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星的升起(下)
晨光披拂在髑髅山的沙地上,犹如照耀着一片金粒的时候,塞萨尔走出了圣墓教堂。
不知何时,圣墓教堂前的小广场,冗长曲折的阶梯,街巷之中聚集起了无数的人,哪怕后面的人见不到塞萨尔,也能被欢笑与叫喊提醒,跟着一同欢呼起来,每个人都在传说那个男孩的名字,传颂他的虔诚与德行,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就在方才,有天使裹挟着辉煌的圣光落在圣墓教堂里,全然不顾现在正是太阳应当升起的时候。
塞萨尔才来到圣墓教堂的那天,朗基努斯记忆犹新,毕竟这不过是四十五天前的事情,那时候只有杰拉德的多玛斯看在家族的份上把他带到教堂,把他交给一个没有姓氏的流浪骑士,之后就没再管过他——即便他因为雇佣兵袭击塞萨尔的事情得了利,也不过是多派了两个修士,这也是因为他看到男孩身上或许还是有些价值的……
现在他来了,站在小广场上,笑容满面,拈着念珠,身后的修士捧着圣物,金匣子,侍童提着香船,没药和沉香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广场上,与他不同派别的教士们虽然站在别处,但也不得不露出笑容,好从这份修行中掠取一点荣光,而在这些黑衣白袍之外,则是衣着绚丽的贵人们,数之不尽的绸缎与丝绒在日光下流动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他们的侍从一看到塞萨尔走出来,就捧着主人拿下的戒指、项链与腰带,卸下的斗篷、外衣,一拥而上,层层叠叠地将他打扮起来,塞萨尔原本就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少年,这样一装扮,更是熠熠生辉,令人无法直视——人们不由得齐声赞颂,这正是天主的恩赐,人世间方有这样的美景!
“握紧你的小桶和……拖把。”朗基努斯竭力不让那两个修士和城堡里的骑士占去自己的位置,靠在塞萨尔耳边低声说道。
塞萨尔一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今天的局势有没有希拉克略与杰拉德家族的推波助澜,一个九岁的孩子用四十五个夜晚完成了一百个成人需要四十五个白昼才能完成的工作,这桩事情必然会被视作一件圣迹,哪怕事实上它并非如教士们宣扬的那样非人力可为,又不说罗马教会是否承认,或是亚拉萨路的宗主教能否接受,圣墓教堂的教士们是肯定会将这件圣迹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并言之凿凿的。
那么他的小桶与拖把必然会成为两件圣物,不夸张地说,在圣人的遗骨可以一分二,二分三,三分无穷尽的年代里,单凭它们就可以募集供奉,建起一座或是两座教堂,更有可能,会有虔诚的信徒,愿意奉献一大笔财产来得到其中的一小块——只要他们相信有天使帮助塞萨尔一起清洁了圣殿。
说完这句话,朗基努斯就被拉到了后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这孩子不要过于得意忘形,但他也得说,如果是这个年纪的他,恐怕是做不到的,那样多的赞美,那样多的荣耀,那样多的金子!
塞萨尔只感觉到头颈酸痛,虽然朗基努斯提醒他不要放下拖把和小桶,但他都感觉不到木杆与皮带的触感了——手指上戴了太多戒指。
这时候人群散开,多玛斯教士高高地昂着头,捧着一个银盘子走了过来。
银盘子上堆叠着一捧雪白到闪亮的织物,塞萨尔一眼就看出来应当是一卷珍贵的羊毛呢斗篷。
或许有人不太明白从俗人的奉献到教会的圣物之中的流程。简单点举个例子,一个好教徒将他毕生的积蓄,大多时候是钱,但也有时候是实物,丝绸、呢绒、器皿或是木材,有时候也可能是一块漂亮的大理石,一匹马,一头骡子等等,若是在前三者中有珍贵的东西,教士们就会拿到祭坛上摆一摆,在圣母像上披一披,它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圣物了,无论谁来追索,教会都不会偿还的,除非你愿意拿出几倍几十倍的价钱来买下这件圣物。
“这是曾经铺盖在圣墓上的羊毛布。”多玛斯骄傲地说,然后他把它抖开,披在塞萨尔身上,用一种亲昵到令人浑身颤粟的声音说道:“塞萨尔,我的小兄弟,我来为你庆贺,你完成了一桩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多么虔诚,多么漂亮,孩子,你简直就是天使赐给我们的,”他热忱地伸出双手:“你累了吧,你倦了吧,赶快把你的小桶和拖把交给我,我来做你这一天的仆人,我来服侍你,这是你应得的。”
虽然朗基努斯做过提醒……塞萨尔笑了笑,松开了手指,多玛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朗基努斯的提醒固然是善意的,但他不曾知晓的内情太多了,塞萨尔与阿马里克一世的交易注定了在鲍德温不再需要他之前他是不能离开鲍德温的,所以,金子,声誉,人们的爱与尊敬对他有什么用呢?何况这些就如堆驻在沙滩上的城,只要他的庇护人撤走基础,一切就会立刻变作泡影。
不如他将这两件东西交给多玛斯,也算是给了曾经爱护过他的若望院长些许回报。
多玛斯教士接过小桶和拖把,顿时容光焕发,仿佛真有天使的金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履行诺言,跟随在塞萨尔身后,要一直陪他到圣十字堡,一旁的修士与侍从也连忙举起了棍棒,好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道路来,毕竟现在簇拥上来的人更多了,不将这些散发着臭气的穷人赶开,他们寸步难行。
“等等。”塞萨尔说,然后他转向那一片涌动不定的头颅,那一块块纠结在一起毡化的头发,污浊到看不清面容的脸,伸出的枯枝般的手,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干裂的嘴唇,还有唯一闪着光的眼睛。
人们看到这个年幼的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转过身,和身边那位尊贵的高级教士说了什么。那位教士面露为难之色,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塞萨尔转向那些人:“诸位,”他慢慢地说,尽量清晰高声,免得有人没法听清:“你们需要什么?”
他低下头,与他们对视:“是需要赦免吗?还是希望得到祝福?是感到饥饿,需要食物?又或是干渴,需要干净的水?你们是否已经达成夙愿,只想回到家乡?又或是期望能够永远地留在这个神圣之地?”
人群鼓噪起来,是的,是的,是的,这正是他们期待的,有父母带着他们生病的孩子来,有老人拖着衰弱的身躯来,有人或是因为轻信小人或是因为太过虔诚而钱囊空空,又无处谋生,数以万计的朝圣者如同乞丐一般地滞留在圣城,每天都有人死去。
“圣墓教堂将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弥撒,”塞萨尔说:“为了这座城中所有的信徒,在弥撒期间,虔诚的人们,你们可以进入三座大殿,瞻仰和触摸圣物。”
有人惊叫起来,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掷了一块石头,这个消息迅速地如同涟漪一般向着周围扩散开,塞萨尔等待了一会,确认这个消息传播得足够远,才继续说道:“我对你们仅有的要求,就是请遵从教士们的一切安排,也请谨记别人也和你一样有着急迫与痛苦的心情,在天主与祂的爱子面前,不要做出邪恶与卑鄙的事情。”
“我们记下了,会有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跪伏在最前方的几个人说道,他们都是强壮的男人,衣着也不像旁人那样褴褛,塞萨尔走出城堡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知道这些人应当都是村镇里有名望的人物,还可能与领主或是官员有着可追溯的血缘关系,他们的祖辈就是如同朗基努斯这样的人物,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要比只能困窘于泥窝中的平民农奴更机敏,也更通世故。
所以,当村庄里的人会需要一场庆典,一次祭祀,或是类似于此的大活动时,他们就会被推选出来,短时间里,他们就是这些农民或是工匠的首领。
朝圣毫无疑问是这些活动中最重要和最艰难的,这些人承担着超乎寻常的压力与责任,好处就是,一旦他们能够回到家乡,这次经历足以让他们成为领主和主教的座上宾,并在之后的岁月里保持着崇高的地位,他们的孩子也能享受余泽带来的恩惠。
“还有饥饿的,干渴的,想要回到家乡,或是永远留在这里的人,”塞萨尔说:“我把他们交给你们了。
“我们会竭尽全力。”对方承诺道。
塞萨尔摇摇头:“我相信你们,但除了耶稣基督有什么人能从篮子里无穷无尽地拿出饼和鱼呢?”他脱下了一枚戒指,它是金的,镶嵌着一枚小指头大的欧泊,在阳光下抛洒着无法计数的色彩与光影:“这是虔诚的好施主们赐给我的,只因为我为我们的主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现在我把它转给你们,好让你们做更多的工,请把这个换成面包,水和船费,我不要报偿,只请每个得到帮助的人为这些慷慨的善人祈祷。”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塞萨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也不需要多费唇舌,自然有人不断地将他的话与作为传下去,圣城亚拉萨路有多少人需要水、面包和希望?
人群蠕动着,慢慢地在他的前方让出了一条通路,黑发碧眼的男孩走几步,就从身上摘下一件饰品,交在愿意为他做事的人手里,等到饰品都摘完了,他就卸下那些华贵的织物,一件件地,等走到吊桥前,那笔昂贵到可以令一个伯爵动容的馈赠已经一文不留地被分给了穷人。
跟随着他的人们已经从不断地窃窃私语,偶尔的辩论,到现在的寂静无声,有权势的人,富有的人,贵族与教士,还有他们的侍从,罕见地与穷人混在一起,女人们早已热泪盈眶,男人们也在真诚地颔首,每双手不是在胸前画着十字,就是紧握着念珠。
吊桥早已放下,但除了塞萨尔,其他人只能止步,一个瘦削的白色身影伫立在黑色的闸门外,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王子鲍德温,但只要一看来人严严实实地戴着手套和面纱,就知道这位正是被染上了麻风病的亚拉萨路继承人。
塞萨尔转身,从一旁的侍童手上接过了盛放着羊毛白斗篷的银盘,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快步走向那位据说被天主惩罚了的殿下。
鲍德温看着黑发的新侍从脚步轻捷地走向自己,放下托盘,提起那件洁白如雪的圣物,毫不犹豫地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鲍德温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柔软光滑的织物从头顶如同阳光一般倾泻而下,笼罩了他的全身——因为这件圣物曾经披在高大的圣像身上,少年的身躯还不足以将它全都支撑起来,于是它就像是一个魁伟的巨人般将他整个儿地抱住了。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
“好暖和啊,塞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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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羊毛的,又被太阳晒了那么久,”塞萨尔说:“当然会很暖和。”
鲍德温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塞萨尔,我的朋友,”他真心实意地说:“成为骑士后,你可别再那么不解风情了。”他揭下斗篷,放在装饰着象牙小像的衣箱里,这个衣箱中全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姐姐希比勒送给他的念珠,圣经,父亲阿马里克一世赠给他的刀剑。
塞萨尔当然知道鲍德温在说什么,但发自内心地说,他接受的教育注定了他不会有信仰,对一个无信者来说,所谓的圣物也就只是一件羊毛斗篷,但它的意义对处境艰难的鲍德温来说又有大不同,他何必为一个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东西斤斤计较呢?尤其在它能够大大缓解人们对一个孩子的恶意的时候?
他甚至不想鲍德温因为这件斗篷对他抱有太多的感激与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