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鲍德温与圣十字堡
“他是塞萨尔,”阿马里克一世说:“他会是你的侍从。”
塞萨尔,没有姓氏,鲍德温猜想这孩子可能出身不高,更甚者是个奴隶——他猜对了,因为只有身份不明的奴隶连代表出生地的前缀都没有——即便是没有姓氏的平民,他们也会被称作阿曼的约瑟或是加利利的巴克。
“可是父亲,”他依然望着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他皮肤白皙,双眉浓密,没有一点红疹与斑块——他不是一个麻风病人:“我已经有很多侍从了,还有仆人。”
“你没有,”阿马里克一世温和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鲍德温将视线转向父亲,他现在可以清楚地看清国王脸上的每一点细微之处,一股热流似乎就要从他的眼眶中迸发,“您知道吗?”
“我知道,”阿马里克一世说:“我一直知道,我也在等待着,儿子,你为什么不狠狠地惩罚他们呢?”
“我以为我很快会成为一个修士,修士是不需要仆人的。”鲍德温说:“而对这些人来说,被赶出去,重新成为一个卑微的农民或是杂役就足够让他们痛苦了。”
“你对仁慈的理解远超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阿马里克一世说。
“所以请把这孩子带走吧。”鲍德温说:“天主赐给了他这样的容颜,不是让他来服侍一个麻风病人的。”
“他服侍的先是我的儿子,圣城将来的主人,王子鲍德温,然后才是一个麻风病人。”阿马里克一世说:“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介平民如何胆敢悖逆国王?”鲍德温悲伤地说:“您有军队、教士与金子。但这三样东西并不能消弭人们对残疾乃至死亡的恐惧。”
“还有一样,”在没有获得允许的情况下,塞萨尔说道:“一份厚重的恩德,远比军队、教士和金子更有价值。您的父亲救了我,不仅仅是性命,还有我的名誉,我很愿意尽一份微薄的力来回报他。”
在鲍德温看着他的时候,塞萨尔也在看着鲍德温,虽然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鲍德温还是认认真真地戴着犹如一张面具的硬面纱和手套,但透过硬纱,还是能看出鲍德温应当是个容貌秀雅的男孩。
“你见过麻风病人吗,”鲍德温对男孩说道:“你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你不知道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幸运之神对塞萨尔的垂怜可能远超乎他的想象,他不但遇到了如阿马里克一世这样的上位者——他甚至愿意给一个曾经的奴隶选择的机会,他的儿子鲍德温似乎也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不幸推诿、迁怒到他人身上,可怜又可恨的家伙——这种人塞萨尔见过很多,你甚至不能过分地责备他们,因为他们确实遭遇了几乎无法承受的苦难。
这比他原先设想的情况要好多了。
“我将其看做一种考验,”塞萨尔说:“如果我没有染病,那就表明正是天主让我来看顾您的……”
“如果你染了病呢?”
“那就表明天主认为您的试炼中应当有个共甘苦的同伴。”
“同伴……”鲍德温说:“或许还是朋友。”他的决心明显地动摇了,这几个月来他失去了所有友人,如今的他如沙漠渴望甘霖一般地渴望重新获得一份无瑕的深情厚谊:“好吧,如果你坚持,如果天主愿意怜悯我们……”他看向阿马里克一世:“您会给他一份圣职吗?”
“没有圣职,”阿马里克一世快活地说道:“鲍德温,他会是你的侍从,将来也许还会是你的骑士和大臣,”他在儿子迷惑继而惊骇,最后停留在激动与欣喜的表情中继续道:“我没有舍弃你,哪怕你染上了麻风病,你依然是我的继承人,圣城亚拉萨路将来的国王。”他顿了顿:“到我这里来。”
鲍德温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在距离阿马里克一世还有一步的地方停下。
阿马里克一世伸出双手按住了孩子瘦削的肩膀:“你要记住一件事,我的儿子,在亚拉萨路,甚至是在整个阿拉比半岛,除了天主,你只要听从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我,无论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没有废黜你,没有抛下你,没有对你置之不理——你就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你的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我可以相信您吗?”
“就如我们相信我们在天上的父。”
“那么我就相信您。”鲍德温说,他抬起手来,也握住了父亲的臂膀,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阿马里克一世静静地与鲍德温依偎了一会,他并不畏惧,也不认为上天会如此残忍,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会越来越少。直到不能再拖延了,他才轻轻抚摸了一下鲍德温的额头,“好啦,”他低声说:“现在回到你的小伙伴身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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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里克一世离开后,房间里反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里,塞萨尔与鲍德温都不是那种喜欢玩弄唇舌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
要到很久之后,他们能够彼此袒露心事了,塞萨尔才知道这时候的鲍德温还是会恐惧看到满含恐惧与厌恶的眼神。
哪怕塞萨尔已经明言是为了报恩才来服侍他的,但之前鲍德温已经看过了太多口是心非的拙劣表演;而这时候的塞萨尔呢,则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不幸的孩子,麻风病即便在几百年后依然是种令人痛苦的痼疾,何况鲍德温……
他是国王之子,亚拉萨路唯一的继承人,患上麻风病意味着一夕之间,天地倒转,从云霄之上直坠泥沼。
好一会儿,鲍德温才站起来,走到屋角:“你能看懂水钟吗?”他指着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给塞萨尔看。在修道院里塞萨尔已经看过了很多计时工具,日晷、沙漏、蜡烛钟,也有水钟,水钟是撒拉逊人的产品,但因其精密和准确也被基督徒使用。
作为亚拉萨路国王的独生子,鲍德温的待遇当然不会差,屋角的水钟是“受水型”,所以在最上方有着一个很大的圆肚玻璃瓶,下方是一个端坐在天平上的黄铜小书记官,他手里握着一柄羽毛笔,笔尖指向代表时间的刻度,“申正经的时候了。”塞萨尔说,大约是现代凌晨两点到三点的时候。
不提就算了,一提到这个时刻,塞萨尔顿时感觉眼睛干涩,身体发软,“你睡轮床。”鲍德温说。
顾名思义,轮床就是在四角安装了滚轮的矮脚床,可以推到主床的下面,考虑到王子的侍从同样是个贵人,轮床的大小与材质并不逊色于主床,它的床面是用牛皮带绷起来的,上面堆了干净的灯芯草,撒着香料。
因为现在还是九月,所以没有铺设皮毛,只用了亚麻床单,但堆着两个羽毛枕头,塞萨尔将若望院长送给自己的羊毛斗篷裹在身上,匆匆说了一句“愿您睡得好。”,就不受控制地沉入了黑甜乡。
鲍德温觉得今夜自己必然难以入眠,但等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就立刻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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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如同金箭一般从挂毯与窗户的缝隙间刺入房间,鲍德温惊讶于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沉,塞萨尔则惊讶于一位殿下的门会被如此沉重粗暴的敲响。
他警惕地从轮床上支撑起身体,握着匕首。
鲍德温却摇了摇头:“是仆人,”他说:“他们来送早上的水。”塞萨尔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又被他叫住,放了一枚银币在他手里。
塞萨尔感到迷惑,但还是拿住了它,他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正站在旋梯上,距离他还有四五步的样子,脚边是两个硕大的铜壶,一个从小小的壶口里冒着微薄的蒸汽。
他东张西望个不停,即便看到塞萨尔,也没有靠近,只站在原地打开了手掌,塞萨尔将银币抛给他,他一接到手,就立刻飞跳着跑了下去,比一只黄鼠狼还要敏捷些。
他借给塞萨尔一点洁牙用的粉末,修士们只用朴素的浮石粉或是贝壳粉,鲍德温的则是岩盐、鸢尾干花、薄荷和胡椒。
最后一点水倒进银盆里的时候可以看见显眼的灰色碎屑,塞萨尔蹙眉,鲍德温看上去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水是干净的,”他说:“只是被加了一点盐。”
两人清洁完脸和牙齿,鲍德温又从金盒子里拿了海枣分给塞萨尔,海枣是阿拉比半岛的特产,甜度远超过蔗糖与蜂蜜,但对他们来说正合适。这时候的人们只在正午和傍晚的时候用餐,作为正在成长期的男孩,可忍不了这个。
早祷之后的时间鲍德温通常用来阅读,今天则利用这段时间来指点新侍从的穿着。塞萨尔还穿着他从修道院里出来时的衣服,亚麻长内衣,长袜和一件羊毛袍子,用细绳做腰带。
“作为一个修道院的侍童,你的衣着没有一点不合适的地方,但作为一个王子的侍从,你的装扮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与嘲笑——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鲍德温说:“就是更纤瘦一些,把腰带系紧就行。”
他打开衣箱,让塞萨尔穿上一件深绿色的厚缎外套,束上铜扣的皮腰带,套上鲜红色薄羊毛的袜裤,戴上黄色绸手套,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双鹿皮短靴,从墙上取下一把短刀挂在那根皮腰带上。
最后,他拿出一枚沉重的银十字架让塞萨尔挂在颈子上。
塞萨尔原本就生得秀美挺拔,这样装扮起来后,比起鲍德温也不差了,以至于城堡总管克拉姆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位领主之子。
随后他又感到了一丝安心——作为城堡总管,他负责招募与管理所有的仆人,阿马里克一世直接将塞萨尔带给鲍德温的这件事情,让他十分不安,鉴于之前他受国王命令寻找的仆从并未能得到王子的认可,他不免要担心这会是个坏兆头。
但现在看来,若国王的要求是比照这个孩子,谁再来责备他没有用心为王子挑选仆人,那就是在苛责了。
克拉姆是奉了国王的命令,带塞萨尔去熟悉这座城堡的。之前阿马里克一世已经简略地向塞萨尔描述过圣十字堡的大概构成,但具体如何,还要塞萨尔自己去深入和感受。
塞萨尔的感受就是,与其说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倒不如说是一个微缩的城市。
后世人总想象城堡,尤其是如圣十字堡这样兼具政治与军事功能的城堡应当如何的肃穆、寂静与庄重,事实上,护城河里有渔夫在打鱼,外城墙与内城墙之间的宽阔区域则成为商贩的天下,再往里,尘土飞扬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吵嚷不休,马匹和骡子悠闲地打着响鼻,时而一跨腿,就开始随意便溺。
露天的铁器作坊里火光四溅,黝黑的渣石犹如招牌一般矗立在柱子旁,几件武器和锁子甲摆在长桌上,是完工的成品也是供人们观看的样品,铁匠和他的学徒们一边奋力干活一边与骑士或是扈从讨价还价。
而就在另一边的帐篷里,两个皮具商人正在漫不经心地下棋,任凭几个侍童绕着装饰华美的马鞍转来转去——侍童连自己的马都没呢,当然也不是他们期待的顾客。
一个在白色罩袍上绣着红十字架的圣殿骑士与一个在黑色罩袍上绣着白十字架的善堂骑士犹如两头公牛一般,立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一匹漂亮的高卢马的所有权展开了一番争论,最后决定前往城墙阴影里的小空地,用刀剑来决定谁才是这匹好马的主人。
两个骑士的决斗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克拉姆津津有味地看到了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那些早就虎视眈眈,手持棍棒的守卫们,他们将那些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这里的仆人们一顿好打,以惩戒他们的懒惰与失职,挨了打的仆人们半真半假地哀嚎着跑回他们的工作地点——水房、厨房、马厩、屠宰场和纺织作坊,在同伴的嘲笑与唾沫里抱怨连连地干起活来。
塔楼的地下室都有蓄水池,但这是在敌人攻入城堡后坚守塔楼时候应急所用,城堡里数百人以及牲畜的饮食与洗漱用水还要落在水房,它让塞萨尔联想起了后世的厂房,空旷且高大,因为有着一个石砖砌筑的大蓄水池而显得有些阴寒。
约但河的河水被分别引入护城河与暗水道,水道的水进入蓄水池后要经过三次以上的净化,此地的人要比其他地方的人看来更加井然有序,毕竟这里可以算作军事重地。
在水房的一旁就是炉火熊熊的三座大面包炉,这里的火很少会被熄灭——它们要供给成百上千的人足够的面包,一旁的厨房和水房一样高阔,光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水味——又咸又腥。
房屋中央是一张大到足以容纳骑士在上面策马奔驰的笨重木桌,炉灶的对面是一条水渠,百来只大大小小的黄铜锅子挂在墙上,箩筐里是大勺、铲子,各式切削刀具与称量用具。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忙于收拾昨天狩猎得来的猎物,免得它们在炎热的天气里腐坏,无论是禽类还是走兽,都要去掉皮毛飞羽,腌制或是烟熏,好储存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