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一

右紀端慤師遺集一卷，余與河間劉詒孫（宗彝）共輯而存之者也。甲子春日，師所手讎之《思舊集》次第告成，盧龍蔣普生（錫曾）遂創議刻師集。屬余與詒孫從事編輯，因各出平日所手録者，互相校閲，撮録之爲此卷。不敢謂師之詩文盡在于是，然近三十年來可以傳誦之作，大端略具也。憶光緒戊子，余就學于廣東之廣雅書院，時師居督幕校試卷。每獲余藝，必盡力褒揚之，然固未謀面。歲丁酉，同居鄂督幕，始日夕相親炙，由是侍几硯者垂十年。師好談詩，尤好談畫。一日指壁間所懸湯貞愍山水，相謂曰：“此畫長松野屋，疑若可居者然，右丞畫吾雖未見，然以意揣之，必如是幅者爲近。彼世之好爲劍拔弩張者，恐非正傳也。”又曰：“吾嘗侍南皮張文達公，請問何謂畫家用筆中鋒。公曰：‘畫家所用側筆，即是中鋒耳，非必如書家之腕平管直，然後乃謂中鋒也。'”余聞師言，始恍然于畫家用筆之法。生平于畫學，略有所知，蓋自兹始。顧師雖好談藝，而藝不足以盡師。師甚悉于當代掌故，有用世志。即不然，亦欲于文獻有所述作。嘗自言，欲爲《廣雅堂詩》作注，且謂其中事迹，有非己不能知者。又嘗曰：“欲爲一代之史，必先將列朝事迹預爲長編，再著眼于其用人得失之故，與夫治亂倚伏之理，瞭然心目，然後落筆，一氣呵成，乃有可觀。”蓋師生平之學，最邃于史，用世之術，亦以史爲根據。二者既皆不如志，始以餘力談藝。正如師詩所云“如此消磨亦可憐”者，豈好與文人争勝負哉！一[74]日侍坐，師顧座右華陽顧印伯所書聯，有“老去新詩誰與傳”一語，黯然不樂者久之，且曰：“陳伯嚴贈吾詩，有‘此是通儒六世孫’之句，吾實五世孫耳。”蓋環顧時事，一無可爲，隱然有付托遺文之意，欲仿晦翁與黄勉齋故事，而不願顯言也。歲丁未，余入都門，遂違杖履。討論學術，惟以書簡往還。辛亥以後，間關跋涉，所遇更艱。欲如昔年之從容講藝，不易得矣。然每一晤聚，必獲教益。庚申新秋來京，旋因匪亂，挈眷避于津門，須往安置。臨行猶曰：“吾不久仍來京，且有要事與[75]爾言。”不意師竟于八月七日在天津歸道山矣。嗚呼！三十年來，所遇師友，當以師爲最親，且從游最久。并附在館甥之列，乃不特于師之德行道藝，未能發揮光大，并此區區道外之文，亦不能預爲董理，使成完帙。昏庸之罪，尚勝責哉！尚勝責哉！今幸兹刻僅成，恐後之覽者，不能知吾師之用心。因溯昔日負咡之言，連類書之，以見師之爲人，固不僅以文傳。即是編所傳之文，亦不足以罄吾師生平學術于萬一。并藉以自志因循之咎與梁木之悲焉。

時甲子上巳後六日也。受業婿臨桂汪鸞翔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