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陆上民族的观点
四个世纪以前,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仑这三位伟大的先驱在一个世代的时间内,便通过他们的航行,改变了人类的整个眼界。海洋是个整体的这一观点,以前的人只是通过大西洋和印度洋海域相似的潮汐推断出来的,而到了此时,却突然变成实事求是者的一种必备知识了。在如今这一代,由于有了现代化的陆、空交通方式,因此在人们迅速认识到大陆也是一个整体的过程中,也正在发生着一场类似的革命。各个岛国对正在发生的这种情况,领悟得都很缓慢。英国是为了保卫比利时和法国这两个邻国才参与了此次大战,或许也是因为该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邻邦的危险也威胁到了该国自身,不过该国上下几乎一致决定参战的做法只是出于道义,只是因为英国与比利时缔结了条约。“路西塔尼亚号”惨案[74]让美国深感震惊,而其最终参战,则是因为德国潜艇全面侵犯了中立国的权利。这两个同属盎格鲁——萨克逊血统的国家,一开始都没有看清这场战争的战略意义。两国都只看到了欧洲大陆的表面现象,此种见识跟那个把几内亚、马拉巴尔、科罗曼德尔和穆曼都称作“海岸”的海员的见识并无两样。伦敦和纽约的人,都不像在欧洲大陆的人在咖啡馆里那样常常讨论国际政治问题。所以,为了充分理解欧洲大陆人的观点,我们必须将自己的立场从外部转移到“海岸”这个大圆圈之中来。
我们不妨首先把数据进行“编组”,因为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方便地对这个大陆从战略思想方面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现实进行分析。在考虑大事的时候,我们必须根据广泛的原则来进行思考;指挥着一个营的校官,会以连队为单位来考虑问题,而指挥一个师的将官,则会以旅为单位来考虑问题。然而,为了将我们的数据进行编组,我们还是必须在开始时逐一讨论讨论地理上的具体情况。
亚洲的北部边沿,就是“无法通航的海岸”,除了有一条窄窄的水道,整个海岸都被冰雪包围着;在短暂的夏季里,由于形成于冬季、在搁浅的浮冰与陆地之间冻起来的局部冰雪融化,这条水道便会沿着海岸此一处、彼一处地开封。碰巧,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中有3条——即勒拿河、叶尼塞河和鄂毕河——都蜿蜒向北,流经西伯利亚并在这处海岸入海,因而同整个世界总的海、河航运体系实际上隔离开来了。[作者注:到目前为止情况还是这样,但在现代破冰船的协助下,人们(尤其是泰恩赛德[75]的企业)正在努力开辟一条直通鄂毕河与叶尼塞河两河河口的航线,并且可能会因此而确立一条夏季通往西西伯利亚的海运航线。]西伯利亚以南,是面积起码也跟西伯利亚差不多的一些其他地区,其中的河流都注入了没有入海口的咸水湖;比如属于伏尔加河流域和乌拉尔河流域的河流都注入里海,而属于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的河流则注入了咸海。地理学家通常把这些内陆流域称为“大陆流域”。北极地区和大陆水系加起来,几乎占到了亚洲的一半和欧洲的1/4,从而在这处大陆的北部和中部形成了延绵不断的一大片。从冰封、平坦的西伯利亚海岸一直延伸到了酷热而陡峭的俾路支斯坦[76]和波斯海岸的这一整片地区,一直都是无法通过海上航行到达的。通过铁路打通这片地区——因为以前这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路——并且在不久的将来还通过开辟航空线路来把打通这个地区,将是改变人类与世界上这些更大的地理现实之关系的一次革命。我们不妨把这一广袤的区域叫做“大陆的中心地带”。
“中心地带”的北部、中部和西部都是一片平原,海拔最多不过几百英尺。地球上这个最大的低地,包括西西伯利亚、土耳其斯坦以及伏尔加河流域的欧洲部分,因为乌拉尔山脉虽然很长,海拔却并不高,并且止于里海以北约300英里,留下了一条从西伯利亚进入欧洲的广阔通道。我们不妨把这处巨大的平原叫做“大低地”。
这个“大低地”向南延伸到一处高原脚下便终止了,而高原的平均海拔约为半英里,上面的峰峦高达1.5英里。在这个广阔的高原上,有波斯、阿富汗和俾路支斯坦3个国家;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把整个这片高原称为伊朗高原。从北极地区和大陆水系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心地带”覆盖了“大低地”和伊朗高原的绝大部分地区;因此,“中心地带”一直延伸到了又长、又高、又蜿蜒的波斯山脉边缘,而这个边缘以外,便是幼发拉底河河谷和波斯湾所在的洼地了。
现在,让我们在想象中来神游一下非洲西部。西非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之间,是一片沙漠海岸:我们还会记得,正是这个沙漠海岸的特点,才使得中世纪的水手们长久无法向南航行并绕过非洲。撒哈拉沙漠从此处开始绵亘1000英里,从大西洋直到尼罗河河谷,横贯整个非洲北部。撒哈拉沙漠也并非到处都是黄沙漫漫;其间还有许多绿洲——它们要么是下陷的山谷,谷底有泉,通着地下水,要么就是片片丘陵,时有云雨聚积——不过,它们的面积都很小,并且点缀分布,都是这片大小跟欧洲差不多、既荒芜又没有河流的沙漠上的例外情况。撒哈拉沙漠是世界上最完整的一处天然疆界;纵观整个历史,它一直都是横亘在白人与黑人之间的一道屏障。
撒哈拉沙漠和“中心地带”之间存在着一处宽阔的通道,由阿拉伯人占据着。尼罗河谷的两侧,西面是利比亚,东面则是阿拉伯;而从此处到幼发拉底河下游,直抵波斯山脉脚下,就是那个被称作阿拉伯斯坦,或称阿拉伯人故乡的地区。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阿拉伯地区是从尼罗河起延伸800英里、直达幼发拉底河以东,而这种观点同当地的习惯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从阿勒颇以北的托罗斯山脉脚下到亚丁湾,相距1800多英里。阿拉伯地区一半是沙漠,另一半主要是干旱的草原;尽管它与撒哈拉沙漠所处纬度相同,但此处物产却较为丰富,因此养活了数量众多的人口,主要是贝都因人这个游牧民族。此外,阿拉伯地区有许多面积更大的绿洲,因此也拥有规模较大的一些城市。然而,使得阿拉伯地区最有别于“中心地带”和撒哈拉沙漠的,还是下面这个事实:阿拉伯地区横亘着三条与海洋相通的大水道,即尼罗河、红海以及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然而,这三条水道都没有天然地完全横贯整个干旱地带。从地中海出发,尼罗河只能通航到第一瀑布,这才跨过了撒哈拉沙漠的一半,但如今已经在阿斯旺建起了水闸,使得此河可以通航到第二瀑布了;而在幼发拉底河上,船只也只能逆行到距地中海尚有100英里的地方。如今,苏伊士运河的确已经连通了地中海和红海,但以前妨碍这条水路航运畅通的,也并非只有苏伊士地峡;因季风气流而形成的经常性北风,向南一直刮到了红海北端,那里礁石林立,帆船都不肯向北航行前往苏伊士运河,所以倘若没有汽轮航运,那么这条运河几乎就没有什么用处。以前经由红海到地中海的路线,是从红海西岸的库塞尔出发,横跨沙漠,到达基纳的尼罗河边,然后再顺尼罗河而下;100多年前拿破仑入侵埃及和巴勒斯坦时,从印度派往埃及的英军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从前面这些描述即可看出,“中心地带”、阿拉伯半岛和撒哈拉沙漠这三处合起来形成了辽阔而呈弧形的一个地带;除了经由阿拉伯地区的那三条水道,航海民族是没法到达这一地带的。这一地带,完全贯穿了整个广袤的大陆,从北极地区直达大西洋沿岸。在阿拉伯半岛,它触伸到了印度洋,并因此又把整个大陆的其余部分分成了三个单独的区域,其间的河流都注入了不会封冻的海域。这三个区域,便是亚洲的环太平洋斜坡和印度斜坡,欧洲和地中海地区的半岛和岛屿,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大海角。最后那个区域跟前面两个区域相比,在一个方面有着极其重大的差异。此区域中那些较大的河流,即尼日尔河、赞比西河与刚果河,以及一些较小的河流,诸如奥兰治河与林波波河,都是流经内陆高原并在高原边缘陡然下落,然后在狭窄的沿海低地上流经较短距离便入海了。这些河流漫长的高原河道都可通航,里程达数千英里,但实际上这些高原河道跟西伯利亚地区的河流一样,完全与海洋不相联通。自然,尼罗河各大瀑布以上河段的航运情况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可以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内陆看成第二个“中心地带”。我们不妨称之为“南中心地带”,以对应并区别于欧、亚两洲所形成的“北中心地带”。
尽管这两个“中心地带”所处的纬度位置截然不同,但它们却呈现出了其他一些显著的相似之处。从德国北部和波罗的海沿岸直到满洲里,延伸着一条巨大的森林带,主要是常绿的松、杉针叶林,仿佛是用一条森林缎带,将欧洲的森林和太平洋沿岸的森林连了起来。在这个森林区以南,“中心地带”变得开阔空旷起来,只是河岸和山脉上才有树木了。这片广袤而开阔的大地,就是森林区南沿一个水草甘美的大草原,春季繁花似锦,烂漫无垠;不过再往南去,随着干旱性渐增,草木也就变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稀疏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将这一整片或肥沃、或贫瘠的草地统称为“大草原”;但这个名称,原本只适合于称呼围绕着土耳其斯坦和蒙古那些零散沙漠的、也没有那么肥沃的南方地区。“大草原”十有八九是马类的原栖息地,而其南部地区则很可能是双峰驼的原栖息地(参见图18)。
“南中心地带”上,也有广袤而开阔的草原;这片草原在苏丹境内逐渐变得肥沃,从撒哈拉沙漠一直延伸到了位于几内亚海岸的热带森林和刚果森林。其间的森林并没有完全横贯大陆并直达印度洋,而是留下了一条高原草地带,把苏丹的草原和南非的草原连接起来了;因此从苏丹绵延至韦尔德角草原的这片广袤而空旷的土地,便成了羚羊、斑马以及其他大型有蹄动物的家园,与“北中心地带”这个野马、野驴的家园相呼应。虽说人们并未成功地驯服斑马,使得南非的土著没有常见的驮畜,不过阿拉伯半岛的马匹和单峰驼很早就已经引入了苏丹。因此,尽管在“北中心地带”使用驮畜的程度比在“南中心地带”更广泛,但这两个“中心地带”都有牲口来帮助人们进行迁徙,从而取代了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地区沿河或者沿海乘船迁徙的状况。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北中心地带”与阿拉伯半岛毗连数百英里,伊朗高原则在此毗连之处下落到了幼发拉底河河谷;而“南中心地带”在位于阿比西尼亚[77]和索马里兰的东北角上,虽说隔着一片海域,却扼守住了阿拉伯半岛南部称为也门的那一角沃土。所以,沙漠四周的阿拉伯半岛大草原,就可以作为“南中心地带”和“北中心地带”之间的通道了;而且还有经由尼罗河两岸、穿过努比亚这另一条通道。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识到,“北中心地带”、阿拉伯半岛和“南中心地带”为骑马、骑骆驼的民族提供了一条从西伯利亚经由波斯、阿拉伯半岛和埃及进入苏丹的宽广而多草的通道,并且要不是有采采蝇[78]和其他疫病的话,人们很可能早就骑着马和骆驼向南深入,差不多直抵好望角了。
除了阿拉伯半岛、撒哈拉沙漠和两个“中心地带”,“世界岛”上便只剩下两个相对较小的区域了,不过它们却是地球上最重要的两个区域。在环地中海地区以及欧洲的各个半岛和岛屿上,居住着4亿人口;而在亚洲南部和东部沿海地区,或者沿用历史上的叫法,即在印度群岛上,又居住着8亿人口。所以,这两个区域内居住着世界上3/4的人口。从我们目前的观点来看,能够最中肯地说明这一伟大事实的说法,就是“大大陆”——即“世界岛”——4/5的人口,全都生活在面积总共只占“大大陆”1/5的这两个区域内。
这两个区域在其他一些极其重要的方面都有着相似之处。首先,这两个区域里的河流,大多数都可从海洋通航到内陆。在印度群岛,有许多这样的大河都是一路奔流、注入外海的;比如印度河、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79]、伊洛瓦底江、萨尔温江[80]、湄南河、湄公河、红河、西江、长江、黄河、白河、辽河和阿穆尔河[81]。其中的大多数河流都可从河口逆流而上,通航数百英里;一艘英国战舰曾经沿着长江上航到了汉口,该地距海洋已达500英里了。在欧洲半岛,虽说没有容纳此种大河的空间,但多瑙河、莱茵河和易北河的航运却繁忙得很,并且直接与大海相通。莱茵河上游300英里处的曼海姆战前就已经是欧洲的主要港口之一了,其码头可以停靠长达100码、载重量达1000吨的驳船。至于其他方面,虽说欧洲的半岛性质具有约束性,使得其中的河流无法四通八达,但这一点本身就会让欧洲的水上交通具有更大的便利性。
这两个“沿海地区”的相似之处,并不仅仅在于两地河流的通航能力这个方面。假如我们在“世界岛”的雨量图上,把表示因为山脉群集而只有局部降雨的那些地区从较干旱地区中清除出去,那么我们马上就会认识到,由于沿海山区和平原降雨范围广泛,所以沿海地带也格外肥沃。盛夏的西南季风携带着海洋的水汽吹往印度,东南季风则吹往中国;而从大西洋吹来的西风,一年四季都会为欧洲带来降水,冬季还会给地中海地区带来降雨。所以,这两个沿海地区都耕地密布,并因此而养育了大量的人口。这样一来,欧洲和印度群岛便成了农民和船员的天地;而“北中心地带”、阿拉伯半岛和“南中心地带”的绝大部分土地却都并未开垦,航运船只也无法到达。但另一方面,这三个地方却天生适合于骑马、骑骆驼的民族带着他们的牛群羊群游牧迁徙。即便是在热带非洲那些既无马匹、也无骆驼的大草原上,当地人的财产主要也是牛和羊。当然,这些都属于宽泛而概括的情况,还有许多局部的例外情形;但尽管如此,这些情况还是真实而充分地描述了浩瀚的地理现实。[作者注:换言之,就是那些曾经制约过历史、并且因而导致目前人口和文化分布状况的现实情况。由于在一些较为富饶的草原上食品生产的组织化程度更高了,所以这些同样的地理现实如今已经开始呈现出新的面貌了。]
现在我们不妨转向历史,从历史中去寻求帮助;因为没有哪一种实用的观点、没有哪一种促人行动的思想,是可以在静态中领悟的。我们必须带着一种动态思维,要么从我们自身的经验当中,要么便是从整个民族的历史当中,去理解这种思想才是。东方的绿洲之所以在诗歌中被称颂为“世界花园”,原因只在于人们是从沙漠上到达这些绿洲的!
人类有记载的历史,始于围绕着阿拉伯半岛北部的那些大绿洲。我们确切了解的首次国际政治活动,与崛起于幼发拉底河、尼罗河两河下游冲积平原上的两个国家间的交往有关;为了防洪而维修堤坝、为了分流灌溉而维修沟渠,都必然会让人类拥有了确立社会秩序和规章制度的动力。那两个文明国家之间存在着某种差异,而这种差异很可能便是两国进行交流的基础。在埃及,相对较窄的尼罗河河谷两岸的岩壁提供了建筑所用的石材,莎草又为人们提供了书写材料;而在广阔的巴比伦平原上,人们则用砖建筑,并将楔形文字刻写在泥板上。两国之间的那条道路,是从幼发拉底河往西,横穿阿拉伯沙漠上的叙利亚一角,经过帕尔迈拉[82]诸泉,再到建立在绿洲之上的大马士革;这个绿洲,是从外黎巴嫩山脉和赫尔蒙山流下的阿巴纳河和法帕河这两条小河形成的。从大马士革出发,又有两条道路通往埃及;地势较低的那条路是沿着海岸前进,而地势较高的那条路,则是沿着约旦河谷东面那个沙漠高原的边缘前进。在这两条路线之间,在朱迪亚[83]那多石的岭脊之上,便是耶路撒冷这个孤零零的山城要塞。
在一张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僧侣所用的地图上——这张地图,至今仍然挂在赫里福德大教堂[84]里——耶路撒冷被标注为世界的几何中心,即“世界之脐”,而时至今日,在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85],修士们还会在地板上为我们指出哪个地方正好是世界的中心。由于我们如今已经完全了解了各种地理现实,所以倘若对这些地理现实所进行的研究正在引领我们走向正确结论的话,那么中世纪的传教士们就错得并不是很离谱了。如果“世界岛”必然会成为人类在地球上生息繁衍的主要之地,如果作为从欧洲前往印度群岛、从“北中心地带”前往“南中心地带”通道的阿拉伯半岛处在“世界岛”中心位置,那么耶路撒冷这个山城要塞对于世界的现实情况就具有了战略上的重要性;这种战略地位,在本质上跟从中世纪的角度来看它所应处的理想位置,或者跟它在古巴比伦和古埃及之间所处的战略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如这场大战已经表明的那样,苏伊士运河会把印度群岛和欧洲之间的繁忙贸易,推进到一支以巴勒斯坦为基地的军队的打击范围之内,而一条穿越雅法沿海平原的铁路干线也正在修建当中,这条铁路又将把“南中心地带”和“北中心地带”连接起来。此外,占领了大马士革的人,也将可以迂回到达另一条通道上,在两大海洋之间顺幼发拉底河河谷而下。同一个地区既是历史的起点,又是现代诸条交通干线最重要的交叉点,这是不可能纯属巧合的。
我们知道,在有史之初,是闪[86]的子孙——即闪米特人——征服了阿拉伯沙漠上的那些边缘开垦带;他们环绕着沙海而居,这与希腊人环绕着爱琴海而居是极为相似的。以色列的后裔贝尼——以色列人[87]从约旦之外对“应许之地”[88]的入侵,很可能只是贝都因人多次类似进袭中的一次罢了。迦勒底人就是闪族人,亚伯拉罕[89]正是从他们那座位于沙漠边缘的乌尔城[90]出发,沿着一条老路迁进巴勒斯坦的,他们赶走了不属于闪米特族的阿卡德人,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巴比伦王国;而埃及希克索斯王朝[91]的历任君主,显然也是闪米特人的后裔。因此,阿拉伯半岛上的所有民族——即阿拉伯人、巴比伦人、亚述人、叙利亚人、腓尼基人和希伯来人——所说的,便都是同属于闪米特语系的方言。如今,阿拉伯语已是从托罗斯山脉到亚丁湾、从波斯山脉到尼罗河以西撒哈拉沙漠中各处绿洲这一广大区域里的一种通用语言了。
除了一个方向,阿拉伯高原的四周都陡峭地下落到了沿海地区;在东北方向上,阿拉伯高原是和缓而逐渐地下降到了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所在的那片低地上。这片低地长达1800英里,从幼发拉底河在亚美尼亚高原上发源的那个峡谷起,直抵波斯湾入口处的霍尔木兹海峡;波斯山脉则一路耸立,俯瞰着这片低地,而波斯山脉正是“中心地带”伊朗一侧那座高耸的山脉。这里曾经发生过古罗马历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那就是高地上的波斯人在国王居鲁士[92]的率领下,袭击了幼发拉底河平原,并在征服了巴比伦之后,又沿着叙利亚那条道路,经由大马士革征服了埃及。
幼发拉底河在亚美尼亚高原上发源的那个峡谷,与幼发拉底河河口之间的直线距离长达800多英里,但距阿勒颇附近的地中海东北角却只有100多英里。在紧挨着这个峡谷以西的地方,平均海拔约为1.5英里的亚美尼亚高原,下落到了平均海拔低得多的小亚细亚半岛高原上。古罗马历史上的第二桩重大事件,就是马其顿人在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的统率下,越过达达尼尔海峡,横穿小亚细亚开阔的中央地带,经由托罗斯山脉的各个隘口而下并进入西里西亚,然后穿过叙利亚攻入埃及,接下来又从埃及回师,再通过叙利亚到达幼发拉底河,最后沿着幼发拉底河而下,攻入了巴比伦。亚历山大大帝的确是如此率领着手下的马其顿人横越大陆并攻入了阿拉伯半岛的,不过马其顿人的进击倚赖的实际上是海上力量;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因为随后就迅速崛起了说希腊语的亚历山大和安塔基亚两大海港——这两大海港,也可以说是海洋民族赖以进入内陆的沿海首府。
假如从地理的角度来研究这些事实,我们就可以看到,有一片肥沃地带从幼发拉底河向西北延伸而上,然后转而向南,沿着叙利亚那些雨水汇集的山脉,再向西而去,直到埃及境内为止。这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带,因为这一带居住的都是农民。除了中间隔着两处不毛之地外,这条古老的大道经过的都是良田沃土,从巴比伦直抵孟斐斯[93]。这条农业带上的各个民族,经常被机动性更强的邻近种族所征服;从这一事实中,我们便可以看出古代历史中一些较重大事件的关键来。由于骑骆驼的民族有着广袤的阿拉伯半岛为后盾,所以他们能够从南面向东北进犯美索不达米亚、向西北进犯叙利亚、向西进犯埃及;由于骑马民族有整个广袤无垠的“中心地带”为后盾,所以他们能够从东北方向冲下伊朗高原,入侵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而从西北方向,由于乘船民族有整个欧洲的水路为后盾,所以无论是越过小亚细亚半岛还是直接到达黎凡特[94]沿海,他们都能进犯叙利亚和埃及。[作者注:参见图20。]
在亚洲,罗马人并没有接管马其顿人征服地区的西部。正如罗马军团防守的莱茵河与多瑙河标志着罗马人从地中海北进的最远之处那样,幼发拉底河上游自北向南流去、还未折向东南、且由其他军团所防守的那一段,也标志着他们从地中海东进的最远距离。事实上,从广义上来看,罗马帝国只是一个局部帝国;因为整个帝国都处于大西洋沿海地区。在罗马时代,过去由马其顿统治的那些偏远省份都落入了帕提亚人[95]手中;后者继波斯人之后,也从伊朗高原下来,占领了美索不达米亚。
骑骆驼的民族再一次抓住了机会。在穆罕默德教义的激励之下,内志中部绿洲上以及这处绿洲位于麦加和麦地那的汉志境内的西延部分上的阿拉伯人派遣撒拉逊军队,把帕提亚人赶出了美索不达米亚,把罗马人赶出了叙利亚和埃及,并在这条富庶的古道之上,建立起了一连串的内陆首府,即开罗、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从这个富饶的基地出发,撒拉逊人将势力渗透了周围所有的地区,企图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世界帝国来。信奉穆罕默德的伊斯兰教徒们从巴格达向东北进击,沿着引领帕提亚人和波斯人从高原南下的那条原路攻进了伊朗,甚至渗透到了印度北部。他们还从阿拉伯半岛上的也门海岬渡海向南,抵达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海岸,并且骑着马和骆驼深入到了苏丹全境。这样一来,他们的陆权帝国就像一只巨大的雄鹰,从阿拉伯半岛中央地带展开了两翼,一翼盖住了“北中心地带”并深入到亚洲腹地,另一翼则覆盖了“南中心地带”,并且同样深入到了非洲腹地。[96]
不过,撒拉逊人并不满足于这些只是倚赖适合于其草原和沙漠的机动手段而攫取的领土;跟他们的先人腓尼基人和舍班人[97]一样,他们也开始向海洋进军了。他们沿着非洲北部海岸西行,海陆并进,直达巴巴里[98]和西班牙两国;这两个国家都有着广阔的高原地带,它们既不像撒哈拉沙漠那样荒芜贫瘠,也不像欧洲半岛上大多数地方那样森林密布,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撒拉逊人的又一个故乡。另一方面,他们又从位于红海海口的也门和位于波斯湾入口的阿曼向东,利用夏季风航行到了印度沿海的马拉巴尔,甚至还到达了遥远的马来群岛,然后再利用冬季风返航回国。这样一来,阿拉伯人的单桅帆船便勾勒出了一个海洋帝国,这个帝国的轮廓从直布罗陀海峡延伸到了马六甲海峡,也从大西洋的门户延伸到了太平洋的门户。
撒拉逊人由骑骆驼的民族统治向北和向南的领土、由乘船民族统治向西和向东的领土并且让二者相互交叉的这一宏伟计划,因为具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宣告破产了;这个缺陷,就是他们的阿拉伯半岛基地上缺乏必要的人力来实现这一宏图大业。不过,凡是研究这些现实情况——它们必定会让任何政府的战略思想,都转变成致力于建立起一个世界性的强国来——的人,都不能无视历史因此而给予我们的警告。
后来撒拉逊帝国被推翻了;可推翻它的并不是欧洲或印度群岛的国家,而是来自北方“中心地带”的国家——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事实。除了朝着“中心地带”的那一面,阿拉伯半岛的其他方向上要么环海,要么就是被沙漠包围着。虽说阿拉伯人在西方的海上力量无疑受到了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抵抗,而阿拉伯人在东方的海上力量也在葡萄牙人绕航好望角之后,被葡萄牙人压制住了,但撒拉逊人在阿拉伯半岛本土上衰亡下去,却是由于土耳其的陆军力量所致。我们必须进一步研究广袤的“北中心地带”的诸多特点,并且首先应当研究那片漫长草原区的诸多特点才行;这片草原区位于森林区以南,横贯整个“北中心地带”,其西段和东段都与各自接壤的沿海地区都有部分重叠的地区。
大草原始于欧洲中部;匈牙利平原在此被一圈森林密布的山脉,即东阿尔卑斯山脉和喀尔巴阡山脉完全包围着。[作者注:请参见图18。]如今,原先草地的大部分都已开垦成了麦田和玉米地,可100年之前,在铁路还没有让市场近便可及的时候,多瑙河以东那片大海一般的匈牙利平原却还是一片草原,而匈牙利人的财产也几乎全部都是牛羊马匹。大草原的主体带始于喀尔巴阡山脉那道森林屏障,然后向东延伸,南边是黑海沿岸地区,北面则是俄罗斯森林的边界。这道森林边界蜿蜒曲折,横亘整个俄罗斯平原,不过方向总体上是从位于北纬50°的喀尔巴阡山脉北端开始斜斜向北,直到位于北纬56°的乌拉尔山脉脚下。莫斯科位于森林之内,离森林边界不远;那里是一片片开阔的空地,直到最近南边的大草原得到开垦之前,所有的俄罗斯人都居住在那里。从莫斯科到遥远的伏尔加河和顿河,以前的草原如今大都已经为麦田所取代,不过直到100年之前,哥萨克人的前哨还是建立在第聂伯河和顿河两岸;只有河流两岸的树木,让这片牧草起伏或者雪花飞舞的平原不再单调。
覆盖着乌拉尔山脉末端的那片森林形成了一个犄角,向南楔入了这片开阔的大草原,但在乌拉尔山脉和里海北端之间、从欧洲一直延伸到亚洲的那条通道上,草地却仍然连绵不绝。过了这个通道,大草原再次延伸,宽度甚至比它在欧洲的范围更广阔了。其北面依然是森林,可南面如今却是土耳其斯坦的沙漠和半干旱草原了。西伯利亚铁路从车里雅宾斯克出发横贯草原区,直达伊尔库茨克;车里雅宾斯克是位于乌拉尔山脉东麓的一个车站,从彼得格勒和莫斯科来的铁路在此交汇,而伊尔库茨克则位于安加拉河上,离安加拉河在贝加尔湖的发源地不远。铁路沿线的草地,如今大多正在为麦田所取代,不过一路上定居人口带还是很狭窄,而鞑靼人[99]和吉尔吉斯人也仍然骑着马儿在广阔的地域内游牧生活着。
森林的边缘沿着西西伯利亚和东西伯利亚之间的分界线折而向南了,因为东西伯利亚到处都是森林茂密的山脉和丘陵,这些山脉和丘陵的高度从外贝加尔高原开始逐渐下降,直到面朝白令海峡的那个亚洲的东北大海角。草原区也随着森林折而向南,并且继续向东延伸,越过了海拔较低的蒙古高原。从“大低地”向上进入蒙古的那个斜坡,便是穿过准噶尔盆地这处“旱峡”;它夹在两座山脉之间,南边是天山山脉,北边则是阿尔泰山脉。出了准噶尔盆地,如今已来到高原之上的大草原便继续绕过阿尔泰和外贝加尔这两条森林茂密的山脉的南界延伸,随着南面的戈壁大漠,直达阿穆尔河上游的各条支流。兴安岭的外侧东坡有一条森林带,蒙古高原即由此下降到满洲里的低地之上;但在满洲里,还有最后一片与世隔绝的草地,可与位于草原带西端、距此远达5000英里的那处同样孤立的匈牙利草原相媲美。然而,满洲里的草原并没有延伸到太平洋沿岸,因为那里有一条森林茂密的沿海山脉围住了开阔的原野,并让本向东流的阿穆尔河转而向北入海了。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在这条漫长的草原带上把现代的铁路线和玉米地都清除掉,并再次让骑马的鞑靼人——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土耳其人——繁衍其间;据说,位于勒拿河口的北极部落,时至今日也还听得懂君士坦丁堡时期的土耳其语呢。由于某种反复出现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干旱年份作祟——在整个历史上,这些鞑靼人的游牧民族会时不时地集中起全部力量,并像摧毁一切的雷霆那样,进击中国或欧洲那些定居的农耕民族。在西方,我们最初听说他们的时候,是把他们叫做匈奴人;公元五世纪中叶,他们在一位伟大而又令人生畏的首领阿提拉[100]率领下,骑马侵入了匈牙利。从匈牙利出发,他们又兵分3路,继续向西北、西面和西南3个方向四处劫掠。在西北方向,他们令日耳曼人陷入了恐慌之中,以至于离海最近的那两个日尔曼民族,即盎格鲁人和萨克逊人,有一部分不得不漂洋过海,到不列颠岛上去另寻新的家园。向西,他们虽说深入到了高卢地区内部,却在查隆大战中战败了;那里的法兰克人、哥特人以及罗马帝国的外省人,都肩并肩地抵抗来自东方的共同敌人,并因此开始融合,从而诞生出了现代的法兰西民族。在西南方向,阿提拉远征到了米兰,一路上摧毁了[101]罗马的阿奎莱亚[102]和帕多瓦[103]这两座重镇,其中的居民纷纷逃到了海边的一些环礁湖上,从而在那里建立了威尼斯。在米兰,罗马大主教利奥接见了阿提拉,不知什么原因,阿提拉自此不再征战,结果这事让罗马主教获得了巨大的声望。这样,我们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英格兰和法兰西这两个民族,还有威尼斯那个海上强国,以及成为中世纪最高政治制度的教皇统治,都是在沿海民族对从“中心地带”而来的这种猛击进行抵抗的过程中产生的。谁又能说,在被迫对我们现代那些匈奴人的猛击进行抵抗的过程中,不会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不会产生出一些我们所希望的有利事物来呢?
数年之后,匈奴人的进袭便停止了,原因很可能在于他们没有大量的人力做后盾;而一种打击的力量,可能既取决于打击的速度,也取决于打击的气势。但是,一些匈奴的残余力量很可能仍然游荡在草地茂密、空旷广袤的匈牙利平原上,后来则被一些新的、向西进军的游牧部落同化了;那些新的游牧部落,就是查理曼大帝曾经对其发动过征战的阿瓦尔人,也就是如今的马扎尔人[104]。公元1000年,在前一个世纪中曾经大肆劫掠过德意志的这些马扎尔族土耳其人,皈依了从罗马传来的基督教,并从此成为了拉丁基督教国家某种意义上的防卫力量,所以再也没有鞑靼人进入匈牙利了。不过,直到几十年前,马扎尔人的经济活动基本上依然是大草原上的那种经济活动。
假如我们细细思考,在黑暗时代那数个世纪当中,古挪威的异教徒乘着战船,在北方海域干着海盗行径,撒拉逊人和摩尔人[105]这些异教徒也乘着战船,在地中海上四处劫掠,而来自亚洲的骑马的土耳其人,又如此一路奔袭到当时为敌对的海上力量所包围的这个基督教半岛的中心地带,那么我们便能大致领会到,现代欧洲是锤炼出来的,就像是放在一个研钵子里,用杵捣击成一样。而这根杵,就是来自“中心地带”的陆上力量。
如果我们在地图上来理解这些历史事件,那我们就会发现下述这个具有决定意义的战略事实:从“中心地带”的大陆和北极地区的流域起,“大低地”上绵延不断的平原一直交迭延伸到了欧洲半岛的东部。这里没有屏障,无法阻挡骑马民族长驱直入,阻挡他们西进到像第聂伯河与多瑙河这样完全属于欧洲的河流流域。与这条从“中心地带”畅通无阻地进入欧洲的通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沿着“中心地带”的东面和东南边界,有着一连串雄伟的屏障,将“中心地带”与印度群岛隔了开来。人口稠密的中国本土和印度,分处于地球上最雄伟的那座高原的东坡和南坡之上;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面沿着印度北部蜿蜒长达1500英里,并从顶多只有1000英尺的海拔上升到了高达28000英尺到29000英尺的顶峰。不过,喜马拉雅山脉只是西藏高原的边缘,而西藏高原的面积,相当于法、德和奥匈帝国这三国面积的总和,平均拔海则达15000英尺,与阿尔卑斯山脉上勃朗峰的高度相当。与这些情况相比,低海拔高原和低地之间的区别、我们姑且所称的伊朗高原与“大低地”之间的差异,完全就是次要的了。西藏,以及与之相随的喜马拉雅山脉、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和天山山脉——不妨将它们总称为西藏高原——其总高度和总面积都举世无双,或者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就是“硕大”。等到将来,就算是每天都有人凭借着现代的交通工具在撒哈拉沙漠上来去,可西藏这个“世界屋脊”也很可能仍然会让人们不得不绕道而行,并且仍然会把进入中国和印度的陆路全面隔离开来,从而会给这两个国家的西北边界赋予一种特殊的重要性。
西藏的大部分地区都属于大陆流域,故也包括在“中心地带”内;而西藏的北面,又绵亘着大部分区域亦属于“中心地带”的蒙古高原。这个蒙古高原的海拔比西藏高原要低得多,实际上,它的海拔跟伊朗高原差不多。其间有两条天然的途径,越过蒙古的干旱地区,南下通往中国富庶的低海拔地区:一条是经由甘肃省,绕过西藏的东北角,到达有着100万居民的重镇西安;另一条是直接从贝加尔湖出发,往东南而去,到达也有大约100万人口的北京城。西安和北京正好处在中国低地区域内,都是来自“中心地带”的征服者建立起来的都城。
横跨伊朗高原进入印度,也有两条天然的道路:一条是翻过兴都库什山脉那条高耸而狭窄的山脊,沿着迦步勒峡谷而下,越过峡谷尽头的开伯尔山口,前往阿托克的印度河渡口;另一条是经由赫拉特和坎大哈[106],绕过阿富汗诸岭的末端,并沿着波伦峡谷[107]而下,前往印度河。印度沙漠就在印度河的东面,它从海边延伸到了距喜马拉雅山脉不远的地方,所以经由波伦和开伯尔的那两条路线便会合一处,穿过旁遮普地区这个“前厅”,进入了印度的内部入口,即沙漠和山脉之间留下的那条通道。朱木拿河与恒河航道的起点,便是德里;而德里与中国的西安和北京一样,也是由来自“中心地带”的征服者建造起来的一座都城。来自“中心地带”的民族曾经取道这些狭窄难行的路线,一再入侵过中国和印度,但由此而建立起来的各个帝国,往往很快便摆脱了草原民族的统治。比如说,印度的莫卧儿王朝便是这样;而莫卧儿人,则是内陆蒙古族人的后裔。
我们从上面这种讨论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中心地带”,尤其是其中较为空旷开阔的伊朗、土耳其斯坦和西伯利亚等西部地区,它们与欧洲和阿拉伯半岛的关系,比它们跟中国和印度的关系更加密切,甚至比它们跟非洲这个“南中心地带”的关系也更为密切。在“北中心地带”与阿拉伯半岛和欧洲接壤的地方,并没有撒哈拉沙漠和西藏高原那样强大的天然边界。用一条地理规则,便可以很好地说明这3个地区的紧密关系,而我们如今也正好利用这一规则,来将美索不达米亚和叙利亚历史中的某些重要方面加以具体化;美索不达米亚和叙利亚的农耕民族,一直都很容易受到来自“中心地带”的骑马民族、来自阿拉伯半岛的骑驼民族以及来自欧洲的乘船民族的进袭。尽管如此——事实上,也正是由于它具有此种过渡性的特征——一边是“中心地带”、一边是阿拉伯半岛和欧洲的这条界线,还是值得我们来慎重地加以关注的。
绵延不断的波斯山脉绕过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北端并在此折而向西,变成了托罗斯山脉,成了小亚细亚半岛高原南部高耸的边缘。小亚细亚是一片草原,而其中心地区差不多属于沙漠,从托罗斯山脉流下来的一些小河则注入了沙漠中的座座盐湖;但是,其间较大的河流都是向北而流,注入了黑海。在爱琴海所形成的断裂带以外,有一个了不起的多瑙河流域,其中的河流也都注入了黑海;多瑙河各条支流的上游,虽说几乎都发源于看得见亚得里亚海的地方,但都是从伊利里亚那些耸立的高地奔腾而下的;那些高地的外缘都非常陡峭,形成了一道山峦重叠的屏障,俯瞰着美丽的达尔马提亚海岸。我们称这道屏障为迪纳拉阿尔卑斯山脉。
这样一来,托罗斯山脉和迪纳拉阿尔卑斯山脉虽说陡峭地屹立于地中海和亚得里亚海面前,却使得条条长河奔腾而下,注入了黑海。倘若没有爱琴海将那些向黑海延伸的高地切断,倘若没有达达尼尔海峡中的洋流挟着所有注入黑海的河水奔腾南下,那么托罗斯山脉和迪纳拉阿尔卑斯山脉这些高耸而向外突出的前沿,就会变成一道单一的弧形山脉,就会变成一道连绵不断的陆上屏障的边缘,将里面的黑海与外面的地中海和亚得里亚海隔离开来。倘若没有达达尼尔海峡,这道边缘就会成为“中心地带”的边界,而黑海以及黑海流域的所有河流,就会加入到整个“大陆”水系中去。倘若像此次大战中业已做到的那样,陆上强国将达达尼尔海峡封锁起来,不让地中海地区的海上强国通行,那么从人类的迁徙角度来看,实际上就是实现了上面所说的那种情况。
罗马帝国的历任皇帝,虽然都把他们的东方首都建在位于多瑙河和幼发拉底河边缘区域之间的君士坦丁堡,但对他们而言,君士坦丁堡并非只是他们从欧洲进入亚洲的桥头堡。罗马这个地中海强国并未吞并黑海北岸,因此黑海本身就成了罗马帝国边疆的一个部分。大草原留给了时称斯基泰人[108]的土耳其人,而克里米亚沿海也顶多只是点缀着由海洋民族所建立的为数不多的贸易站点。这样,君士坦丁堡就成了地中海地区的海上力量赖以据守中部海疆的据点,就像罗马军团的陆上力量沿着诸条河流据守罗马的西部和东部边疆那样。倘若从广义和战略的角度来理解,“中心地带”这个术语包括了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半岛在内的话,那么可以说,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海上力量正是如此这般地渗入了“中心地带”的内部。
在这些根本性的地理事实面前,后来的历史虽然还是一目了然,但历史发展的方向却正好相反。中亚细亚的一些土耳其人,避开南下进入阿拉伯半岛的那条道路,骑马越过中央高原和亚美尼亚高原,进入了小亚细亚的开阔草原,并在那里定居下来,就像只有一两个世纪以前马扎尔族土耳其人骑马绕过黑海北端进入匈牙利大草原那样。在奥斯曼帝国那些伟大的骑兵领袖们的统率下,这些土耳其人越过达达尼尔海峡,顺着马里乍与摩拉瓦两河河谷这条“走廊”,穿过巴尔干山脉,征服了马扎尔匈牙利本土。自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落入土耳其人手中的那一刻起,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海洋民族就无法再在黑海上通行了。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海洋民族的活动范围已经深入到了黑海北岸;而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统治下,作为骑马民族活动范围的“中心地带”,则推进到了迪纳拉阿尔卑斯山脉和托罗斯山脉。这个重要的事实,因土耳其帝国的疆域扩张到了“中心地带”以外的阿拉伯半岛而被掩盖起来了;但是,如今英国替阿拉伯人重新征服了阿拉伯半岛,这个事实便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了。不久之前,我们的德意志敌人已经做出战略部署,打算把位于“中心地带”内部的黑海当成东进的通道。
我们最初是按照河流流域来划定“中心地带”的;但经过上述这样的说明之后,历史难道没有表明,为了实现某些战略思想,“中心地带”的范围应该稍加扩大呢?从人类迁徙以及迁徙方式不同的角度来看,既然陆上力量如今能够将黑海封锁起来,那么我们必须将整个黑海盆地看作是“中心地带”的一部分,这一点就是显而易见的了。只有巴伐利亚境内的多瑙河流域因为航运价值不大,故可看作是位于“中心地带”之外。
还要加上另外一种情况,才能让“中心地带”这个整体概念从地理和历史的诸多事实中逐渐浮现出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波罗的海如今已经是一个可以被陆上力量“封锁”的大海了。虽说驻扎在基尔港的德国舰队曾经布下水雷、派出潜艇,阻止协约国舰队进入波罗的海,但这个事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与“封锁是由陆上力量执行的”这个说法当然并不相悖;驻扎在法国的协约国军队倚赖于海上力量,而德国在波罗的海拥有海上防御力量,却是因为该国拥有强大的陆上力量。我们应该认识到,在如今的形势下,各个岛国的舰队既无法再深入到波罗的海,也无法再深入到黑海,而下议院中一些负有责任的大臣也已经承认了这种情况;要想制定出能够确保我们未来不再受战争之害的和平条约,我们认识到这一事实就是极其重要的。
从实现战略思想的目的来看,“中心地带”包括了波罗的海、可通航的多瑙河中游和下游地区、黑海、小亚细亚、亚美尼亚、波斯、西藏和蒙古。因此,勃兰登堡——普鲁士、奥匈帝国以及俄罗斯都位于“中心地带”内部——它们形成了一个广袤的、三者合一的人力基地,而历史上的骑马民族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基地。尽管“中心地带”西部位于北极地区和大陆流域之外,但在现代条件下,“中心地带”却仍是海上力量无法进入的一个区域。有一个显著的自然条件,把“中心地带”的各个区域清晰地连成了一体;这个自然条件就是,整个“中心地带”,甚至是远至俯瞰着气候炎热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波斯山脉边缘,冬季都覆盖着皑皑白雪。表示一月份平均气温为冰点的那条线,从挪威的北角[109]向南,沿着挪威海岸,正好位于沿海岛屿的“护卫”之内,经过丹麦,横跨德国中部到达阿尔卑斯山脉,再从阿尔卑斯山脉沿着巴尔干山脉向东。敖德萨湾[110]和亚速海[111]每年都会封冻,波罗的海的大部分海域也是这样。隆冬时节,要是从月球上俯瞰地球,我们就会看到一片广袤的白色大地,从而清晰地揭示出“中心地带”最重要的意义。
俄罗斯的哥萨克人在中世纪末第一次统治了大草原之后,引发出了一场伟大的革命,原因在于鞑靼人和阿拉伯人一样,没有建立一个永久性帝国所必需的人力资源,而哥萨克人身后却有俄罗斯农民的支持——这些农民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一个人口上亿的民族,繁衍生息在黑海和波罗的海之间一些富饶的平原上。整个19世纪,沙皇俄国在广袤的“中心地带”内部都势力日盛,并且似乎已经威胁到了欧、亚两洲所有的边缘地区。然而,到了19世纪末,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日耳曼人决心征服斯拉夫人,并且利用斯拉夫人来占领“中心地带”,然后再通过“中心地带”,由陆路渗入中国、印度、阿拉伯半岛和非洲的“中心地带”。德国在胶州和东非地区的各个军事殖民地,都是当作这一计划中的陆路终点而建立起来的。
如今,陆军部队不但可以随意使用横贯大陆的铁路,还可以随意使用汽车了。他们也拥有飞机,而飞机可以像回旋镖那样飞来飞去,是陆上力量对付海上力量的一种武器。而且,现代火炮对付起舰船来,也是威力无比。总而言之,倘若一个军事大国占据了“中心地带”和阿拉伯半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这个位于苏伊士的世界通衢交叉点。如果在战争伊始的时候,敌方便将一队潜艇部署在黑海之上,那么海上力量就会发现,要想牢牢据守苏伊士运河,是很困难的。虽说这一次我们已经消除了危险,但那些地理现实却依然存在,并且与给陆上力量提供了越来越多对抗海上力量的战略机遇。
显然,处于“世界岛”内部的“中心地带”,与为海洋环抱的“世界岛”本身一样,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自然现实,只是“中心地带”的边界划定并不像“世界岛”那样清晰罢了。然而,直到大约100年前,才有了一个足以从“世界岛”这座大本营内部开始威胁到世界自由的人力基地。在如今的形势之下,纯粹的几张纸——就算这几张纸是一个国际联盟的成文宪法,也并不足以确保“中心地带”将来不会再次成为一场世界大战的中心。现在这个国际联盟还没有定型,所以正是考虑我们以地理现实和经济现实为基础,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保证来确保人类未来的安全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带着这一观点,我们再来看一看这场世界大战的风暴如何在“中心地带”聚积起来,就是很有意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