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废墟之城（1）
天色蒙蒙亮。阴冷雨雪在我内心哀戚。
迁居新住处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在此平安度过了三年避难时期。我的生活开始融入根深蒂固的市井俗气。我每天五点起床，坐班车上学，晚上回家吃完饭，独自走街串巷。
我常想，这里治安管理混乱吗？晚上有秘密赌场祸害人吗？居民习性懒惰吗？房东一家人经济来源靠什么呢？我首先想观察的是风俗环境和人际关系。
石灰堰村在我第一眼中，是破旧嘈杂的典型城中村，这片区域的整个印象，以起义门历史为中心，向白沙洲主干道周围的明伦街和武泰闸辐射，形成武昌居民社区人口最密集的工业生活混合区经济圈。石灰堰紫阳湖公园，明伦街***礼拜堂，武泰闸大型菜市场，张家湾红灯区，烽火村钢铁市场，白沙洲工业园，都是这一地带最有活力的主要部分。
父亲靠先前半年打工挣来的两千块钱，预付一个季度的房租费八百元，入住新家第一个晚上，我们睡的很踏实。
冬天快要过去了。
久违的清闲和自由终于迎来随遇而安的生活。
黎明的曙光渐渐明亮宏大。
太阳照旧重焕光彩。
房东家门前空场地上，搭帐篷摆铺子，卖面食早点的陈阿姨，正在用敌敌畏引燃煤炉里的黑炭，她丈夫曹国华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的用粗壮胳膊抱起色拉油桶，往油锅里倒，粗里粗气，一边咳嗽吐痰，又吼又骂，不停焦急的挥动他那像猪蹄膀的胳膊，捞油锅里炸黄了的油条面窝，一边自大骄横，对陈阿姨颐指气使，发泄脾气。这就是我的邻居夫妻俩，男人户口属于武汉本地人，女人来自荆州山村，身份优越感更牢固了他的男尊女卑成见。曹家生有一女名叫曹美英，就读于武汉电表技校，加上爹爹婆婆一家老小共有五口人。在他们这个家里，忍气吞声和逆来顺受，是女人对抗男人语言暴力的家常便饭，锱铢必较的赡养开支，子女学费，地摊税，场租金，是曹家咬牙维持入不敷出生活状况的根本原因。而承担所有家境压力的顶梁柱，全都靠无私奉献的农村妇女陈阿姨，她日复一日勤劳忠厚的品德，当今世上不多见呀。
房东奶奶经常和父亲志趣相投的研究彩票，也经常为陈阿姨感到不值，父亲高度评价她说：“这年头，哪还有老实本分的传统女人，好女人都绝种了，可惜呀，她真是嫁错人了。”
“她男人真不是个东西，懒散成性，整天以打牌钓鱼为乐。我听说她有个秘密心事，前阵子她和一个四川老板同学私下聊了会儿，我估计那男人八成是对她有意思，她多勤快呀，是个好人。可惜最近又莫名其妙没情况了。唉，你们说，她是不是要离婚呐？”
婆婆煞有介事的偷偷说。
除了彩票，陈阿姨是他们最乐于谈论的话资。
生活是不确定性的自为存在之人，对自在存在之物的经验感知。
人们总是一面期望，又一面害怕，徘徊在动与静两个虚极之间。
而陈阿姨则是处于两者平衡状态中，甘愿得过且过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顽固，起义门城墙上，历经百年沧桑的残垣断壁，灰暗斑驳的混泥土结构民房，游手好闲扯皮拉经的本地人，昏天暗地打麻将的深巷翁嫂，墨守成规的社区生活，浑浑噩噩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玩物丧志的紫阳公园舞戏爱好班，城中村的实质意义在我印象中，充斥着泥古不化的家庭婚姻人生观。这种落后的生活面貌在其它地方也普遍相同。陈阿姨一家人是我记忆中真情描写的典型现实人物素材。从她身上，我体会到一种在吃苦耐劳的勤俭朴素品德中，忍受现实不满情绪的责任和保守人格。她的人生启迪我，即使命运安排一个人长年过着悲哀的平庸日子，也始终不抛弃仁善慈孝的本分，不怨天尤人，安平乐道，不对亲友和邻人发泄情绪，而是由外转内，坚毅守节的隐忍美德。
冬天刮的风凛冽刺骨。
源远流长的长江汉水和星罗密布的湖泊园林，银装素裹，蔚然磅礴，犹如雪域仙府，开眼启智，乾坤巨制。
命运用衰老和风雪嘲笑老态龙钟的房东刘太婆，她年近古稀，老眼昏聩，自言自语，疑神疑鬼，暴躁高傲，目空一切。常魂游堂屋，鹰眼洞幽烛微。偻背瘸腿，烧香拜佛。颓靡的昏黄钨丝灯，像这死气沉沉的肮脏拆迁民楼，她的自由意志坚不可摧，贪婪吝啬，幻想长生不老药，蔑视天道人法。
我不知彩票有何玄奥可钻研，竟使年在桑榆的文盲，比废寝忘食悬梁刺股的数学家更勤快，纵令数九寒天，亦然亹亹测算。我眼里的彩民无不如此，但印象最典型的还属房东婆婆，烟不离嘴，放大镜不离手，驼背伏案，殚精竭虑，像数学家计算开奖号排列规律。老而弥坚的钻研精神令人服膺。她即使猜算百年也不得财神爷眷顾，就像我父亲，他买了半辈子彩票从未中过大奖。还有同病相怜的老书生和曹国华莫不如此。至于新闻公布特等奖赢家是否真实，他们也同样唇枪舌战，议论了半辈子都没有放弃，父亲总是捶胸顿足悔恨莫及，对我说一句经典名言：“人的命运啊，就像买彩票，亿万大奖可能恰巧就在你猜对球号，却没下注那一天错过，坚持才会赢。”
尽管我从不相信，却感到其志可嘉，证明我不必担忧他会自暴自弃，
我很高兴他依然勤俭励志，适度自我约束的积极乐观态度。我竟也受到鼓舞，迷信他有财运，要不然上天自有安排。俗话说穷不过三代。我的座右铭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父亲更是喜欢写《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作题壁诗。彩票之梦给我的想象犹如《百万英镑》戏剧人生。穷人们一攒到钱，就会死心塌地慷慨解囊，为彩票福利事业做贡献，多亏这功德无量的伟大发明，那些不思进取的宿命论者，才有了生活的勇气和梦想的恒心。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有一个幸运儿借此飞黄腾达。无数人趋之若鹜，被鬼迷心窍，嗜赌如命。
安兰德启示我们：凡是符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不懈奋斗的目标，都是时代价值观定义下的英雄使命。
东方沉睡的雄狮苏醒吧！你从独尊儒术的千年皇朝中崛起，像辉煌壮丽的旭日，照亮昏聩的世界。中国梦像神国太阳，拥有任何文明和信念都无可比拟的力量。今天的中国人，对财富的崇拜，创造了地球资本史的传奇篇章！
房东刘太婆和她志同道合的租客们像斑驳陆离的海洋大家庭，各善其长各自觅食，各自隐藏。
老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老书生即是这种安于一隅的布衣黔首。他操一口四川话，每与人交谈，就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若论轶闻野史，无出其右，无人能痞侃他。老书生绰号由此而来，熟人皆知。他脾性斯文和乐，像阴阳怪调的阉人，鸠形鹄面公鸭嗓，贼眉鼠眼玩笑旦。或许是廿载会计文职致使他羸弱雌伏，无论白袍秀士或老弱妇孺，皆与他相处融洽。我辄视其为奸佞贼子，唯恐避之不及。他那副庋匿在老式眼镜后，鬼头鬼脑的精明眼神，像波斯夜猫骇人侘傺，东邻西舍皆知，老书生癖好半夜闭关幽室倚窗读书，每经后堂如厕，睥睨眄视窗前灯下，他那狰狞阴笑，惊悚可怖，煞如古刹神佛，动心骇目！我吓的魂飞魄散，疾走如奔！久而久之，害我天真无邪心理蒙上一层阴影，遇其人便噤若寒蝉，我想象，他是披着人皮的老妖专吃婴儿。更使我疾言遽色的是，众人都发觉，房东嬖妹三姑与老书生暗中藏有暧昧关系。寂寞本如雪，无奈刘太婆幸灾乐祸，风言风语，凭空造谣，以好牵线搭桥，对他坦白三姑平生未许人，目的是借他化解三姑多年的阿尔茨海默氏病。不料三姑惶恐不安，记讳莫如深，佛头着粪令他蜂目豺声！风波乍起，挑牙料嘴，阋墙谇帚，猪突豨勇，瓦釜雷鸣，乌烟瘴气。
半死不活的出租楼囧事一箩筐，自此，三姑所到之处，犹如风声鹤唳。两个老怪物，孤鸾寡鹤，髀肉复生，这事就此告吹。
老书生是租客中的三朝元老，性温诙谐，笑口常开，只有在坐家女三姑面前显得胆小如鼠，口齿木讷。她疯言癫痫，丑胖阴虚，颓靡痴钝，人格分裂，貌甚丑悴，久患胆结石缠扰，寝食难安，幽闭失魂，精气不调，骨血湿寒，魂不守舍半生半死，不知人生五味。同病相怜的房东老姐当如大旱望云霓，家风阴盛阳衰，财运不济，敬道拜佛笃信易经的刘老太固执己见，奉行《黄帝内经》滋阴补阳法，欲以重振家风，刘老太钦定风趣横生的老书生，作入舍妹夫，自然是众目昭彰的天作之合。
房东长子吴启刚，平日佯装事机素暗，岂能让老书生觊觎他继承房产，于是小人之心凶相毕露，母子变慈孝为嗔目切齿，儿媳孙女无不痛恨嫉妒，亲戚纷至沓来同仇敌忾，聚众滋事，妇姑勃溪，盎盂相击。夜幕星河下，焚琴煮鹤，百十邻里街坊观者如市，甚嚣尘上，闹得民警前来斡旋调解，房东一家恐将分崩离析。
父亲充耳不闻窗外事，粗茶啖饭自得其乐，只要事不关己，天塌下来他都不管。他常在饭桌上教导我，避害就利，自知不骄，善良上进，遇人遇事谦卑宽容，眼明心静，处众泰然，察己知人。一言以蔽之，远离是非与世无争，安心定志，莫庸人自扰。
同室操戈岂谙此理？门前沸反盈天，争乱不休，几乎到亥时才罢休，人稠如海，视阈混沌，我好奇旁观，心中不置臧否。但见吴氏众戚，尖嘴薄舌，嫡长子分庭抗礼，鼓唇弄舌，刘太婆哀天怨地，夹七夹八，警察左支右绌，如临渊薮，三姑惶恐不安，呆立无援，老书生皮里阳秋，裁中明保，闭户读书，若无其事。俄顷，父亲喊我归寝，漫漫寒夜，聒噪声渐渐平静，警民俱散，徒留太婆痛心疾首，徘徊堂屋。三姑心神俱焚，手脚癫痫，遁入阴森酸腐幽室，涕泗呜咽扰人失眠。哀痛声不绝于耳，直到翌日清晨。
湿漉漉的后堂窄廊红砖墙上，菌菇滋生。城中村腐朽民房大抵相仿，长满硝化苔藓，蓬门荜户如同古老村寨，污秽坑洼的街巷交织如网。时间的痕迹像秋叶林里古稀之年的老农，孤独哀戚。
冬天是写给逝者的一篇诔辞，
春天的跫音仍未臻臻来临。
石灰堰村每年此时，都有蛰伏深巷门口的垂暮老人撒手人寰，祭奠样式自然是披麻戴孝，磕头轸悼，当今社会，假借数祖忘典，以为移风易俗，原本喧名颂德，哀号作揖的追悼会，哗然变成谐谑逝者生前笑话史的音乐会，饕餮丧宴，轮杯把盏，敲锣打鼓，日夜欢歌，何以见得发心孝道？
暮色苍茫的青砖红瓦村，像残垣断壁上破旧漫漶的挽诗。情随事迁，满目苍夷，婉如老妪衰朽惜残年。
在推土机和铁锤的入侵中，坍塌的不只是民房，还有沦丧的道德和泯灭的历史遗迹，渐渐地，记忆像那些逐年屡见归葬棺椁的灵魂，消陨在拆迁浪潮中。
记得三年后，曹爹爹滑倒病逝，房东孙女吴亚琼远嫁四川，刘婆婆一家四口，搬进白沙洲烽火村小区还建房，大家自此以后互无往来，若是偶闻音讯，也不过是嗟叹怀想罢了。我还记得后来某一天，青云蔽日的立秋街市人群中，父亲撞见多年未曾见面的房东儿媳，两人惊喜寒暄，匆匆深聊辄散，父亲怅然若失返家告知，刘婆婆悄然无息与世长辞的消息，我既闻不悲，默然不语，惜悯之情却哀思如秋意，逝者如枯叶飘零在我回忆的水面。追述房东奶奶生前，犹如水中镜月映现我脑海。
父亲同我租住在起义门城中村的那些年里，我们如何艰难求生，挺过筚路蓝缕的日子，犹如杨柳青木板年画，往日那些形神各异，狭隘怪诞，善自为谋的邻里故事，像废墟消逝在城中村的记忆。
我还会想起众多邻居中，最可悲的宋婆婆，曹国华让他老亲娘屈辱活在既无财产又自卑的地位。曹爹爹喜怒无常，鬼脾气，暴邪名堂多，谁都嫌恶他们，这一对怪里怪气的老夫老妻，只要孽子曹国华不在面前时，谁都镇不住宋婆婆，这胡孙入袋怨声载道的唠叨鬼。同在屋檐下，我的心灵和神经饱受摧残。
家道败落的经历让我深有体会，命运天注定，宋婆婆的悲哀就是如此。她除了怨天尤人逆来顺受，又能怎样？若在愁雨阴室内，她就变成了口中雌黄骂不绝口的怨妇，而在风和日丽下，她却还原了颓靡痴钝冷若冰霜的本性。父子孝夫妇从的天伦之乐从来就不是这类人的福分。她生性乖戾刻薄，贪婪自私，慵懒冷漠，奴性悭吝。然而在曹国华和房东婆婆面前，总是装作卑怯收敛怨气。她衡量同等人的态度取决于地位，她没钱没房，半身不遂，偏要妄自尊大的虚伪自尊，害她离群孤僻，不近人情。
油垢斑浊极其抑郁的堂屋里，一间腌臜昏糜的小单间，是她苦度余生的囚笼，她不是嫌贫嫉富就是无病呻吟的惹人厌，怀疑有人背对她窃窃私语，就会怒目磨牙。窃听八卦，揭人短，添油加醋，挑拨离间，是她最大的乐趣，见到老鼠吓跑家猫，她就捧腹爆笑，害自己咳喘吐痰擤鼻涕。见她儿子驾摩托车莅临寒舍就奴颜婢膝，无怪乎曹老爹总是孤单时病躺在床上，阴脸嗔怪道：“狗娘养的，老子快死了都没人管！”
说者撕心裂肺，而闻者不以为然，这才叫冷酷无情。
时变境迁成往事，我曾在紫阳公园结交的音乐教授和良师益友，无不是謇谔俊彦之才，他们的品格与我从前熟知的阶级截然不同，培搂无松柏，薰莸不同器。我的交际圈向来仅限于中等学校里的文艺青年，自从新生活恢复练歌后，音乐缘分引领我见识到了教授和艺术家的更高层次。我生活在这杂秽非类的浊流中，深感怀才不遇。每当瞻睹凝思父亲临池的题壁诗书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诚笃豁达的箴言如山河壮丽般激励我，君子固穷，志在勤勉，顺应逆境，独善自身。
当我彷徨在这露蛬风蝉的夜晚静候曙光重现时，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从未放弃过文学音乐修养，眼前暂时的一切困惑，只是悲观色彩的虚幻。
冬天快要过去，春天即将来临。
我坚信，希望的种子将从封冻的腐殖土中，开出姹紫嫣红的花园。无论命运将我囚禁在孤独中，或置于群氓中艰苦度日，我从未懒惰或怀疑书法文学爱好和歌唱家梦想。颠沛流离的青春，锻造了我的钢铁意志，冷酷劳苦的平庸生活，训练了我的柔弱幼稚，锻造了我的心智和体魄，我变得勇敢睿智，标鲜清令，慧心谙世。
我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品行，不沉迷于周围异性的亲昵暗示，避免幻想阴柔富贵乡而偶感惶惑时，会心生淫念。尽管我努力克制，但脑海中，常不自觉的浮现那些书上的情节，多少个转辗反侧焦灼难眠的夜晚，小说中的激情让我魂萦梦绕。我的早期道德观认为，潜意识的精神医学和心理学反应，受自由意志控制，生命与死亡的核心意义诞生原罪。肉身罪恶与灵魂纯洁受自由意志支配，道德以内的结合是婚姻的理想意义。为了理解它，正视它，减轻疑惑，我时常利用周末闲暇时间，在省图书馆借阅书籍，研究《上帝之城》的原罪学说和《梦的解析》心理学，直到傍晚才回家。
印象中的首义路公园人影幢幢，从阅马场公交车站望向红楼，苍茫琼宇下，黄鹤楼古韵颇具日暮乡关意境。我陷入了先验唯心论云雾中。书非借不能读也，阅马场省图书馆舒适安静的借读室和古籍文献馆，勾画出我寂寞遐想的成年思想世界。卷帙浩繁的经籍撰著和名人大师的文史政哲，像俗世间的灵修堂，赐福我灵魂的慰藉，启迪我哲学智慧。无论工作多脏多累或雨雪霏霏，都不能阻碍我学习文化的热忱。我渴望汲取知识。在起义门生活的那段成年时期，图书馆是我最依赖的精神净地，在那里，我如饥似渴博学群览，莎士比亚，莫里哀，雨果，蒲宁，川端康成，纪德，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乔伊斯和浪漫主义诗歌，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安·兰德的放纵自由主义和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我一辈子也读不尽这里的书啊！古人云：生命有止境，而学也无涯。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时常思考生命的复杂性和世界的本质意义。
每一次读起一本新书，都是一趟奇妙快乐的旅程。每一次不期而遇的停留，都是混沌静谧的一道心灵反光。
我这时的年纪就已开悟一个道理：于我而言，一个理性的成年男子，在任何诱惑面前，时刻谨记训练有素的自我控制能力。所谓克己复礼，君子比玉于德，善莫大焉。或许因为我生活在底层，所以我更想明白深刻的人生道理。青年人独善其身的处世之道有哪些法则呢？我以自身品格修养总结出经验：不世故，不志穷，不贪婪，不焦躁，不傲慢，这些是真正可贵的高尚美德。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德行。既然天赋人权，那我就满意上帝分配给我的社会位置，为的是考验我在岁月洗礼中，经历生命的跌宕起伏，领悟神圣的心灵。因此欣然接受孤独和磨难是上帝的旨意。这样想，我就没有了困惑。
思考人生能开发智慧，信仰上帝能驱除邪恶。
实际中，我做人做事既有准确目标又有很强目的，原因很简单，聪明人讲求合理。不在同一地位或同一心灵层次的人不适合交朋友。男人要多和有思想有修养有文化的人交谈，多请教长辈们的人生经验，才能获益匪浅，不要沉迷女色和酒肉之欢，多读书多见世面，还要具备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心灵。成年人要学习的程度还远不止这些，掌握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从来都是真理，修养德行追求完善的关键是自律。
我记得还有一次机缘，改变了我成年初期的思想。
一天，我与父亲登洪山游宝通寺，深山嵯峨，清幽空阒。路经烈士陵园，苍松翠柏中怪石嶙峋。山墙佛龛中神佛古刹，罕见一块磐石上篆刻禅语，佛曰：生死轮回淫为本，六道往返爱为基。我求教父亲解读，他踽踽独行，冥思苦想，不解奥义，直到我们登顶洪山塔，怀古望今，偶遇方丈，求得解析，我才豁然茅塞顿开。我归纳悟出道理，用我自己的话说，人生的痛苦莫大于情义。何谓情也？亲情，爱情，友情，常情，性情，同情，都属于人类道德基础。何谓义也？儒家定理为忠、孝、忍、义、理、智、信。智巧是迷惑和贪欲的根源，情义是人类理性进化史的低级阶段。《道德经》有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有以为，无有入无间，天下莫能与之争。于是，我知道了无为之益。我以为已经理解了圣人无情的境界，思想超脱了伦常纲纪的桎梏。我以为体会到了无牵无挂避世绝尘的豁达精神，随时可以过着枕石漱泉的风流名士隐居生活，无奈这世上还有太多身外事难以释怀啊！老子说：世人察察，我独昏昏，俗人如登春台，我独顽似鄙。世人皆醉我独醒。那种理想的琴棋书画，樵苏不爨的梦境，我只有望而生悲。我多么羡慕庄子那种文人雅士隐居山林逍遥自在的人生啊！然而现实的我，却如此孤独惆怅。我极目远眺，神定气闲，无比崇敬博大精深的儒释道学说精髓。
如今耳顺之年的我回归自然，寄情山水书画和宗教哲学，寻求精神慰藉，感恩上帝对我仁慈的眷顾，世上还有什么高于这无上的幸福呢？我的高贵生活梦想，和早期艺术生涯，都形成于这段思想聚变时期。青年的钢铁意志，无疑是与道家无为学说背道而驰，安兰德放纵自由主义和尼采超人哲学，砥砺我奋斗不息，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人生目标有了这个高尚伟大的信念，激励我与命运斗争，我的孤独充满了力量！胸怀大志的我，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坚韧的毅力和恪守成规的自律自强，秋实冬酿的成长，和岁月的雕琢磨砺，铸朔了我的强者之心。
寒暑假兼职高档酒店会所服务员，是我初入社会的浮华经历，进出富人区各种奢靡府邸或艺术公馆，见识胡天胡帝的俊男靓女，和明星商贾们，魏紫姚黄的生活场面，刺激了我的幻想。纸醉金迷的衣香鬓影和饮食男女纵情欢乐的迷惑，像五光十色的珊瑚海中一首旋卷飞舞的银鳕鱼交响曲。为谋生计，我砥砺廉隅，供人使唤端茶倒水，心中杂糅的嫉妒和孤独无人能懂。社会上层建筑的权贵名流，和心目中羡慕的才子佳人，丰富了我的想象，上进心积极的人都向往优雅生活，唯独我却一穷二白碌碌无为。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到老，一生追求中国人的现代价值观：毕业后应聘工作，兢兢业业步步晋升，结婚买房攒钱还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像奴隶般忍苦耐劳？想想我就感到害怕，可是我的机遇和出路在哪里呢？
时间的压力越来越紧迫。
念完大专二年级上学期，转眼又到盛夏果实琳琅满目的漫长假期。青年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成长快速。夏天最能体现我的男子气概，左邻右舍的姐姐阿姨们，关注我的目光也因此产生了兴奋意味，尽管我看得出，她们音容笑貌里，含而不露的暗送秋波，表示喜欢我俊俏的相貌和阳刚之气，但有时一听见甜蜜温柔的诱惑，就会脸红心跳的我，仍然有点懵懵懂懂，倒不是我不解风情，而是经验不足，感到气势弱小，却又想入非非。这个年纪的我，已有了片面的工作经历和社会见识，也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和优点，我一面自我批判，一面自我欣赏，在谨言慎行的人际交往，和性格意志的总结反思中，我学会了上流社会的审美情趣和交际礼节，例如穿西装打领带，调配鸡尾酒，品尝威士忌的基本炫耀技能。我不仅约束自己刻苦工作学习之外，还利用闲暇提升文化艺术修养，这主要体现在我将辛勤打工的存钱，投资在舞蹈培训班和琴行钢琴课上，练习综合素质方面，父亲对此态度保留中立看法，班主任也对我屡屡迟到请假表示谅解和宽容，事实证明，我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刘婆婆起初总对父亲赊欠房租钱大发恼火，最窘迫时尖酸刻薄，催逼我们卷铺盖走人，若不是父亲平日与房东家人关系融洽，尤以专书法通辞令彰显才华和幽默，又常在太婆生病或钻研彩票时，表现出仁德和智识，她才不会对待穷租客讲仁义道德呢。今后在我一生中漂泊的岁月里，还会遇见更多和她一样可恶又可悲的愚人，他们的心性已被命运锈蚀腐朽，刘婆婆就是典型例子。雍胖偻背的大个子房东婆婆出身大户人家，旧时她正当桃李年华，被迫下放劳改，在国企重工厂基层普工岗位忍辱十年，专长车工技术，创新专利屡建功勋，领导慧眼赏识她的劳动模范美德，于是，半老徐娘与厂长吴东林结为伉俪，生儿育女家道小康，不幸，车间行车作业时，坠物砸中吴东林头部，他当场殒命。哀哉殇恸！可怜妻儿泪沾衣，先考英年早逝，留下半生积蓄和这栋房产，她从此辞职回家，管理家务抚养儿女，至今卅年已过，这栋城中村钢筋混凝土结构旧楼拆迁赔偿价值翻百倍，再过两年，只等白沙洲大桥建设进程接近起义门，她就名副其实成了众人羡仰的拆迁暴发户。都说老之将至乐天知命，可刘婆婆近来忧虑重重，一是她和三姑积年病体医治药费，二是丈夫死亡赔偿金，和她的十年工资旧账，至今悬而未决。
本来意志消磨，日渐息事宁人，恰逢一个鹤发童颜凛然正气的奇怪租客，重又鼓起了她的决心。骨瘦嶙峋而气质威武的刘师傅，自称仙桃人，孤家寡人，暂住武汉打工，房东顿感同病相怜。老刘是个故事会大王，曾给我们带来难忘的回忆。他讲话夸张滑稽，富有极强感染力，房东婆婆相见恨晚，当即仰赖他为心腹之交。可到了交房租的日子，大家听陈阿姨说，老刘欠她房租偷偷不辞而别，从此，我的奇思妙想也跟着被他带走。房东也终日郁郁寡欢。
多少个夜晚令我转辗反侧，夜寝难安，向往祖国首都的幻想，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
倔强的七旬房东老太又开始发疯啦！楼上楼下邻里之间无不厌烦透顶！
这年头世风日下，父母须有财产，儿女才孝顺，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抬。假如太婆一贫如洗，无房无财，她那些自顾不暇的儿女，和低保户姊姒妯娌们，不逼她进养老院才怪呢。刘家亲戚莫不如此，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人家逢年过节张灯结彩礼尚往来，刘家亲戚一年到头庆吊不行。吴家淳朴敦厚自食其力，倒也素心如简，刘家表面情同手足，背后勾心斗角，权衡两家继承人的矛盾，显明是太婆百年以后，谁将从房产拆迁分利中争夺最大份额。房东自然明道若昧，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看淡世间虚情假意，那她为何还如此执念俗尘的荣辱得失？这是因为她本性顽固不化啊。父亲佩服她像慈禧太后，我同情她像魏武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十年如一日拜观音，迷信彩票大奖，上访告状。她的志坚行苦如长征精神百折不屈。是怎样的傲骨支撑她蔑视岁月荼蘼呢？你只需看她狡黠诡辩的天资便佩服不已。
人是一种敏感神经高度发达的脆弱矛盾体，聪明的人烦恼无穷，只有老死才能安息她的灵魂。谁关心她鳏寡孤独呢？并非生老病死的悲观情绪和逞强立威的家族之风泯灭人性，而是缺乏爱和理解的关怀，历练了她满腹孤疑的心眼，她的聪明像阒暗中深不可测的猫眼，隐射出神秘古老的西域怪风，结合我对现代大众心理学的分析，她的毛病是原始的自我保护意识本能转化而成的精神病弱反应。她经常犯歇斯底里症和阿尔茨海默氏病，发起神经时，鬼哭狼嚎，像胆小鬼看见黑白无常，拜天拜地，胡念咒语。
久居融洽的满楼租客们，无不敬畏又同情她，你只需看他们寒暄照面时，假以辞色和背后莫衷一是的偏执意见就懂。
刘婆婆和气时又童心未泯，煞气时狰狞阴笑，精神分裂妄想症的个性令我厌恶透顶。可怜的孤家寡人呐！连顽皮捣蛋的垂髫稚子都胡编造谣，污蔑她和夜半烹宰婴儿的孙二娘是一伙儿恶魔。唯恐玩游戏时惊扰她的清静之地而鬼祟绕道。她真是如此冥顽不灵不修边幅古里古怪的老巫婆吗？我不敢盲从主观臆断，这不符合长幼尊卑讲究仁义礼信的准绳，记忆中，最深动的印象，是她烟不离手的凝神静气，和高深莫测的孤傲背影。相比那些苟且偷安行将就木的糊涂老朽，房东的健康和意志更加老当益壮，她像浑噩的虚构世界里，探幽寻光，单枪匹马的社会理想家，她这一生像在命运的荆棘沼泽中，勇往直前的荒诞写照。人们都不理解她为什么偏要跟生活较劲斗恨，议论她是个老怪物呢？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惘然追求的不是金钱和地位赖以保证的自由和尊威。她的空虚和悲哀源于忠信和关爱的缺失。但外界的假象和社会的冷酷不允许她以弱示人，她本能练就了天道无亲通晓万物奥义的能耐，可她又为何固执不懈枉费力气挑战俗世的纷争呢？时间最怕安享生活的人，生命就是一个人的战争，死神是公正的判官，她不信命运更不信任何人，蔑视死亡不服老，不惧艰难困苦，高傲自大，倔强倨傲，脾气坚硬如巉岩，她要主宰命运和自由，而这些生存权利欲，造就了她感情荒凉，精明老辣的性格。她非如此不可吗？她必须牺牲自我重建家族兴旺。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婆，还有何资格敢与命运斗争？除了一栋破楼房和她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她还能活几年？
三姑比她老姐更悲惨，老年痴呆和痛风病已害她颓靡秽溃，唯一的老姐，一面盼她早死投胎，一面为她虔心求神拜佛，毕竟是她亲妹，没钱没医保又看不起病，只好求治于诚悫朴实的江湖郎中，和私人小诊所，总希望菩萨祝她好运，能找个医术高明收费平价的好大夫，花点小钱就能药到病除。可菩萨也不知何时才能听见她的心声，老姐妹俩千辛万苦，寻遍全城药店诊所，听遍奸佞谗言，一年到头把脉针灸，尝遍中医汤药，却沉疴难起，终于领悟，鱼龙混杂的庸医和五花八门的独门秘诀配方，都不过是花钱打水漂的无底深渊。刘太婆攥紧荷包不敢造次。不宁唯是，讳疾忌医。夜半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三姑老泪纵横，烟雾腾天，捶胸顿足，戟指嚼舌，刘婆婆本来怜贫恤老，更生妇人之仁，老书生率尔谏争如流，刘婆婆扒耳搔腮，一副烟不出火不进的神情，似乎自嘲叩阍无计，低眉倒运，不但痼疾难治，且落人笑料，思来想去，茅塞顿开。房东就带着三姑去市三甲医院挂号专家求诊。有人暗中跟踪回来传开了她们的笑话，说老姐妹两人对西医的愚昧无知程度，简直是泥古不化，一生只来过这一次现代公立大医院，她们互相掺扶，一瘸一拐，在晕头转向的行列中排队挂号问诊，神乎其神的体检仪器和不吉凶地的手术室令她们惴惴不安，刚一听医生说，这病要做解剖手术后交费，才能住院观察治疗，太婆惶然愕然瞠目结舌，定眼诘问三姑，忿而辱蔑这是草菅人命的邪门巫术，像当年狼顾狐疑的曹操拔剑索命华佗，老家伙抬起拐杖就往女专家教授办公桌上猛拍示威，教授惊恐麻痹吓跌眼镜，镇定疾呼保安，老古董俩趁机逃之夭夭，狼狈不堪，若有人问起那时情况，只得讳莫如深，此后必定永生不敢再登堂看医。笑话一传开，三姑羞愧的无地自容，她日夜庋藏阴室怕见人，尤其看见老书生，就比老鼠瞅见猫还躲得快，这下，我们都明白无误了，她最在意的感受是贺彬这个老滑头以何种目光审视她。我敢打包票，这一定关系到三姑以后的幸福啊，此时，大家心照不宣，默契相投，一致为她感到害臊。
“三姑的春天来临啦！”
众人窃窃私语。老书生真有他的一套，这个洞察秋毫，巧言令色而深藏不露的机灵鬼啊！蒙骗熟人之久可想而知，若不是三姑愈发春情高涨，才露出破绽，凭谁都难以看出，她早已有了意中人，而且还是个意料之外的阴阳怪调之人，岂不令人哑然失笑？曹国华整日对他胁肩谄笑，更荒唐的时候是房东涎眉邓眼自嘲自乐，大家平日自顾不暇，现在成了交浅言深的催婚人，我讨厌他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实乃小人度君子之腹。吴东林从不好管闲事，但也从没管过好事。房东听进他的谗言，污蔑老书生是暗中勾结的奸细，还说他们是一丘之貉，他们里应外合，日夜监控她，婆婆想借一招“美人计”验证猜疑真假，我恰在二楼阳台临写《米芾苕溪诗贴》时，隐约发现婆婆鬼祟耳语三姑一番后，泄露出狼狈为奸的贼笑，待老书生下班，踩踏蹩脚的毛驴般老式自行车回家后，房东佯装假惺惺的慈悲面容笑盈盈秘语道：“秀才呀，你好人帮我做个好事，三姑卧病在床郁郁寡欢，你进屋里陪她解解闷吧？”
“婆婆你真幽默啊，我不是医生，怕弄巧成拙。”
“你想咋弄都行，她的心病需要阴阳调合，黄帝内经都是这么说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替你保密，爽快吧。”
这老谋深算的阴谋诱惑，让老书生着实感到匪夷所思防不胜防。他看人入木三分，但又是个识抬举的诸葛亮。他思考忖度时，习惯低头拿手指头杵杵老花镜，这样既不暴露他的聪明，又能掩饰猥亵奸笑。如何打消老狐狸的疑虑，以免冒犯她不可一世的财主尊威，而不失君子之德呢？他优柔寡断，仰观门楣揶揄道：“咳，我的老祖宗啊，莫要人不说，除非己莫为。有病看医合情合理，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折腾不起啊。你找隔壁家老李，他身强力壮，会解风情，包治百病。”
“尽给我瞎扯鬼名堂！我家三姑是名副其实的黄花大闺女儿，大便宜不占，你傻呀？”
“污言秽语！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君子坐怀不乱，色而不淫。”
老书生唱戏似的摇头摆手，举止令太婆无言以对。理亏词穷情急之下，太婆不由分说，硬是连推带拉劝他：“好歹你也进屋去瞅瞅呀？你怕她鬼附身呀？！”
“成何体统，莫推推搡搡啦，我就按您吩咐效劳行不？”
老书生这时像个老鼠进了猫笼子，战战兢兢，强颜装作泰然自若，那双颤抖的双手不自觉捅进裤袋，
他踌躇满志，轻推闺门，像走进阴曹地府，眼睛贼溜贼溜往里探索。
我饶有兴致地竖耳俯瞰这滑天下之大稽，
滑稽树上滑稽果，滑稽树下你和我。霉腐味后堂楼道口半明半暗，刘婆婆杵着拐杖，侧耳细听沾沾窃喜，老书生参谏三姑的画面难以想象，他定是走近时，瞧见她六魂无主，蜷缩在黑黢黢床边时，怕以为厉鬼索命，惊恐的魂飞魄散吧，立刻见老书生逃命似的健步如飞，不声不吭，一头蹦出秽暗之门，不料发生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老书生撞门嗙的一瞬，正巧打赏了老太婆一个栽跟头。幸好她这把老骨头只是有痛无伤，坐倒在地骂不绝口。我捂脸讥笑，前瞻后仰，每次想起都忍不住要笑出眼泪。这时屋里只有闻声而来的宋婆婆，听见惨叫声，她趔趄趔趄撑着拐杖，急着来看戏。我当然义不容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也似地跑下楼，老书生掺扶起房东，不住点头道歉，那副胆破魂散的样子，像手捧碎玉般栗栗危惧，
“我的老祖宗耶！哎呀，我这该死的瞎子，您没伤痛骨头吧？您老哪儿疼不？”
“嗐，行啦行啦，别猫哭耗子啦，我还没老到不中用，搞鬼的！你完事的飞快呀！”
宋婆婆和老书生齐力挽着老可怜的胳膊，像公公丫鬟伺候她安稳坐上她的藤椅“御座”。我关怀备至的端茶倒水好生劝慰。三姑仍傻站在逼仄门口，幸灾乐祸的狞笑，鬼祟痴呆，煞的人毛骨悚然。房东恢复平静正经威严问：“好事多磨，白费劲一场。你们看她那膗样，还有救吗？”
老书生贺彬毕恭毕敬回答：“恐怕病入膏肓，药石无效矣！”
“嗐，该花的钱我全都花光了哟！就算华佗在世也没指望的啦！”
三姑悲怆的愣在那一言不发，两眼炯炯有神朝贺彬瞅瞅，他心头感觉阴魂魄散，目光躲躲闪闪，转身挪到视而不见的位置，嘴角和眼皮直犯怵，像做错事的顽童浑身不自在。出馊主意的老姐姐怒发冲冠，扭头朝老妹甩去强横的鄙视眼神，咯噔哆嗦的假牙像在嘴里扭秧歌，厌恶至极，猛劲跺脚，镗鞳厉吼：“死不要脸的邋遢废物！愣在那里蠢头蠢脑！装鬼诈尸吓人哟！滚进屋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啐！”
老姐的叱辱似雷霆万钧，将三姑打入地府，声威亦震慑老书生。他可不愿牺牲看书时间，光看她猱搔虎痒大动肝火的龌龊相。房东猛然发现身旁只有宋婆婆这个话不投机的老怪物，悻悻然驼背遁迹于氤氲冷漠旮旯里，最后各自以不可思议的沉默方式散场。晚上大家又以爽朗和睦的保密方式拥趸房东威仪。
夤夜如厕，透过昏沉静谧灯光的纱窗内，我又隐约瞥见老书生，他僵直坐在窗前夜读时，怔怔诡异的眼神，刚经过恐怖，又倒霉撞见三姑，她失魂落魄梦游般长发遮脸，手拧痰盂钻出茅厕，喉咙里咕叽咕叽似的念咒语。我的心啊，直范抽搐痉挛！每当此时，我踮起脚尖绕过后院回房，就会看见房东婆婆坐在堂屋，她那沉迷彩票的背影何其孤独清冷，曾使我感到年迈体衰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