认为这两个人一定就是蝴蝶谷的那对孪生兄弟。
老板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声喊了几个对字,“我想起来了,无意间曾听到他们是说过游侠武士之类的话,小姐您一提醒我就觉得他们是游侠无疑了。”
老板的废话叫人恼火,但穆瑾又不能问得太直白,以至于让人觉得她是在故意打听。于是便耐着性子道:“这就不奇怪了,他们总是不敢跟当官的硬碰硬,一定是两个没本事的。”
老板兴味盎然道:“但我瞧着又不像没本事的,没本事的游侠都寒酸得很,这种赖货我没少见,又穷又横的。这俩人却大不相同,他们衣着华丽,礼貌客气,手里的家伙看着也不便宜。”
穆瑾心里着急,冒险问了一句:“是什么样子的两个人?”她紧盯着老板的两只眼睛,仔细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疑惑或者诧异。然而并没有。
老板喜笑颜开,手舞足蹈,“说起这来算是最有趣的了,这俩人长得竟然一模一样,好像怕被人认出来似的故意穿不一样的衣服,但这根本没用,只要一看脸就知道是双胞胎。真不知道游侠有什么好玩的,整天打打杀杀你死我活,咋就兄弟俩……。”
穆瑾哪还有心思听他唠叨,匆忙道:“你这没房,我再到别处看看吧。”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门,厚厚的保暖门帘也没格挡住老板的絮叨,他劝穆瑾留下,后面的就听不清到底是啥了。恰巧响起的酉时钟声把她从这种恼人的絮叨中拯救出来。钟声在夜的寂静里格外悠扬。她从新钻进来时的那条胡同,藏身黑暗里,因为燕人街算得上一条大街,也不安全。
出不了城,他们能去哪?卖鸡巷的玲珑客栈或者三柳门附近的锦明客栈,如果这两个地方再寻不见人就得从长计议了。宋下城有几十家客栈酒楼,再加上妓院能超过百数,如果需要一家一家的找那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了。穆瑾决定先去卖鸡巷碰碰运气,那里离侯府和灵道寺都很近,如果他们还没有拿到“迷龙刀”的话,那里倒是个绝佳的落脚点。
去卖鸡巷走天门大街最近,但她绝不能贪图这个便捷,藩军夜巡队的活动范围还是几条主要大街。
胡同里依旧安静如初,灯火少了许多,来时撞见的那条狗也没有再出现。将要走到胡同口时她放慢了脚步,紧贴着路边暗影往前缓慢挪移,因为一出胡同口就是水芙蓉大街和天门大街的交汇处,这里是宋下城的中心点,十字街心立着一尊楚亚主神化木天子的塑像,他周围的灯将整夜长明。这里太亮,她必须确保附近没有藩军才能安心穿过。
化木天子静静伫立,四周只有温暖的灯光,雪成了浅金色,经过的风偶尔会把它们卷起,扬在天子身上,他一点也不在意。穆瑾学着他的样子静静地躲在胡同口观察了一阵子才走出去。她有两条路可选,一条只需跨过水芙蓉大街,随便选一条胡同就能到达北面的花鸟街,但那样想要最终到达卖鸡巷就得经过更加危险的侯府一带,它虽然已经是一片黑乎乎的废墟,却集中了多达五六百藩军日夜巡视,据说时常有人冒险偷偷进去寻宝,已经被抓获或斩杀的不下百人。另外一条可走的路就是直接斜穿过眼前这个十字大街,入最近的光明坊,直到卖鸡巷,全程都不用再跨过一条大街。可这个十字大街太过广阔,斜穿过去也十分冒险。
穆瑾正踌躇不决,突然看见一个人从东面大街往化木天子像下狂奔而来,他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群夜巡步兵,他们一边追一边放箭。被追的人边逃边喊:“我是巨鲸钱庄许冠世的儿子,我爹跟你们欧阳将军有交情,你们放我一条生路,你们要什么都行。”
“现在我们就想要你的命。”追兵大声骂道,“狗东西,杀了你许冠世也得出钱收尸,你最好给我站住,给我添麻烦你只会死得更惨。”
许家儿子哭求道:“你们何必赶尽杀绝,我只是有梦游的毛病,不知道怎么就跑出来啦,这怪不得我啊,高抬贵手啊大人!”他跑过化木天子像,冷不丁来了个急转弯向南而去,把追兵也引向南去。
穆瑾瞅准时机,迅速冲向斜对面的光明坊,刚跑到天子像就听见一声惨叫。她急忙躲身于神像背后,只见许家那个儿子已经倒地,他并没死,仍在哭喊求饶。男人比女人更低贱,穆瑾心头泛起一阵憎恶,他们生就一副强壮身骨,心还不是和那些软弱的女人一样不堪?真是死不足惜!
光明坊在漆黑里静如荒野,好像连这里的风都关门休息了似的,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穆瑾加快了速度,微柔的月光和地上的残雪勉强可以引路,七折八转,百转千回之后她终于看到了灯火辉煌的明诚灵道寺。卖鸡巷的街口已经近在眼前了,但她并没有立刻拐进去,浸沐台上如风铃般随风摇摆的尸体们实在是吸引力太强。如果这里面有琴靖……不可能……这种想法让她浑身打颤,假如真是如此,我要杀光……没有假如……
站在玲珑客栈门口也能看见那些“尸体风铃”,入耳的却是门里的欢声笑语。
卖鸡巷,顾名思义,最早这里是一个家禽市,后来扩展成买卖各种肉类的市场。如此脏乱不勘的小街巷竟然藏着这么一座奢华的客栈,实在是令人费解。但老板的眼光却不能不叫人佩服,往西是侯府,向东是灵道寺,玲珑客栈的生意不可能不兴隆。
大堂的街门照旧是虚掩的,穆瑾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声一响,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只见一张桌子上围着七八个甲胄鲜亮的军官,他们像被某种传说中的法术定住了似的,所有人一动不动,所有的脸都朝向街门,十几只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却凌厉逼人。误入虎穴啊,穆瑾也像被定住了似的,进不得更退不得。那就进来吧!
三个堂倌打扮的人赶紧围上来,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挤眉弄眼着大喊道:“小姐,你怎么从前门进来啦!”
穆瑾会意,赶紧应道:“我饿了……”这倒是实话。
老堂倌赶紧吩咐其中一个年轻堂倌去通知后厨准备,对另一个小孩模样的训斥道:“你是不是又把院门给锁上了,还不快去看看,得亏是小姐,要是老掌柜的连我们俩都跟着你遭殃。”
小孩模样的堂倌赶紧朝柜台边一扇门跑去,一个军官起身喝道:“小子,你先站住别动。”他声如惊雷,既突兀又暴烈,小堂倌吓得不敢再动了。军官走到穆瑾面前,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才开口,“敢问小姐,你姓什么?”
穆瑾心头一紧,杀心顿起,这军官问话时目光死死盯着她裸露的脖子,让她觉得脖子好像被一条绳索勒住似的,他嘴唇上的一字胡看着叫人恶心。
老年堂倌赶紧插嘴道:“大人这是怎么啦,您知道我家老板姓郑啊,这位小姐是郑老板的亲侄女,叫……”
军官抬手一巴掌把老堂倌计打倒在地,后面要说的话被嘴角流出的血代替了。
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的男人,为了帮我,自己挨打?穆瑾心中惊罕不已,出奇地盯着老年堂倌,似乎那是一个久已灭绝的稀有灵物。
“我问你话呢。”一字胡军官大声喝道,“回答我!”
“百夫长大人想知道什么我来回答你,别吓着我侄女。”一个穿着朴素形容枯槁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出来,话音未落时已经到了跟前。他满面春风似的笑容真让人舒心,口气却柔中带硬,“我这老哥年纪大了,经不起大人折腾,要是惹了您还请务必担待。”
“郑清风,你哪来的侄女?”一字胡质问道。
郑清风回道:“自然是我兄弟的女儿啊,我姐姐的女儿应该叫外甥女。”
一字胡恨道:“我会查个明白。”说完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郑清风呵呵笑着说:“诸位大人慢用,我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封城一年也有你们的酒喝,缺不了你们的肉吃。”
穆瑾心中依旧惊罕着,她无法接受自己被帮助这一事实,凌记常的脸突然闪过脑海,男人帮女人全都是不怀好意。
郑清风瞥了穆瑾一眼,冷冰冰地说:“快进去!以后晚上少出来。”话音落地时人也消失在柜台边的那扇门里了。
老年堂倌小声道:“快进去吧,我让人给你腾个房间。”
两人来到院中,穆瑾才开口说话:“谢谢解围。”
老年堂倌笑道:“不值什么,只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怎么还敢出来?”
穆瑾被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老年堂倌道:“不打紧,我先叫人给你腾房去,不管你要干什么,千万要明早再走。已经杀了几百号了,浸沐台上挂的全都是,造孽啊!”
穆瑾只注意到腾房二字,问道:“这里也满了吗?”
“哪能不满?这里离灵道寺和侯府都近,军官老爷们哪会和大头兵一起住帐篷?我们这店已被他们包下了,原来的客人都赶走了,你也看见了,郑老板对此很不满,可又能怎么办呢。”
穆瑾一听这里被铁皮子包了,立刻就失去了继续听这老人唠叨的兴致。她赶紧截住他的话说:“那我还是走的好,他们哪肯让房子出来,刚才说我是你家小姐,这不穿帮了吗?你们会有大麻烦的,我还是走吧。”
“别啊,都这会儿了,外面危险着呢。”
穆瑾只想快点离开,她不愿意再看老年堂倌那张脸。从上面感受到的真诚让她难以忍受,男人对女人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她摸出一大锭银子塞给他,“这是酬谢。”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另一句话:我们两清了。
穆瑾从后门出去时,老年伙计还在唠叨:“姑娘,千万要走小胡同……有动静就躲起来……”
这真是个男人吗?他应该是从故事里蹦出来的,穆瑾边跑边想,心中乱成团麻。
她从原路返回,化木天子依旧站在灯光里平视着南面辉煌的天门大街,十丈开外的地方有一大滩未干的血迹,它甩出长长的尾巴,尾尖在天子面前消失。
穆瑾径直穿过十字大街,心中竟然期盼着能有人出现,最好是一队士兵!她想再看到那些见到女人就迈不动腿脚的男人。他想用恶毒的男人淹没那个老年堂倌。
没有人出现,直到拐上三柳街看见三柳门上的灯火也没有再碰见一个活着的人。狗倒是遇到不少,但它们全都忙着啃食路边的死人尸体,只会在穆瑾经过时发出护食的低声呜咽。
锦明客栈在三柳街南尽头,坐西朝东,离三柳门也就二三十丈远。此时大堂里面也亮着灯。
穆瑾推门进入,几十只眼睛迎接了她,发现其中有女人的脸后,心中稍稍放松了些。男人总能叫她紧张以至于勾出杀气。她用冷硬的目光回击他们,急着想看看这些脸里有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
男人们划拳猜酒吹大牛,女人多在一旁伺候,少数的也能上桌,柜台边一张四人桌上正有一位美貌少女端着一只比她的脸还大的碗,脸上的涎笑让她的美参进了淫荡。穆瑾擦身而过,听见她喊:“不许耍赖,一碗一两……”
柜台里,老板起身相迎,笑都:“小姐找人还是……”
“吃饭。”穆瑾冷冷回了一句,转身去找位置,位置有的是,只是没有她希望看到的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说起来这两张脸并不让人讨厌。
她一进门就发现西北角落里有张桌子上放着一把“盂兰剑”,只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年轻的相貌丑陋,老人倒是一脸正气。他们都是武士打扮,胸前佩戴着醒目的‘太阳徽’。二人正在低声交谈。
穆瑾捡了临近处一张小桌,面朝他们坐下,只听那年轻人正说:“根本出不去,昨天夜里在金穗门附近逮到几个游侠企图缒城,下到一半被城外巡逻的铁皮子发现,当场射杀。”
老头道:“怎么城外还有兵?”
“那有什么奇怪的,这又不是被敌军围城,是自己围自己,里外部署,双重保险。这欧阳忠可真够贼的。”年轻人灌了一口酒。
“知道那几个游侠什么来头吗?”老头问。
正听到关键时堂倌送来酒菜,惊动两位武士,他们立刻闭口,年轻武士投来一瞥嫌恶的目光,穆瑾假装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又开口说话,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加之一旁的嘈杂干扰,听起来很是费劲。
年轻武士道:“哪来的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好东西,估计是大火战那天从侯府弄出来的。”
老头轻蔑地笑了一声,呷了口酒后才说:“游侠!在古代这是多好的一个词啊,生生被这帮蟊贼给糟蹋了。”
穆瑾大失所望,把注意力从武士身上移开。大堂中再没有其他武士或游侠的身影。近旁一张桌子上坐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她不放过每一张脸。然而这是徒劳,游侠的脸跟普通人的脸没有标志性的区别,他们不像武士,注重尊严和荣誉,会用特有的装束来宣示自己的身份,比如象征武士身份的“太阳徽章”,武士们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在游侠眼中,武士是卖身豪门的看家狗,武士们则称游侠是没人要的落魄流浪狗。但不管是武士还是游侠,普通百姓同样憎恨他们,前者是富人豢养的爪牙鹰犬,游侠则是杀人放火的蟊贼强盗。
突然一个人在穆瑾面前坐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那人头戴翻毛毡帽,满面酒红,两撇髭须配一撮山羊胡,活像一只大老鼠。一笑两眼就找不到了,一张嘴就能把人熏死。他嬉皮笑脸道:“小姐,您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看,我那边的女人都吃醋了,你看咋办?是不是过去一起喝两杯乐一乐啊。”
穆瑾不动声色,一脚踩住大老鼠的脚,这家伙立刻就拍着桌子大喊大叫起来:“松开,快松开,臭娘们儿,小姐,姑奶奶,脚下留情……祖奶奶……”他摇头晃脑浑身扭颤,吱吱喳喳还真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
大老鼠的同桌们立刻就围了上来,穆瑾根本没放在眼里,她盯着那两个武士,心中盘算:你们总不能看着五六个男人欺负一个小女人,只要你们打起来,势必会惊动这客栈里的所有住客,武士出手,游侠岂能旁观?要揪出你们何必动嘴询问呢?那样多蠢笨啊。
谁曾想那两个武士只是投来淡淡一瞥,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时候已经有两只手按住穆瑾的肩头。穆瑾被武士的冷漠态度惹得怒火万丈。百姓的确心明眼亮,武士游侠都不是好东西。她连男人的目光都无法容,岂能任凭他们把肮脏的手接触自己的肩膀?正要出手时,只听一声断喝如惊雷般炸起:“这女人伸手十分了得,你们一起上!”
声音来自上方,穆瑾抬头望去,只见五六个男人持刀握剑从二楼冲下来,将自己和邻桌那几个男人围住。喊话的是个年轻人,他锦衣华冠,面容俊秀,直挺挺凭栏而立,袖着手,神情傲然地俯瞰着整个大堂,最后把目光定在按住穆瑾肩膀的那两人身上。“快滚!”这回虽是轻声慢语,但锐利无比。
那几个家伙就像耗子听到猫叫似的灰溜溜跑了,连自己的座位也不敢回,远远的躲在角落里。不光他们,整个大堂只有那两个武士还留在自己位置上,其他都远远躲着看热闹。店老板蜷缩在柜台一角不敢出来,他惊恐地盯着楼上的年轻人,好像熟知他有多么可怕似的。
没走的还有被踩住脚的大老鼠,这蠢货眼泪都下来了,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因为他的鼠胆太小而被吓破了。“小姐,饶命,小姐饶命……”他再也喊不出别的。
这才是男人真正的嘴脸,穆瑾暗想,不杀他也不能轻饶了他。她先冲大老鼠点了点头,随后抬脚踢在了他的裆部,大老鼠飞起来正好砸在两位武士的桌子上。武士及时躲闪,但也免不了身上溅满汤汤水水。桌子碎了,大老鼠不知死活,年轻的武士怒了,伸手从地上捡起盂兰剑,老头赶紧抓住他的手,呵斥道:“不管我们的事。”
当然不管你们的事,该死的窝囊废,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客栈老堂倌都不如。穆瑾不怒反喜,他们消除了她心里的那个老年堂倌留下的疑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想法依旧完整无痕。老头这句话既让她光火又提醒了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对自己有利。
在两个武士要离开时穆瑾开口道:“两位留步,你们就这样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一群男人欺负?你们可是武士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两位武士身上,老头神色泰然道:“你可不是弱女子,我也没见过如此狠毒的弱女子。”说话时他瞧着昏迷不醒的大老鼠男人。
好厉害的老狐狸,穆瑾不甘示弱:“我就是武艺再了得也是个女人,在你们这些男人面前也是弱女子,武士大人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欺负弱女人而袖手旁观,我只能认为你们是冒牌或者对自己的武艺不自信,害怕丢了性命。你们的家主一定是个傻瓜,才会花钱雇佣你们这样的窝囊废。
这时,楼上的年轻人发话了,“有道理,那么两位武士大人,你们是否要为自己证明呢?正好我有的是时间,可以帮这个忙。”
年轻武士暴喝道:“你想挑拨离间,难道我怕他们不成?”
楼上的年轻人不耐烦道:“你有火就用手里的盂兰剑来消火,吵什么吵?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武士的虚伪,明明是心里害怕硬要说是心怀仁爱。”说完他把手一挥就有两个人朝武士贴过去。
年轻人道:“二对二,公平的很。”
老武士争抢着喊道:“这位少爷,傅余家不想坏你们的好事,我们只想在这里好好吃顿饭。”
“傅余”二字穆瑾听得真真切切,心中大喜,如此你们就更不能走了。
年轻人反问道:“你们是傅余家的?”他的口气变得十分古怪,既有质疑又有肯定。
老年武士道:“曲原土司府武士李重乾。”
年轻武士拱手接道:“段剑明。”
楼上年轻人三两步抢下楼梯,冲到武士面前,拱手嚷道:“误会误会,在下蝴蝶谷余绍时。不知两位武士大人在傅余家身居何职啊?”。
李重乾段剑明各自掏出一块白色腰牌。
余绍时赶紧笑道:“得罪得罪,眼下非常时期,谨慎一些好,我侄子余隐眼下正在曲原城作客,想必两位应该见过了。咱们可是同盟啊!”
真没想到,这两家人竟然撞到了一起,可把穆瑾乐坏了,来个一网打尽可真够省事的。不过看眼下情形他们好像并非对头,傅余家一亮身份,蝴蝶谷立刻认怂。莫非他们是一伙的?她想起了被神秘人放出走的孪生兄弟。
余绍时继续道:“两位暂且留步,等我处置了这老娘们之后再叙咱们两家的事。”
李重乾却道:“我们另有要事,不便久留。”说着就要离开。
余绍时道:“我请两位暂留片刻,务必赏脸。”他的口气突然变得阴鸷无比,脸上的肉都跟着跳动起来,仿佛胸中怒火都挤到脸上来了。
穆瑾觉得没必要再看他们表演下去了,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是两家即将结盟的对头,而且是蝴蝶谷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