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7章 曲原城,御龙族的巫术
如果没有令人窒息的恶臭和血腥味,巡备署的地牢倒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最近一段时间里,傅余英松每次下来都会产生出这种想法。这里的阴凉能渗透到骨髓里,仿佛连心里的燥热都能消退。
地牢结构简单,一条走廊串着十三四间狱室,倒也不小。越往里走血腥味就越浓烈,很快就盖过了恶臭,但这味道比恶臭更加难以忍受,它摧残的不光是嗅觉,对心灵的折磨更加严重。傅余英松赶紧用丝帕堵住口鼻。
“大人不必亲自来这地方,完全可以把这小子送到土司府里去。”这是东郭业在说话。
傅余英松隔着丝帕回道:“这家伙就是块生铁,只有在这冶炉里才会软化,一离开这里恐怕立刻又会变硬了。”
东郭业不无感慨道:“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碰见真正不怕死的人!”
傅余英松冷笑一声道:“可他还是怕了你不是!”
东郭业也笑了,“我想他只是受不了折磨了,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太多了,只是世人太愚蠢,错把死当成了恐怖的终极。”
这话很有道理,比如失去冬离就比死更可怕。每个思念她的时刻都让傅余英松生不如死,而且这思念不但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了。
他赶紧把偏离的思绪收住,继续问道:“还剩几个?都空了!”
东郭业回道:“三个,如果他再不就范我就打算想别的招呢。可是也没招了,我服……”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也就来到最后一间狱室的门口。它比其它任何一间都要宽大些,里面挂着十几盏墙灯全都亮着也没能把黑暗彻底赶走。
透过铁栅能看到挂了一面墙的各种刑具;大浴桶依旧在正中央,并没有挪动毫厘,看着到像个小型谷囤似的,大半地方都被它占去了。浴桶里漆黑一片,傅余英松没能看见绑在里面的余隐。血的味道又黏又厚,闷得人头晕目眩。一个狱卒先潦草地给傅余英松行了个护心礼,然后才把牢门打开。
下了几级台阶,靠到浴桶边上才能看见余隐。他只剩下一颗脑袋,脖子以下都淹没在黑魆魆的血液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傅余英松看到他的左耳不见了,两腮上的肉千疮百孔,右眼只剩下了一个烂葡萄似的洞,另一只眼睛的眼珠爆出了眶外。大概是听见了响动,他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喘息声。
原本一个美貌少年就这么着被另一个长相出众的男人折磨成这副骇人模样,傅余英松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东郭业。同样精致的两张脸,属于余隐的那张后面掩藏着的是一颗坚毅如铁的灵魂,而这张却是一颗残忍无比的心的伪装。
余隐是蝴蝶谷谷主余南光的侄孙,只有十七岁。现在看来余南光把这次曲原行动交给他这个毛头小子绝不是因为血亲的缘故,小小年纪的他不光坚毅到令人发指,还拥有一身的高超武艺。据韩钧称,德瑜的短刀就是从这小子手中夺来的。在被控制之前,他用这把短刀手刃了三名傅余武士,其中就包括武艺超群的吕季然。二十多名武士合力才把他抓住,当中还有一个巡兵百夫长射在他持刀手腕上那一箭的功劳。
傅余英松渴望从他口中得知蝴蝶谷的全部计划,可是余隐的嘴就像被焊死了一样,从被抓住那一刻起,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无论威逼利诱还是酷刑加身,对他全都无效。
新任巡备署管带东郭业自告奋勇,信誓旦旦地向傅余英松保证,他能撬开世界上任何一张坚硬的嘴,守口如瓶这个词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
他找木匠做了一只超大号的浴桶,大到连牢门都进不去,木匠们是在地牢里完成任务的。
浴桶里装有一副木字形的木架,连尺寸都是按照余隐的四肢及身高定制。他的双臂是用特制的大号铁钉钉在横木上,抻开的指尖正好与横木的两端齐平,双腿也以同样的方法固定在两根斜木上。腰部和头是用铁箍箍死在立木上的。
接下来,东郭业每天都会当着余隐的面杀一个蝴蝶谷游侠,而且所用的手段从不重复。第一天,一个上年纪者被枭首,余隐想要闭眼,就把他的眼皮割了下来;第二天是腰斩,一个大块头年轻游侠被慢慢地锯成两段,他的哀嚎声直接把傅瑜英松逼出了牢房;第三天则用上了剥皮,东郭业还专门拣了个胖子,白花花的油脂让傅余英松把苦水都吐出来了;第四天他说什么也不愿再去观刑了。不过当晚东郭业就亲自到土司府汇报了行刑过程,第四天是炮烙、接着是醢刑、凌迟……昨天的一个胖子所受的则是犬刑,东郭业提前五天就断了七条绿目鬼犬的口粮。
这些五花八门的酷刑并非东郭业恫吓余隐使其就范的最终手段,照他的话说只是附带品而已。事实上这些骇人的行刑场面对余隐的影响十分微弱,他很快就对其熟视无睹了。
东郭业另有奇招。他每杀掉一人,都会把他们的血收集起来,然后倒进余隐身处的浴桶里,血量逐日递增。为了防止血生蛆变质,放了一些蠋星虫在里面,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软体虫子,东郭业说一些山间地族的医师和邾夏方士用它们来治疗脏血病。
他介绍说这些小虫子对血液极其敏感,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都能让它们异常兴奋,并会不停的噬饮。但摄入却极少,喝下去的绝大部分都还会再吐出来,就像游戏一般,乐此不疲。更为神奇的是哪怕它们喝下去的是腐血,再吐出来时就和新血一样新鲜了。用它们来净化脏血病人的血似乎是可行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位医师和方士成功的救活过一个病人。
眼睁睁看着鲜血一点点把自己淹没会是怎样一种体验?!傅余英松根本无法想象,血虽然代表伤痛和死亡,但给人带来的冲击并不强烈,这和血淋淋的凌迟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的。他也从未听说过光凭血就能把一个人吓坏。可坚如铁石的余隐能经受住轮番酷刑却偏偏被满满一浴桶血打败了!
除余隐外,韩钧一共活捉了七十一名蝴蝶谷游侠,十几天就被东郭业杀得还剩下三人。六十九人的血就能把浴桶装满?!傅瑜英松不太相信。
东郭业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有四五百斤呢,还没用完!”
傅余英松听得浑身直打哆嗦,“你竟然还称重?!”什么样的一副心肠才能在杀人之后再去称一称血肉的重量?
“他是个魔鬼……”这句话来自于余隐,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东郭业把他的牙齿拔得一颗不剩,因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些古怪。
“让你开口真不容易啊!”傅余英松竟然激动起来,“这是何苦呢!”
余隐用独眼瞪着傅余英松,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话,“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谈天说地的话我很乐意奉陪,可你想让我出卖二爷和我余家的朋友,这事我做不来!”
“余隐!你又想变卦不成!?”东郭业阴郁地喝问道。
余隐道:“你是魔鬼!”之后就再不开口,无法闭上的独眼也斜到了一边。
受虐者拒绝在施虐者面前低头,是为了保持最后一点尊严,这可以理解。于是傅余英松随便找了个事由把东郭业支开,只留下信平骁陪着。
余隐才愿意继续说话,“你养着一只魔鬼,很危险!”
傅余英松表示同意,问道:“他杀了你们那么多人都没能撬开你的嘴,为什么几百斤血把你吓到了?我很好奇。”
余隐似乎在冷笑,“血并没有吓到我,是吞噬了我,这几百斤血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即便我活着也将终身离不开这个浴桶!”
这话很难理解,却让一直沉默寡言的信平骁蓦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惊道:“血养术!这是血养术!可它已经消失了上千年啊!这不可能!?”
余隐道:“你也知道血养术!真是难得,在此之前我认为它只是个传说,不曾想自己却亲身体验,这也算一种幸运!?”
“那是什么?”傅余英松扭头问道。
信平骁回道:“一门巫术,传说是御龙族祭司佗门在驯服迷龙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后来被侉逸族祭司魃蒙改进,施用到人的身上!据说只要保证血液供给不断就可以让人永生不死!”
余隐似乎来了兴致,补充道:“蠋星虫在我的身体里筑巢,它们喝我的血,然后又把别的血补充给我,如此往复循环,所以这浴桶里的血还活着,这浴桶和虫子成了我生命的共生体,缺一不可,是不是很有意思!只要它不干涸,我就永远不会死。”
傅余英松只感到浑身一阵发麻,似有千百条虫子在皮肉里蠕动,他皱着眉头往浴桶里看,血果然有不易察觉的漾动,些许类似烟霭之物氤氲其上,并没有发现蠋星虫的身影。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但毕竟他是见识过“活死人”的,故此心中脑中没有多少惊罕,有的只是对东郭业的惊疑,这个东郭家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巫术,如果让弘义知道一定送他上浸沐台!
余隐继续道:“我用你想知道的秘密换一条解脱之路,如何?”
傅余英松思默有顷,不解道:“就是说你要拿原本可以换取活路的东西换一条死路?!何苦来?”
余隐回道:“我能承受死亡之后的未知却无法接受一个可知的人生,一个囚徒的人生、一个怪物的人生、一个余生都要和虫子作伴的人生。没有人不怕死,可就是有很多人主动赴死,为什么?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景象,他们害怕的不是其中的痛苦和磨难,怕的是一成不变且毫无变动希望的乏味。诱人的不是活着,而是希望,希望只能生长在未知和无常里。”
说得没错,傅余英松由衷地赞同这样的论述。妻子冬离就是自己的希望,即便她已经离去,这份希望依旧鲜活地存在着,他渴望着能在另一个世界或者来生再与她长相厮守。“原道”也是自己的希望,渴望由自己来完成家族的千年愿望,如果失去它们,生和死一定会变成毫无区别的同一样东西,生亦可死亦可……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想把心中郁结的惆怅全部倾倒出来,“我答应你。”他郑重其事地对余隐说。
余隐道了一声谢,问道:“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你们的计划!”傅余英松迫不及待道,“蝴蝶谷是不是按照我二弟傅瑜英洪的命令行事?”
余隐道:“蝴蝶谷只接受我二爷余南光的命令,那个长城统领只是我们的朋友,他拜托我们解救他沦为囚徒的妻儿,就这么简单!”
“你不老实!”傅余英松换了副冷漠的口气道,“游侠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余隐又在冷笑。只是没有,也不能显现在他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上。“世族又何尝不是?趋利避害是所有站着行走的活物的共性,无可指摘,但这次你还真猜错了!蝴蝶谷富饶,蜻蜓堡美丽,我们什么都不缺,也不想与外面的世界发生任何瓜葛。我们此来只是替二爷报恩的。你还不知道吧,你的二弟和我的二爷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啦!”
傅余英松还真不知道这事,讶然问道:“竟有这事?”
余隐道:“二十多年前,端木功良率军攻打吐陀罗人,我二爷率领上千游侠前去助阵,可这混蛋竟然想要我二爷的命,他容不下蝴蝶谷的存在。多亏你这二弟,我二爷才逃得性命。你二弟是整个蝴蝶谷的恩人,只是出于他人身安全的考虑,一直藏在我们余家少数人心里,从未公诸于众罢了。”
准确的说是在二十二年前,刚刚继承宋下藩侯爵位的端木功良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的力量,奏请朝廷兴兵征讨在楚亚与舒代边境屡生事端的吐陀罗人。傅余英松就是借着那次战争的势才得以结束凄惨的“伴读”生涯。他和二弟都以世族子弟的身份参战,在军前充当端木功良的亲兵。当时端木功良和余南光分别担任指挥和副指挥,并肩作战,亲若手足。可不知什么缘故很快两人就闹翻了,余南光率领蝴蝶谷人马愤然退出征讨战争。端木功良不依不饶,派大军追击,八百多蝴蝶谷游侠葬身楚子川河畔的白屋渡,剩下的一百多人架起一座人桥,余南光才幸免于难。正值凛冬季节,那一百多游侠在河水里直接冻成了冰雕,这事至今还被传为美谈!
当时军中传言,两人在作战指挥的问题上起了冲突,不过大多数人都愿意相信他们是因为战利品闹翻的。这几乎成了一件公案,至今依旧时常被人提及。未曾想,从十七岁的娃娃的口中得知了真相。
“除了人,你们此来是否还有其它目的?”
余隐回道:“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你们的人潜入我的府邸偷走了一件东西。”
“不可能!”余隐斩钉截铁道,“所有的行动都得经过我的允许,我不否认有过一次行动,但那是我的失策,太过心急的结果。我们的计划是等待时机,比如这次动乱或者曲原被攻破,你的土司府固若金汤,主动出击就是找死。”
傅余英松认定他没有说实话,“你可听说过‘孔雀图’?”他决定冒险主动出击,把之前抓获的赵建阳说了出来。
余隐默想了好一会,断然回道:“蝴蝶谷有这个人,但他并没有随我来曲原城,我也从未听过什么‘孔雀图’!”
“你再仔细想想,我侄儿德瑜已经全交代了,你们不光是来救人的,‘原道’才是你们主要目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余隐道,“他说什么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服从二爷的命令,命令只要我把他们母子三人安全的救出曲原,然后护送到长黎的舟南城。”
“德瑜说你们是朋友!”
“你指的是那把短刀?”余隐解释道,“那只是件信物而已,是用来向他的妹妹证实我们的身份。直说了吧,我很不喜欢令侄,小小年纪就如此阴险狡诈!”
傅余英松步步紧逼,“如果你再这样冥顽,我就把你送到一个可以让你不生不死的去处。”
“我向血养术低头已经是莫大的耻辱,请你不要再侮辱我求死的诚意!”余隐的口气变得冷硬起来,声调明显也提高了不少,他愤怒了!看样子不像在撒谎。
傅余英松陷入深深的困顿之中,弟媳盂丘明淑明明说她们知道“原道”内情,怎么可能不外泄?莫非真是自己错怪了二弟,他们至今仍然对外界保守着属于傅余家族的秘密?那日前她为何又要说那样的话?是想激怒自己动手结束她的性命?他的脑袋顿时像炸开一样嗡嗡响。
这些问题恐怕得有德瑜亲自回答才行。
“我相信你的诚意,但并不代表认可你所说的话,你敢保证自己带来的这一百多游侠中全都对你无所隐瞒?也许他们得到过你那二爷的秘令,还担负着不想让你知道的其它使命。你暂且再忍耐几日,待我查明真相之后一定来兑现承诺!你看如何?”
余隐默然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十分虚弱,“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我不敢确定这些人是否对我诚实,事实上我只能用命令的方式禁止他们随意出天歌客栈,以此控制他们的行动……或许有人偷偷溜出去也未可知……”
“你觉得赵建阳是怎么回事?”
余隐回道:“我不知道,蝴蝶谷很大,二爷一直说它并非铁板一块……”
傅余英松察觉到他那千疮百孔的脸还能显现出落寞之色。如此说来蝴蝶谷中可能有人背着余南光行不轨之事?他决定相信余隐。
离开巡备署,本打算立即回土司府中见德瑜,路过三生观时却撞见了弘义魁士,他由六名护法使者护卫着,形色匆忙地从大门中冲出来,一见傅余英松便嚷起来,“不得了,不得了,宋下城被攻破了!”
喜得傅瑜英松慌忙从马上滚下来,迎上去嚷道:“欧阳忠死了吗?!”
弘义垂首顿足地回道:“青觉死了,欧阳忠没死,不但活得好好的,还得到了四五万大军,‘端木军’现在成了‘孔雀军’成了欧阳忠的死忠!这帮愚蠢的暴民攻破了明诚领导寺,不但杀了青觉还放火焚烧了晴宗塔,秋海棠语石也算完了。宋下城一旦恢复秩序,这帮乌合之众势必会被派来支援公西宏,不足两百里的路程,说话就到啦!”
“四五万大军”这五个字就像一串惊天霹雳般劈进傅余英松的心头,劈出另外五个字:曲原城完了!。他完全忘记了场合,急切地问:“邾夏人的骑兵到哪了?”
弘义失望地回道:“那帮野蛮人被咱们的朝廷大军阻挡在崇沧城以北的缇榕鹦鹉寨一线,暂时对咱们没有影响。”
傅余英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状,赶紧拉着弘义进了三生观,躲进了无尘舍。弘义劈头盖脸地数落道:“几句话就让你自乱了阵脚,这时候提什么邾夏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封锁消息,要是让老百姓知道有这么庞大的军队朝他们杀过来,曲原城又得炸锅。得立即下令把宵禁改成全面戒严,除了军队和必要人员,其它人白日也不得出门,都在家里老实待着。还有加强军队内部监督,我有个建议,把我下武扈所护法使者分派到军中监视将士,严防散布谣言。”
“加上公西宏手里的都快十万了!怎么办?曲原城绝对顶不住这么多人围攻!”傅余英松无力地告求道,热烈地期盼着能从眼前这个老魁士嘴中听到退敌的奇谋妙计,最好是能让那四五万乞丐不会来曲原,而不只是被动地在城内玩自我封禁。
弘义虽然没有失去往日的沉着,但似乎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对策。他拈着银须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才开口道:“等,宋下城根本养不起二十多万人,那四五万军队也只不过是乌合之众,今天姓端木明天姓欧阳,天知道后天又姓什么!等着他们自乱,别无他法!”
听天由命?这可不是傅余英松的行事风格,这时候的听天由命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反驳道:“这些人也许是乌合之众,但到了公西宏手里就难说了,等不是个办法。”
弘义把两手一摊,无奈道:“老头子彻底没招了。除了邾夏人的五万骑兵我们没有其它外援。老头子总不能像个妇人一样去请天皇上帝帮忙吧!”
外援二字犹如两点星火在傅余英松心中忽地亮了起来,他激动地把手一拍道:“我们还有个外援,不过得请魁士您帮忙,不然是请不动他们的!”
弘义道:“你快说吧,啥时候跟我说过这个请字。”
傅余英松故作神秘地一字一顿道:“蝴蝶谷,余南光!”
弘义一屁股倒在安乐椅里,拧着眉毛道:“什么意思,老头子的耳朵还没聋呢!”
傅余英松欢喜道:“绝对没聋,你也没听错。”随即便把自己和余隐见面时的所谈所见详详细细地重述了一遍,并将东郭业和血养术也供了出来。
弘义听得脸都绿了,从安乐椅里跳起来喝道:“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曲原城里竟然有邪魔外道存在!这还了得!你竟然还封了他那么大的官!老头子的确是老了,口鼻眼耳都不中用了吗!”
傅余英松解释道:“我也是刚刚见识过,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血养术。”
弘义冲着门扯着嗓子喊:“来人,快来人。”
立刻就有一个禁士慌里慌张地冲进来跪爬在地。弘义大声命令道:“叫庆海带人去把巡备署管带东郭业给我抓来,直接押到咱们的法狱!”
傅余英松忙补充了一句,“千万要活的,哪怕是个残废。”
弘义魁士竟然发起火来,这绝对是前所未见的,他怒气冲天道:“怎么,难不成这妖人还敢反抗?!若有反抗,当场格杀,天皇上帝的疆域岂能容得下巫邪!”
“别呀,死了就没用啦!”傅余英松赶紧劝阻,“要是没了他这事也办不成。”
待小禁士走后,他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东郭业能施血养术,很可能也能收,他要是能做到,这事就成一半啦!”
“那你干嘛不直接找他,我能干啥?”弘义的怒气依旧未消,“总之他一定得死!”
傅余英松道:“就是让你干这个的啊!消灭邪魔巫祟就是你们的任务啊。我这是给你送的一份大礼啊!”
弘义终于笑了,但绝非欢喜之笑,他笑着说:“你这是把我当刀使唤啊。”
傅余英松也笑了,“不不,您是魁士,是智者,是我师!”
“救了那孩子之后呢?”弘义又恢复了冷峻的口气,“那个余南光会为了一个侄孙就跟欧阳忠作对?你记住,但凡能称霸一方的枭雄从来都不是重情重义的人。”
这话没错!傅余英松被戳中了痛处,自己不也算得上称雄一方?曾经也把屠刀砍向自己的手足,而且眼下仍在做着这样的勾当!他盯着弘义的眼睛,想从他冷漠的目光里寻找这句话的更深层含义。这老东西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欧阳忠就是当年负责暗杀余南光的人,败露之后,端木功良还派他带兵追击撤退的蝴蝶谷人马,逼得余南光差点跳楚子川,这事世人都知道!我想他一定有兴趣报仇!”
弘义不以为意道:“还是没有说服力,蝴蝶谷是世外桃源,堪称人间天界,如果是我才不会为了仇恨甘冒毁掉它的危险,那样就太愚蠢了。”
“就算他不想报仇,可恩总得报吧!如果他愿意帮忙,我打算把德瑜母子送给他,让他有机会报答当年我二弟英洪的救命之恩。”
弘义的双眼终于又有了光亮,喃喃道:“这就有点意思了,令弟手中现在有几十万人,要是让他写封信或派个人去蝴蝶谷,余南光一定会言听计从!”
傅余英松笑道:“那我现在就去让我那二弟写这封信!你也别闲着,快去瞧瞧东郭业抓来没有。既然是请人家帮忙,总得有份像样的谢礼不是,那孩子还得救,这就叫恩威并济无往不利!”
弘义的脸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和蔼,比他怒容满面时顺眼多了。
走出三生观已经是满天星辰,由于土司府就在近旁,傅余英松便打发信平骁去都管司找北山仪文,让他立即签发全面禁严令,在余南光答应出兵攻打宋下城之前这是十分有必要的措施。长城路远,送一封信过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其实他心中一点也没有轻松下来,余隐对“原道”的不知情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困惑,他实在不敢就此相信蝴蝶谷无意争夺“原道”,但似乎也找不出可以证明他们对“原道”有意的证据。
他必须立刻见到德瑜,弄清此事。
德瑜被关在土司府后苑一所闲置多年的小院里,其实也算得上一个隐秘的特殊祖祠,里供奉着傅余家所有葬入星塔的先辈族长的灵位。它紧邻着星塔,只有十多步距离。对德瑜痛下杀手是万万不能的,傅余英松希望借助祖先的力量感化他,让他彻底了解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进而能支持自己,戮力同心,完成家族追求了两千三百年的梦想!他甚至亲自把《原道手记》搬过来让他阅读。
德瑜的房间在二楼,此时只有那扇窗户亮着灯,傅余英松把护卫们留在了园门外。这是自事发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想以伯父而不是土司的身份见这个侄子。
院门房门都没有上锁,他直接闯进了奉先堂里,简单拜祭之后才往二楼去。德瑜的房门紧闭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敲门。
屋里立刻响起了回答,“都说了,天黑以后别来烦我!”
“是我,德瑜!”
门开了,德瑜转身去了西窗,只把后背给了傅余英松。“伯父不会是来杀我的吧。”他的口气比此时从窗里吹进来的夜风来要阴凉。
“胡说什么呢。”傅余英松故作轻松道,“我只是想来和你聊聊咱们的家事,怎么样,老祖宗们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很有意思?”
德瑜立刻接道:“伯父费心了,不过我觉得傅余家的老祖宗们是异想天开,连我一个孩子都知道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法术魔力,他们竟指望借三座烂塔来统治世界!”
“放肆!”傅余英松厉声喝道,“你怎么敢对祖先不敬,上百代人的努力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异想天开?”
德瑜冷冷道:“我没有对他们不敬,只是不解为什么非要统治世界,这个世界很大,不应该也不可能被我们傅余家独占,哪怕它力量再庞大。”
傅余英松心中顿时燃起了怒火,他努力压制才没有发泄出来,“元教可以,傅余家为什么不可以?”
“它是宗教,不是家族,它是受神之托教化世界,并非统治或奴役这个世界。难道傅余家想靠邪魔外道对抗神?再说元教至今还没能做到教化全世界,南有邾夏北有布贺,就连元境境内的一些地族也还没有接受它的恩沐。”
傅余英松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来之前的兴致被击得七零八碎,连耐心也消磨光了。登时发作起来,“作为傅余家的一员,无论是我还是你亦或你的父亲,都没有质疑祖宗的资格,我们只能服从,否则就是傅余家的叛徒。”
德瑜终于转过了脸,原来他双眼里全是泪水,他声嘶力竭地回道:“伯父!我们还像个家吗?您让我读《原道手记》无非是想让我知道祖先们筚路蓝缕,宵旰忧劳,不惜放弃尊严气节,忍辱负重,全都是为了振兴家族!他们无一不是为了傅余家而奋斗终身,且无怨无悔。您想让他们说服我,让我了解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功业,想让我以他们为榜样,也像他们一样为此终身奋斗。可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杀戮,是鲜血,是毫无人性的弑兄戮子。伯父,你告诉我,这样的祖先我怎么才能尊敬,这样的家族我如何才能去爱!试问,这样的家族我判它又如何!”
傅余英松心中的怒火被这连珠炮般的自白和质问击得偃旗息鼓,他彻底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更为可怕的是这些话像有力的大手一般在不停地摇动他那棵信念之树,英煌英钦两兄弟不可阻挡地从记忆深处冲出来,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德瑜的话!这些都是他们曾经想说而没能力说出来的话,当时他们比德瑜还小,自然说不出如此锐利逼人的话。如果当初他们也能像德瑜一样口若悬河振振有词,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挥动屠刀砍下他们的人头?他赶紧收住思绪,命令道:“跟我来!”
他当即决定带德瑜到星塔地宫中走上一遭,他觉得地宫的恢宏壮阔和“活死人”能让世上任何一个英明睿智者垂首拜服,也可堵住任何一张巧言善辩之口。尤其是“活死人”,它们的存在足以让世上浩如烟海的宗教经典瞬间变成一堆谎言,它颠覆的将是人类现有的对世界的认知。在文化层面上,已经摧毁了这个世界。它们虽然不再是真正的傅余家祖先,但仍旧拥有他们的模样,这要比《原道手记》里的文字和奉先堂里的画像更有说服力,一定能让德瑜束手诚服。再者他自己也急需星塔的帮助,以便稳固动摇的信念!
当星塔从地下缓缓升起时,德瑜果然被惊到了。没有人在见到它时还能做到无动于衷。它泛出的柔光暖眼暖心,可它散发出的寒气又锥心刺骨。玲珑精致的塔身叫人一看便知绝非人工之物。
傅余英松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你嘴里所说的三座破塔之一,星塔,也叫中极!”
但它没能让傅余英松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他这时才想起自己每次来此都像是来忍受一次痛苦的折磨,它那超乎常理的完美外型是能振作颓丧稳固信念,但它带来的绝非愉悦舒心,而是恐惧和不安。不管哪一次,从无例外。
傅余英松缓步走上晶莹剔透的台基,明知道它坚硬无比,却还是小心翼翼,生怕脚上稍一用力就会将它踩塌,它的下面可是一孔两百七十丈深的渊洞。
德瑜完全被星塔的神奇摄住了心神,他走在台基上也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脸上的惊讶和好奇又让他变回了一个大男孩,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傅余英松一边扳动门机一边介绍道:“它的光全是自发的,里面没有灯火。”
门无声的裂开,一股凛冽的寒气立刻汹涌而出,泼在身上,刺得骨头生疼。塔室里空无一物,地板和墙面与外面一样,只是光失去了柔和,变得强烈了许多。德瑜仰着脸往上看,开口问道:“这光是怎么来的?”
傅余英松也回答不上来,“这不是人造的东西,所用的材料当然也不是凡世之物。”他扳下门机,门闭合之后,塔身在一阵微微颤动中缓缓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不多时颤动便完全消失,塔也像静止了一般。
德瑜依旧没有从震惊中挣脱出来,他问:“它还在下行吗?”
“没错,两百七十六丈,得好一会儿呢!“
“是谁在搅动它?”
傅余英松笑道:“它自己!”
德瑜忍不住用手去摸墙,指尖刚刚触及又猛得缩回来,叫着:“是冰吗?”
傅余英松道:“不知道,神物!你是否还觉得只有元教得到了神谕?天皇上帝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吗?‘原道’就是神给我们傅余家的神谕,而且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神,而不只是一座塑像。”
德瑜无力地辩驳道:“有些石晶也会在夜里发光。”
“你说的是蓝晶?那不一样!蓝石晶在夜里发出的光是白天从太阳那里借来的,再说它也没有自动能力!”傅余英松得意地解释道。
德瑜突然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自己的怀抱中,双手把一头整齐的发髻抓挠成了一蓬枯草,整个身子都在打颤。这让傅余英松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下来时的情形,当时他也被眼前的奇谲折磨成这个样子。无法理解的神奇在制造出震惊和新奇之感后就会让人疯狂!人的脑子应该是有固定容量的,它无法立刻容下超乎寻常之物,必须经过扩容或者清空原有的内容,可这是一种不可承受的折磨,因为后者完全是一种颠覆,而前者更难,那意味着让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共处一室,他们的对立即是疯狂的根由。傅余英松至今也做不到完全接受它们。
塔微微一震之后停下了,塔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璀璨的世界便充斥整个视野,并企图将其撑破。它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要好一段时间的适应期之后才能分辨出实空虚实,才能瞧得见这方世界的一些细节,无边穹顶之下林立着一些巍峨的巨柱,竟有顶天立地之感。
傅余英松一把把还蹲着的德瑜拉起,拖出了塔室。塔停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上,明晃晃的穹顶就在头顶仅一丈出头的地方,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白光给它以柔美的质感,也像天空一样即真实又虚空。居高临下,五座雄伟的塑像一字排开,栩栩如生,每一座都高过神都上元宫南北轴线上矗立的三生柱和子午柱。它们也像眼睛能看到的所有其它东西一样泛着明亮而又柔和的白色光晕,但它们的模样却叫人惊骇,根本不敢直视。
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的德瑜此时又呆成了一尊塑像,忽而盯着半空偏偏飞舞的光蛾,忽而又远眺对面光芒中氤氲的雾霭,最后目光被锁死在五尊塑像上,只看他的脸色也能让傅余英松惶恐不安。
他竟然还能说出话,“那是什么怪兽,八只脚?”
“那不是怪兽,是尼罗,四条胳膊四条腿的……它是五灵之首。”傅余英松并没有去看那尊雕像,尼罗的样子是五灵中最难忍受的一个。
“那个像人的呢?不会也不是人吧?”德瑜继续问道,声音里全是惊惧。
傅余英松知道他问的是智灵,稍稍瞥了一眼,“没错,也不是人,或者应该叫做超级的人。紧挨着它的是山鬼,它也和人很像,只不过多了一条尾巴,那个浑身长毛的叫阅叉,头上还有角,四腿双臂的那个称作文马!”
“那它们到底是什么?”德瑜追问道,“神?妖?”
“他们就是五灵,‘原道’的力量就在他们身上,我们的任务就是开启或者‘唤醒’它们。”
德瑜道:“灵又是什么?你还是没有回答清楚。”
没错,灵又是什么?傅瑜英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原道石书》和《原道手记》上也没有阐述,只是在描述五灵坛时提及了它们的名号。“灵就是灵,就像人就是人,是不证自明的,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也不重要!”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这个新的问题已经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扎了根,并很快发出芽苗。他感到这是个问题,兴许还很重要。五灵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形象?难道仅仅只是“原道”创造者心血来潮的艺术创作?还是这些东西真的存在?
“那是爷爷吗?”德瑜突然惊叫起来,“爷爷还活着?怎么会在这里?”
傅余英松惊疑不已,三百三十米的高空怎么可能看清“活死人”的脸?待他弄明白发生什么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每一尊雕塑上都爬着几个“活死人”,“父亲”站在智灵的天灵盖正用两只灰冷的眼睛盯着平台,他的脸像灰石,但依然是父亲的五官相貌,只是没有了生前的慈祥,阴狠像冰一样附着在上面,看一眼就冷到骨头里疼到心坎里惊在魂灵深处。一定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下来时遇到的危险,刚想提醒德瑜快走,可是已经晚了。
“爷爷!”德瑜大喊了一声,“是你吗?我终于见到你了!”
吓得傅瑜英松魂飞魄散,赶紧扑上去捂住了德瑜的嘴,把自己的嘴贴到他的耳朵上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它已经不是你爷爷了,他们会吃了咱俩。”
德瑜哪里肯听,呜呜地哭了起来。
“活死人”已经被惊动,顿时就有嘶嘶的低吟声传来,像锋利的丝线一样往人脑子里钻,顷刻间脑子就开始混沌起来。傅余英松赶紧拖着德瑜朝塔门逃去,刚到门口就被脑袋里的沉重眩晕坠倒在地。他凭着最后的清醒,硬拽着已经被迷住的德瑜拼着死力才爬进塔中。在拉下门机后,也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