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塞萨尔这个名字
阿马里克一世是在十来天后才想起这个孩子的。
作为圣墓的守卫者,在撒拉逊人的虎视眈眈下捍卫每一个基督徒所有权力的,强悍而又虔诚的统治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他要维护圣地的安全;要平衡在圣地附近的居民与朝圣者甚至异教徒的势力;要缓和在亚拉萨路驻守的两大骑士团——圣殿骑士团与善堂骑士团之间愈发紧绷的关系。
要和贪婪的威尼斯人、以撒人和色目商人见面、谈话与威胁,好让这些吝啬的魔鬼们打开钱囊。
这些钱财要用来和赞几的马哈茂德打仗,和法蒂玛的萨拉丁打仗,和小亚细亚的开雷斯二世打仗,软化拜占庭的皇帝曼努埃尔的强硬态度——他的妻子在六年前不幸故去,作为国王,他想与拜占庭以联姻的方式达成更稳固的同盟。
还有他的儿子鲍德温。
自从鲍德温被确认为麻风病人,每逢礼拜日的弥撒或是其他圣事的时候阿马里克一世就情绪不佳,不为别的,虽然在法律上鲍德温依然是他的继承人,但在教会这里,麻风病人是不能参与任何圣事的,这意味着在国王与其家人——也只有一个女儿希比勒,大臣与领主们一同在圣十字堡的小教堂里望弥撒的时候,鲍德温只能留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阿马里克一世一直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他想到一些修士们会为无法行动的伤病之人代领圣餐,也就是将掰碎的无酵饼和盛在杯子里的葡萄酒带到他们面前,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也可以给鲍德温身边的仆人一个圣职,让他们来做这件事情,他将这个想法说给了希拉克略听,希拉克略却面露迟疑之色。
“怎么?”阿马里克一世和气地问道:“有问题吗?一个圣职的钱我应该还能给得起。”
“不是这么一回事,”希拉克略谨慎地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阿马里克一世听完了他的话,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但不过一两个小时,他又回到了小教堂。
“我看到了,希拉克略。”阿马里克一世平静地说,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为那些大胆的仆人挑好了墓地——在他们恶劣且轻慢地对待国王之子的时候,他们就该猜到自己会有这么一个下场。
“只要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希拉克略说,语气中没有太多责备的意思,不是因为畏惧与忌惮,他与阿马里克一世的友情还没脆弱到这个程度——阿马里克一世终究先是个国王,再是个父亲,他不可能如一个妇人那样与自己的孩子形影不离,何况针对鲍德温的最大恶意已经被国王拦截在了圣十字堡之外。
阿马里克一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最让我担心的,”他盯着希拉克略,“自从……那之后,鲍德温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他们接触,除了偶尔去探望他的希比勒——即便遇到了这样的羞辱,他都不愿意和我说……你觉得鲍德温是否过于温和了?”
“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希拉克略说:“我坚决地认为他继承了您的坚韧与顽强。”
“希望如此,比起麻风病,软弱和怯懦才是我最为恐惧的。”阿马里克一世沉默了一会:“……那个孩子呢?”
奇妙的是,虽然阿马里克一世这样说,希拉克略却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所指的人是谁:“我昨天才去过避难所,”神甫说:“他已经完全好了,恢复了健康,每天都在忙碌地做事。”
“你要去看看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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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一个修士高声叫道。
“我在这里!”黑发的男孩也跟着喊道,他的身前,身后都横着绳索,绳索上挂着一张张雪白的亚麻床单,这是他从辰时经(早上九点)忙碌到现在——午时经(正午)的可观成果,湿漉漉的布料在九月的风里轻微地摆动着,散发出水汽的香气,他一边走向修士,一边感叹幸好修道院里有足够的橄榄油和草木灰来做肥皂。
“到吃饭的时候了,”修士说,“我们去做祷告,然后吃饭,今天有鸭子。”
依照教会法,大多数基督徒要在一年的时间里守一百多天的斋,在守斋的时候,你不能吃任何动物的肉,包括鸡蛋和奶制品,在一些较长的斋期里,譬如四十天的四旬期,如果要严格执行的话,信徒和修士们不免都要被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
于是——很多东西都被拓展到了“非肉”的区域,像是贝壳、水鸟,海狸……因为它们在水里游,所以应该被算成鱼……所以在亚拉萨路,鸭子是“长了羽毛的鱼”。
“玛尔达兄弟按照你所说的,用酸葡萄酒、蓝莓和胡萝卜来和鸭子一起煮,煮得酥烂……我们在诵经的时候有不少人因为鸭子的香味走了神……被罚了,挨了打,但他们一点都不生气……”
修士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玛尔达兄弟给你留了鸭脖子,不过你真的要吃那个?你可以吃块肉,毕竟你痊愈没多久。”
“我已经好了,”男孩耐心地说——他之前并没有受太重的伤,最麻烦也不过是脱臼的手臂,昏厥和发热全都是因为饥饿与紧张。
这具躯体原先被养育得很好,只要脱离危险,好好休息,饱饱地吃上几顿,他就又是一个“小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了。
只是他不能直白地告诉这些好心的修士:“你们每天都这样辛劳,又时常需要接触病人,才需要多多地吃点有油脂,有滋味的东西。”
疲劳和营养匮乏会引发很多问题,也会降低人体免疫力,更容易被染上传染性疾病,他只能尽可能地劝说修士们保证有充足的休息时间,摄取足够的食物和干净的水。
说起来也许您不信,但在这个被无数人称之为黑暗世纪的年代,由修士们建立起来,为十字军与朝圣者服务的“避难所”却有着远超于许多官邸的规模、范围与功能。
这座避难所属于圣若翰洗者教堂及修道院,有四十五个房间,癫痫病人与孕妇都有单独的住处,有很大的厨房和储藏室,水塔、磨坊、洗漱间和罗马式的公共厕所,一个宽阔的庭院用来晾晒衣物与床单。
在这里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可以接受修士们的照顾与治疗——依照此时的说法,就是在救赎躯体的同时救赎灵魂,是一种可贵的修行。
就塞萨尔看到的,大部分修士都是满怀着一腔热忱来做这份工作的,即便他们的医疗手段更多地倾向于安抚与慰藉,但确实有很多只是因为营养不良或是心理问题而进入这里的病人得以痊愈。
对那些病人来说,这些修士就是犹如天使和圣人般的存在。
“等等,”一个声音突然叫道:“那是塞萨尔吧,塞萨尔,到这儿来,有尊贵的大人要见你!”一个只穿着束腰衣和木鞋的孩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他是院长的侍童,修士一见就连忙推了推塞萨尔:“快去吧,别让大人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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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阿马里克一世看向希拉克略,“是他告诉你们的?”
“不是,”希拉克略说:“他醒来后完全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又看向院长若望,若望点点头:“可能是发热造成的,过热的血液会对大脑造成伤害,这是最虔诚的祈祷也无法治愈的疾病——现在正是八月,所以我们就给了他这个名字。”他忐忑了一会:“如果您觉得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塞萨尔是个法兰克名字,它在拉丁文中的含义要更加广为人知——恺撒,罗马的皇帝,第一个恺撒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八月,“现在这个称号已不具备任何政治上的意义。”
阿马里克一世温和地说:“一个铁匠可以被叫做亚历山大,一个农夫也可以成为亨利,一个侍从选择塞萨尔做名字也不奇怪。”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你们觉得那个孩子可能有辱这个名字吗?”
“绝对不会!”若望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用词与语气让希拉克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若望可不是那种除了苦修之外对世俗一无所知的修士,他出身杰拉德家族,杰拉德家族的巴恩斯是善堂骑士团的创立者,虽然现在善堂骑士团的大团长已是奥格.德.巴勒本,杰拉德家族的势力依然在亚拉萨路有着不容忽略的一席之地。
“我给您们看看他的功课。”若望说,急急忙忙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羊皮纸,“他能计数,算数,能说和书写拉丁语,以撒语与希腊语,还能创作简单的诗歌。”他侧着头想了想:“还有弹琴,绘画和骑马。”
“完全是一个男爵……不,伯爵之子应当接受的教育了,”希拉克略说:“你不是说他忘记了过去的事情么?”
“或许这些教育已经被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骨血里,”阿马里克一世的手指抚过羊皮纸上凹凸的笔迹——这时候的墨水多半相当厚重,“也有可能,他有不能言之于口的苦衷。”
固然会有法兰克或是亚平宁半岛的孩子被撒拉逊的海盗劫掠到亚拉萨路,又或是朝圣者在中途受害,但像是这么一个明显接受过精细与完整的教养、抚育,并且健康的孩子突然出现在一个以撒奴隶商人这里,实在不太可能。要知道将一个孩子教导到这个程度,耗费的黄金白银也差不多可以与他等重了,更不用说其中的心血和精力。
阿马里克一世看多了世间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为了继承权,儿子可以囚禁母亲,叔叔可以谋杀侄儿,一个被父亲过于宠爱的幼子即便无法拿走祖先的遗产,也有可能在父亲的支持下分割兄长的利益——兄长如果不愿弑亲,就有可能直接将弟弟带出去抛弃或是卖掉。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两下,然后门后的人恭敬地等待了一会,大概有三分钟的样子,才又是两下。
在国王的示意下,故意拖延了一会的若望这才叫道:“是塞萨尔吗,进来吧。”
塞萨尔首先看到的是站在房间中央的若望院长,一个看上去就很安乐愉快的胖子,之后才是坐在书桌旁的男人——阿马里克一世,亚拉萨路的国王,圣墓的保护人,他不高,但魁梧异常,身躯宽度有他身后随侍着的一个修士的三倍。
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位修士略过于瘦削的缘故。
在男孩向三位贵人们行礼问好的时候,阿马里克一世也在仔细打量这个被他从以撒人的阉割刀下救出来的孩子。
现在若说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奴隶,一百个人里能有一百零二个人不同意,因为准有顽固的人要摇上三次头。
脱臼的手臂早就接好了,之前在马蹄、狗群和鞭子下留下的伤口只留下了浅淡的红色印记,反而显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不是苍白、青白与灰白,而是健康的,润泽的,仿佛烧滚的乳脂那样的白色;他的手指和脚趾都纤细又柔嫩,没有厚重的茧子,也没有丑陋的疤痕;他的头发漆黑如同乌木,翠色的眼睛明亮干净,有着宽阔光洁的额头,四肢修长,身材挺拔。
最难得是,他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常有的跳脱鲁莽,也没有奴隶身上常见的畏缩阴晦,他的目光要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来的清正沉稳。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塞萨尔?”若望问,他毫不掩饰对这个孩子的喜爱:“我看你从庭院那里来。”
“我帮着洗床单去了。”塞萨尔说。
“哎呀,”若望瞥了希拉克略和国王一眼:“那可是非常繁重和吃力的活儿。”
“不过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在醒来后,他就发觉自己的这具躯体看似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哪怕是如洗濯床单这种极其辛苦的活儿(因为需要不断地漂洗,绞干和晾晒),他做起来也要比其他人更轻松,做完了也不觉得疲累,反而有种运动后的惬意感。
“你还做了什么?”若望追问道,希拉克略知道这个问题是给他们问的——若望有点过于殷勤,如果他是出于那个目的才提起这个话题,驻守神甫猜他可能会失望。
塞萨尔有点诧异,他的表情说明他不认为自己有做过什么值得在国王面前说的事情:“侍弄菜圃、照顾病人、在厨房和面,刮羊皮(做纸),调制墨水……一些小事。”
“一些小事……”阿马里克一世沉吟着说道:“或许有人和你说过,你并非出身平平,更有可能是个爵爷的儿子……你完全不必去做这种卑微的工作——是有人在强迫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