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2章 宋下城,末日的号角(上)
只短短七天未见,莲花坊就大变了模样!它的四围筑起了高墙,周遭三四百步范围之内的所有房舍全都被放火烧毁、夷平,形成一条环形的黑色隔离带,它要阻挡的是难民,他们在隔离带外围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并且不定时地向莲花坊发起冲击,无论黑夜与白天。
守卫莲花坊的除了旧有的武士团,鲜阳定方还组建了一个新的民团,成员清一色全都是世族大户和庶族富商大贾的子弟,因此与之对垒的难民把这支力量称为“富贵军团”,莲花坊也成了“富贵堡”。目下,这座城中堡垒里聚集了宋下几乎所有的世族和庶族大户,他们已经彻底与欧阳忠决裂。
原来城破的当天夜里,许冠勋就在化木天子像处、他侄子许兴荣被杀的地方遭到了埋伏,被一支箭射穿了胸膛。他的“端木军”顿时群龙无首,欧阳忠趁机笼络,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支四五万人的军队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当然代价是有的,那就是接纳所有难民,并为所有人提供食宿。欧阳忠只能派兵将城内原有居民强行驱赶至东北角一隅之地,他还勒令豪门大户捐赠物资,赈济难民,以充军饷,竭尽全力要把这支难民大军留在自己的麾下。
这一举措让难民沸腾,一时间誓死效忠欧阳将军的呼声在全城每一个角落都能听闻,同时也遭到了几乎所有世族和庶族豪门的誓死反对,他们纷纷改投在鲜阳定方的阵营,以便得到三生武士团的保护。无奈力量悬殊,他们只能退守莲花坊,并把它改造成一座坚固的堡垒。三个昼夜的猛烈攻击之后,欧阳忠发现即便他动用所有难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攻破莲花坊,所以就改变了策略,企图把他们困死的这弹丸之地内。
如今没有一个外人能靠近“富贵堡”,鲜阳定方接受了“富贵堡”和“富贵军团”的称号,但已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投诚,即便是他们最亲密的亲属也不例外,一但有人靠近,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射杀。
褚恩农围着这“富贵堡”晃荡了三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混进去的办法,终于在第七天的傍晚决定离开,他打算到净厅和灵道寺碰碰运气,说不定那里的局势又有了变化也未可知。最近三天里,他不知问过几百人,没有一个人能确切的告诉他是否见过有僧侣进入这座“富贵堡”。他猜测,如果琴靖还活着,她待在这两个地方的可能性最大。没有了雪妈、穆瑾和自己的保护,不知道灵姑的头衔是否能给她带来平安!
其实他根本不敢确定琴靖是否还活着,欧阳忠接受难民的决定不光触怒了世族和豪门,还遭到了以青觉为首的宋下僧侣的激烈反对。在一夜之间涌进城的十多万难民中,绝大部分是土族农民。《种姓典范》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土族不得入城,他们只能居住在乡野,城市是神灵的居所,而他们的双脚会玷污洁净的青石板街。
欧阳忠有了四五万死忠的撑腰,就不再把青觉这个高僧放在眼里。他将导致城乱的那份悬赏通缉端木风的缺德榜文的责任推到了青觉和琴靖的头上,并把青觉反对土族入城的主张在难民中广为散布。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原本对立的宋下居民和难民合成一股力量,他们彻底疯狂了,在城内大肆捕杀僧侣,僧侣被逼进净厅和灵道寺与之对抗。他们先攻破净厅,不光杀死里面所有的人,还把净厅夷为平地,放火烧融了歌风圣女像,用融银新塑了一尊当今楚亚王中行慈铭的等身像立在灵道寺正门前。灵道寺规模宏大,富丽堂皇,欧阳忠吸取侯府被毁的教训,不舍再失去一座现成的宫苑,于是也打算用长期包围的办法困死僧侣。包围灵道寺的难民军数倍于“富贵堡”,有人趁机打出旗号,竟然公开宣称要恢复三百年前的传统信仰,把天皇上帝和元教徒赶出楚亚。虽然没有得到全部人的响应,但也迅速形成了一股新的力量,以楚亚远古图腾“孔雀”命名,就叫“孔雀军”,还把楚亚国王和欧阳忠的影身像同时画在一面旗帜上。
目前宋下城一片沸腾景象,与城破前的死气沉沉判若两个世界。新涌进来的十几万人几乎塞满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欧阳忠将他们分成十几个群落,中间用军队隔开,以便控制。变成“孔雀军”的“端木军”便是这一隔离任务的中坚力量,他们在城外可以吃同类,在城内管束起同类也是得心应手,少数藩军则对他们进行监督,做起了甩手掌柜。
这可给褚恩农带来不小的麻烦。那晚他返城后就直奔净厅,到达时那里已经成了人海,因为难民们一入城也都一股脑全往灵道寺和净厅涌,这支饥饿大军一定以为仁慈的天皇上帝已经摆好了盛宴等着他们享用!但等待他们的却是一把把已经沾满血的屠刀!正打得不可开交的藩军、护法和三生武士团立刻合成一股力量,共同对付突然闯入的外来者!因为难民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城里人全部当成了敌人!
褚恩农趁乱杀进净厅,出来时只带了一身血。他没能进入灵道寺,护法使者和藩军把那里守成了铁桶,越来越大的死人堆也让难民冷静了下来,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先是一面巨大的三生幡在灵道寺内升起,难民们很快就失去了战斗热情。他们的坍塌从最内圈开始,涟漪般向外扩散,最后如被芟乂的荒草丛一般全部倒卧于地。如此场面连褚恩农都被感染,天皇上帝的强大让人感动,也让人害怕!
但神大概是忘了,人的智慧里有“诡计”这种东西存在,一支箭就把他的神力化解了。一支箭从难民丛中飞出,不偏不倚地钉进一位统制官的心窝,立刻就有无数支箭从藩军阵营中飞出,箭雨把跪拜天皇上帝的难民再次惊乱……
战斗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昼夜,有人抬来同样死于箭下的许冠勋才得以停止。他算是难民们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位“神”,巨鲸许家的财力在难民们眼中绝对能与神力媲美!群龙无首的难民脆弱的像一群沙雕,一阵强风就把他们吹散,直到他们遇见他们的下一个“活神”——欧阳忠,才再次聚拢成形,并且蜕变成一个庞大的狼群!
褚恩农没见到琴靖,心有不甘,心存侥幸地等待着能让他混进灵道寺的机会出现,未曾想越等形势越糟糕,最终难民们在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新神地感召下把矛头对准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旧神,于是,灵道寺外又多了一圈有几万人组成的人墙!
这一耽搁,褚恩农就被欧阳忠新想出来的“群落制度”给困在了灵道寺前广场上。他花了四五天时间才来到“富贵堡”,不知过了多少了封锁哨卡,这些土族难民一旦握起武器就一个比一个蛮横,掏光了他的钱,还饶给他不少谩骂!
天已经黑下来,“孔雀军”的营地渐次亮起了一堆堆营火。他们开始忙着准备晚餐了,五花八门的香味混作一团,呛得褚恩农头昏目眩。他赶紧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逃离,这种味道尽管已经闻了三天,他还是无法忍受。他曾见过一锅老鼠汤,剥了皮的老鼠比原来的样子更加让人恶心,看得他直接就地呕吐;还有蛇和猫炖在一起,饥饿之下,他接受了一位老人的盛情邀请,但刚吃一口,饥饿就躲了起来。三天里,他吃过狗肉、马肉,麻雀、鹦鹉、甚至在锅里见过黄鼠狼的身影!欧阳忠难道就是用这些东西喂养一支四五万人的大军吗?这又能撑多久?他不由得想起了城外血迹斑斑的白骨堆。
他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军帐里找到了已经混熟了的“孔雀军”千户狐小喜,用仅剩的二两银子从他手上买了一副军牌,据说可以在城内所有群落间通行无阻。他接在手里一看,就嚷起来,“老狐,你耍我,这是个木头块。”
狐小喜道:“啥叫木头块,上面有字,管用。”
上面只有个歪歪扭扭的“令”字,周围胡乱画了些乱七八糟的花纹。再想想他们的武器,褚恩农也就不多计较了,只值二两的令牌可不就只能是烂木头了。
狐小喜让他从烈酒巷穿过,先去水芙蓉大街,说走这条路线只需经过两个哨卡就能到达另一个难民群落所属的香桂坊,后面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褚恩农一下子火了,“你不是说这令牌畅行无阻吗?”
狐小喜把脸一拉:“二两银子买两个哨卡,亏着你啦?不是看你小子还懂点事早收拾你了。”
他这么一吼,立马就有一大群人围了上来,五花八门的兵器也纷纷端到胸前。
小人乍富,狗穿皮裤!褚恩农强忍怒火,悻悻离开。
还没离开十步就又被一个人拦住了,他伸手就把“狼爵”拽了出来,低声喝道:“该死的臭种,别逼爷我大开杀戒!”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把左边的空袖管亮给他看,然后转身离开。
是段剑明!?褚恩农惊喜交加地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越走越快,直到钻进一堆废墟才停下来。
果然是段剑明,褚恩农开口问道:“你还没死啊,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对方的回答也一样!
褚恩农就先简单讲述了花鸟街离散之后的经历,只把他和雪妈杀人的事隐下了。讲到穆瑾的死时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许久,段剑明才开口道:“我从大火里逃出来就直接进了海棠苑,后来铁皮子和短毛鬼到处找我,我就一直没出来,只是偶尔趁夜黑出来找食物,安息禁士去那里埋人头我才知道城里要乱了。我是那时候才出来的,之后就一直在打听穆瑾……”
“你一定知道琴靖灵姑的情况,快说!”眼下褚恩农只关心琴靖。
“她应该也被困在灵道寺内里,都是因为青觉太愚蠢,不知变通。还有你的师父肇甬庭,我已经查清了,青觉竟然让一个鬼猎人做武扈所的典令!他真是死到临头了。”
“这我知道,我们得想办法救她出来,不然就是个死。”
段剑明道:“目前做不到,欧阳忠的分割法太厉害,几乎寸步难行。我在这里已经困了十几天。”
“那你怎么到这来的?”
“跟着鲜阳定方的武士团退到这里的,我本打算混进‘富贵堡’的,结果晚了一步,他们现在六亲不认!”
褚恩农以为他想躲清闲,就说:“那里和灵道寺一样,迟早完蛋。”
段剑明解释道:“我不是想躲进去,我在鲜阳定方的三生武士团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曲原武士,至少有二十个,这非同寻常,很可能和穆瑾要找的东西有关,但现在也没办法证实这个猜测。”
莫非穆瑾向这个武士透露了明者的身份和任务?他们竟然亲密的如此程度了吗?!褚恩农不敢贸然相信,“你是为那东西还是为穆姐?”他故意说得悲痛万分。
“为她的希望,现在也是我的。”段剑明的腔调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低沉喑哑,好像有东西忽然堵在了喉咙里。
接着他就讲了他和穆瑾相识和共同经历的整个过程,讲得十分详细。褚恩农第一次听说“迷龙刀”和傅余英松手记,不知到这两样东西与语石会有什么联系。他后悔一直没有向琴靖和雪妈好好了解明派,在他的印象中明派目前只是自己熟悉的那几个人和一个通过传音获悉的远在邾夏的主师组成的小力量,其它二百多人全都是幻影,他连一个确切的名姓都不知道。至于语石的用处和明派存在的宗旨,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也不想关心。他自己当初加入明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寻找一个强大的保护伞,借助它的力量对付师父肇甬庭的追杀即整个鬼会。未曾想到的是如今连师父也和他一样成了叛徒。他敢肯定这宋下城里的鬼耗子很可能已经一个不剩全都被师父清除干净,以便延缓鬼会对他的追杀。而他也早已发现自己的初衷一直都在被身边的人改变。到如今,琴靖、雪妈和穆瑾的面目都已发生改变。尤其是琴靖,早在她把“狼爵”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接在手里的就不只是一把冰冷的“狼爵”剑,还有一份他一直不愿意和不敢承认的东西——情义!这是一种在他的血液里消失了十三年的东西,他曾在端木风身上看到过。琴靖却把它从新披到他的身上,注入他的心脏,化进全身血液里!
“这‘迷龙刀’有什么用,为什么你们曲原武士也来抢。”褚恩农决定先弄明白这个独臂武士的真正面目,虽然曾和他一道共过事,但他毕竟是傅余英松的人,而这个土司在曲原的所作所为他也有些耳闻,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
“我不是太清楚,答案都在《原道手记》里写着,那很可能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东西。得到它之后我只来得及匆匆翻几页,里面提到了‘活死人’,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东西!自那以后我的感觉一直都不太好。”
什么是“活死人”?这根本就是一个无从解析的词汇,它在脑海中根本无法形成任何能称得上图景或者概念的东西。“你说东西已经被穆姐送到了曲原?”褚恩农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说曲原城中也有明者?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以至于穆瑾绕过琴靖,直接与他接洽。
“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傅余家的东西保管在曲原城最安全。”
褚恩农终于放下戒心,仅凭这句话他就可以确定段剑明不知道穆瑾的真实身份!但是他又得到了穆瑾的绝对信任,连如此重要的东西的去向都让他知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段剑明道:“进‘富贵堡’是别想了,但我有办法把里面的曲原武士引出来。我敢肯定他们此来的任务中一定有一项是寻找我和李重乾的,我们是最先被傅余土司派来宋下城盗取‘迷龙刀’的,他们如果还不知道‘迷龙刀’已经落到了蝴蝶谷的手中,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我们。”
褚恩农觉得段剑明简直是在说梦话,但凡有人敢从‘富贵堡’出来,其下场只能是被孔雀军的乱箭射成刺猬,他不相信曲原的武士都和这个掉了胳膊的家伙一样头脑简单,或者拥有舍身报主的精神!“然后呢?”他心不在焉地问,目光随之移到了远处孔雀军的营地里。那里灯火通明,喧闹声震耳欲聋,看来又是一次无谓的冲锋即将开始。
不等段剑明说话,他继续说:“这些连老鼠都吃的家伙会把每一个从‘富贵堡’冲出来的人当成金银和美味,你这样做只是为了清除你往日的同义,他们也是来找你麻烦的,我说的没错吧!”
段剑明竟然承认了,“没错,我和你一样,都做过叛徒!”
“你是被穆姐迷住了吧!”褚恩农笑道。
段剑明严肃道:“你也不只是为了保命,对吧!可惜你是个鬼猎人,她是个女僧。”
这货真够蠢的!褚恩农暗想,有命根子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都以为男人靠近一个女人只是为了命根子着想。他不怒反喜道:“我知道我没戏,你也没戏,人家两位才是彼此的挚爱,根本看不上你们裤裆里的那根东西。难道段兄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段剑明顿时就成了哑巴。
这时孔雀军的冲锋又一次结束了,这帮蠢货总是以为在吃饭时给敌人添麻烦就是一种胜利,不管自己死多少人都值。
褚恩农不无玩笑道:“跟我走,你帮我把琴靖救出来,穆姐定会把你当成大恩人,下辈子就该以身相许了。”
段剑明竟一口答应了,“我们怎么去?”
这回轮到褚恩农成哑巴了,从“富贵堡”到灵道寺最少要穿过五个难民群落,就算他们是藩军也做不到畅行无阻。而他们除了一副木制令牌,能指望的就只有两把剑,即便把段剑明手中的盂兰剑变成“凤王”也杀不败几万孔雀军。
他捏着那块烂木头令牌正发愁,冷不丁有人大声询问:“你们俩干什么的在这?”
他们被巡逻队发现了。对方大概有二三十人,其中还有弓弩手,他们背对着远处的灯火,看不清脸面,一时间也没发现哪个是头目。
褚恩农赶紧把木令牌亮出来,“我们是狐千户的人,在这……拉屎!”
一个捉刀的家伙靠上来接过令牌,借着远处的灯火看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训了几句就带着人走了。
褚恩农捏着还回来的木令牌,心里想着狐小喜的断梁胡,自己的嘴就咧开了。“跟我走,这下有人给咱们保驾护航啦!”
二两银子的令牌作用可真不小,它让二人毫不费力就进了狐小喜的营房里。
狐小喜正抱着一个女人在床上忙活,见有人闯进来,跳起来就骂,“活腻了,滚出去!”
褚恩农扑过去,当胸来了一脚,把“狼爵”的尖刃逼在狐小喜的命根子上,客客气气地说:“按我说的做,不然送你去当太监。”
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飞虎爪,让狐小喜自己动手,用上面的软钢索拴住自己的命根子,之后才穿上衣服。
段剑明骂了一声下流,之后又忍不住笑了。
褚恩农紧贴着狐小喜走,直到烈酒巷里才往远处躲,这家伙身上的狐臭几乎都快让他窒息了。他躲开的幅度太大,一时又忘了松软钢索,狐小喜就遭殃了,捂着裆部嗷嗷直叫。叫着哀求道:“大爷,我只能把你送到相邻的群落,你就放我回去吧。”
褚恩农连连喊着抱歉,“那你得给我找一个能送我们去下一个群落的人,然后我就让你走!”
狐小喜就找上了牛贵喜,他也是个千户,褚恩农用同样的方法牵着他来到下一个群落。牛贵喜又找了一个叫羊洛石的千户,羊洛石找狗文胜、狗文胜找猪大善、猪大善找上的竟然是一个万户,而且还是个庶族,名叫陆戏东。他正在喝酒,已经是酩酊大醉,一见猪大善带着俩陌生人闯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大骂。褚恩农把“狼爵”往他肩膀上一拍,他不但闭了嘴,连酒都醒了。
褚恩农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放掉了猪大善,但他立刻就被段剑明的盂兰剑刺穿胸膛。之前的狐牛羊狗四位千户也是这样的下场,只是他们没有死在当场而已。
陆戏东毕竟是个万户,他答应帮忙,但拒绝脱衣服。褚恩农没有强逼,他和段剑明扮成贴身侍从,陪着这个陆万户一起去夜查。
雄伟高大的净厅真的不见了,在它的旧址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许多小窝棚,这些都是难民们用它留下的残砖烂瓦新建起来的。他们肢解了一个华丽的庞然大物,再用它的残肢制造出一堆丑陋的小东西,真不知道这帮土族的脑子长在了什么地方。
褚恩农忍不住道:“留着原来的岂不是更好,真是一帮蠢货!”
陆戏东接嘴道:“净厅对于他们来说太华丽,他们不敢进,也知道不是自己的,所以就只能把它拆掉。这些窝棚虽小,但是他们自己的,这就是土族!”他的口气里全是浓烈的轻蔑。
“怪不得他们!”段剑明厉声反驳道,“世界上的好处都被世族庶族占尽了,土族有什么?他们生在穷乡居于僻野,终生像牲口一样困在土地上,却连一粒谷子都吃不到嘴里。连仁慈的天皇上帝都不在乎他们,硬把有血有肉的人当成沙土,刚才你们都看见了,猪大善流出的血跟你们一样。既然没人在乎就只能靠自己,否则哪还有立足之地。”
陆戏东沉默无言,却频频点头。褚恩农也哑了口,心口堵得像塞了一团破布。
陆戏东这个“孔雀军万户官”堪称货真价实,他们所到之处连藩军都得礼让,难民们则围上来欢呼,人人都想挤到他跟前,只为叫一声“万户”!褚恩农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右手紧紧抓住“狼爵”的握把,随时做着削掉陆戏东脑袋的准备。
不知为何,陆戏东十分配合,一直穿进包围圈内圈都没有任何不轨举动。褚恩农心里很清楚,如果他想脱身,并非难事,难民们挤得太近,只要一闪身,很快就能躲进人群。即便自己能在这之前结果了他,那也是同归于尽的选择。
总算离开了人群!褚恩农依旧不打算放松。
陆戏东突然慢下脚步道:“我不知道你们进去要干什么,但我相信我们绝不是敌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合作呢?”
褚恩农惊道:“你为何不早说?”
陆戏东笑道:“我等着你们提出来呢,谁知你们二位艺高人胆大,好像根本不需要帮手,但我需要,我喜欢实事求是。”
褚恩农也笑了,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寻求合作一直都不是鬼猎人的作风,十三年的独来独往已经让他忘了合作这个词。“我以为你们不着急进去呢。”他玩笑道。
段剑明插嘴道:“我杀了你们五个千户,还能合作吗?”
陆戏东不动声色道:“我们是孔雀军不是藩军,在我们这不会有人太在意这个,我要是也被你杀了,等不到天亮,我这个万户的位置就有人顶替了。”
段剑明重复了褚恩农的问题,“你早该在我们找上你的时候就提出来,为什么到现在才说?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
“我要让二位见识见识孔雀军的实力还有诚意,否则你们怎么能相信我?”
“是了是了。”褚恩农冲段剑明嚷道,“适才在人群里,他如果想脱身咱俩现在恐怕已经被这帮家伙碎尸万段了!”
段剑明固执地问:“你做的了主?”
“欧阳忠很狡猾,他即想除掉寺里的人又怕万一失败落得个攻击圣教的罪名,所以就把围攻灵道寺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孔雀军!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藩军只敢在外围活动,只是来监督我们的,所以这里完全有我和另外两个万户作主。欧阳忠也是个没种的,等着里面的人饿死得多久?依着我们,这里早攻下来了。”
段剑明道:“欧阳忠是怕你们再把灵道寺也给拆了,他还准备留着做自己的新侯府呢!痴人说梦!”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十二天子神坛,再往前走就进入了寺内弓弩的射程范围,三人就在德名天子坛的废墟前停下,把台阶当成了椅凳。
灵道寺里无灯无火漆黑一片,只有周围远远的营火火光把它的庞大轮廓映现出来。石晶高墙泛着微微粉光,认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伸手掰下一块!光凭这一点,这灵道寺是铁定保不住了,在难民们眼中,它就是金银和富贵啊!
褚恩农问道:“你说说,怎么个合作法。”
“那我得先听听你们二位原来的计划。”
“蹿房越脊是我们的强项,我曾先后两次进去过,来去自如,无人发现。”褚恩农不无得意道。
陆戏东却说:“偷偷溜进去?这招放到现在恐怕不行啦,他们连头顶上飞过的一只鸟都不放过,武扈所的护法先生们大概以为鸟拉下的屎能砸死他们。”
褚恩农也跟着打趣道:“也可能他们是想用鸟打牙祭呢,说不定你们真能等到他们都饿死的那天。”
陆戏东郑重道:“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二位有没有胆量。”
褚恩农道:“胆量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快让我看看你想出来是妙计还是损招吧。”
陆戏东起身朝灵道寺大门走了几步,随即引来一阵密集的箭雨,最近一支在他脚前两三尺距离。他弯腰把箭捡起来说:“青觉知事是个厉害角色,就是脑子太硬,太听天皇上帝的话,结果才被欧阳忠钻了空子,我相信如果再这么坚持下去,一旦青觉老儿醒悟,完蛋的就该是欧阳忠了。退守灵道寺之前,青觉把整个武库都搬进了灵道寺,你也看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节约,因为不缺。所以围困之法注定失败,我可不想成为欧阳忠和青觉这俩混蛋斗法的牺牲品,于是我就和另外两位万户做了另一手准备。”
“快说快说!”褚恩农已经迫不及待了。
“赵而庚万户亲自带着人日夜奋战,耗时十个昼夜挖了一条隧道通到了灵道寺下面。”
褚恩农烦躁道:“你说话真够费劲的,这洞在哪?你想怎么弄?三两句的事!”
陆戏东笑道:“如果你们不愿意冒险,我当然不会透露出来,这得看你们啊!刚才你们都看到了,纵使你们飞檐走壁也进不去,我敢打赌,如果不是猪大善找上我,你们这回绝对是无功而返。”
段剑明插嘴质问道:“你们怎么不自己干?”
“我倒是想!可是没有满意的人选啊!靠着这帮难民,不但成不了事,而且还会把这一招过早暴露。我只能谨慎行事。你们一个武士一个游侠,能用渐进法安全穿过五个群落,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这有多难。欧阳忠为了防止难民生变,杜绝我们再拧成一股绳反过来对付他,才把难民分割开的,没有他的手令,就是司马府的统制官也别想像你们这样一下跨越五个群落区,你们不但有胆量,还有大本事,起码藩军和孔雀军中还没有人想出这渐进的妙招。”
“我们进去,里应外合?”
“我等你们的信号!”
段剑明投来询问的目光,褚恩农明白,进去就是九死一生!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来就是为了进去的,不然五个千户岂不是死的太浪费了。“果然损透了。”他没忘记揶揄一句。
陆戏东拍手道:“我挑选一百名好手给你们,再多容易提前暴露。”
隧道的入口开在灵道寺东面翠心坊一个大院落里,这里也是万户赵而庚的营房。光院门口就有二三十人把手,生怕显示不出万户官的威风似的。
赵而庚比陆戏东更年轻,长相粗犷,目光里全是狠毒,身形十分壮硕,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万户的高位是怎么得来的。
得知陆戏东来意,赵而庚只瞟了段剑明一眼,对褚恩农视而不见,轻蔑道:“一个独臂武士!老陆,你是来逗我开心的吗?我这里有的是女人,用不着这俩带把的!”
陆戏东笑着看了看褚恩农,褚恩农会意,迅速拔出“狼爵”,以最快的速度围着赵而庚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恢复原来的姿势。
再看赵而庚,腰部一下的衣服全都落到了靴靿子上,腿上的黑汗毛像牲口一样茂密却要比任何牲口的都更丑陋,连那根东西都跑出来了。陆戏东捂着嘴笑出了声,赵而庚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丑,他慌忙蹲下,用双臂抱住膝盖,怒骂道:“陆戏东,你狗日的想显摆身手用得着脱老子的裤子吗?”
陆戏东忍住笑道:“他只是脱了你的裤子,猪大善可是被牵着命根子来找我的……哈哈……”
褚恩农开口问道:“赵万户,我的够资格进你的敢死队吗?”
赵而庚骂道:“妈的,你有种,我服!”
换好衣服的赵而庚立马出了门,约莫半个时辰后才回来。他气喘如牛,像围着灵道寺跑了几十圈似的。“人齐了!”喝了半壶银珠酒后才说出话来,“蒋仲龙也已经开始准备了,马上就能齐活儿。少了五个千户也都补上了,是不是你们干的,真够黑的,他们五个都是好手。”
段剑明老实巴交地说了些道歉的话,赵而庚摇着手说:“不打紧,不打紧,他们死了下面的人才有补上来的机会,我一个同村都等快等不及啦!我还得谢谢你那。”
这他妈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啊!褚恩农心里骂着,嘴上催促道:“能动手了吗?”
赵而庚把他的床一把掀翻,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就出现了。他喊了一声,房门就被一群人冲开。这些所谓的好手个个都跟他们的赵万户一样高大壮硕,让褚恩农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矮小少年。
陆戏东又详细地把行动计划讲了一遍,让褚恩农打头,段剑明最后一个进洞。告诫一百个大块头说:“一切听这两位侠士的,我给他们的是生杀之权,胆敢退缩抗命者,他们的剑可不会跟你们客气。”
看着这些大块头冲自己致意,褚恩农顿时又觉得比他们高大了,还煞有介事地训了几句话。
洞很小,只能在里面爬行,褚恩农一路大骂不止。跟在他身后的大家伙更是怨声载道,“他妈的我们是去拼命还是当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