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师心难测
三少年略微用了晚饭,便一起漫步崖边,商量去拜访那个借书同门。
晚风清凉,云山茫茫。明月幽悬,洒下无限清辉,明狂跃上一块岩石,举目眺望远处。他心思有些犹豫道:“若他不肯借,我三人在春回峰上可真没甚颜面了。”
三少年各立一处,彼此不知想些什么。见天色已晚,吴邶竹道:“旁人我不知晓,但若是你前去借,应是最有希望。”
“这话怎讲?”
明狂旋即便明白过来,他干笑了几声,扬手道:“他只顾埋头吃菜,怕也不认得我咯。”又拍了张琦肩头道:“大丈夫不打不相识,琦老哥不会与我这莽夫一般见识。”
高琦沉默片刻,道:“我们已结成‘三剑客’,他定会因我厌弃你们,怕是难以结交——我有一策,也不算作是策——也许能令他慷慨借与我们一看。”
“快讲快讲。”
天色已黑,这借书点起一盏灯,又坐在桌前翻阅那图册。合上册子,他提笔作图,不多时,一副颇精美的阵法图已跃然纸上。
但阵法犹有残缺,还是不能一气呵成。良久,又蘸墨,他紧握着手中笔,迟迟没有落笔。浓墨顺笔尖滴落,将一张崭新画纸沾染——他弃笔叹气,以手捂面,久坐不动。
屋内,烛光微动。屋外,风声轻过。不知透过那掌中指缝,他是在茫然看那摇曳烛光,还是静心听着,簌簌风声——
好久之后,他终究站起来,将满桌图纸一一叠收一旁,又拿起图册躺在榻上,仔细看了半天,开始闭眼默画那繁琐的图阵。
一败乃知耻,十遍窥门道。百遍志犹烈,云浅月光现。他腾跃而起,手中笔尖顺纸上浓墨飞舞——
屋外忽有人敲门,轻声问道:“蓝巡师兄在否?”
蓝巡只顾挥毫,下笔如风,竟一挥而就!他大笑一声,丢下笔墨打开门去。
开门一看,门口站了一个身材与自己相仿的弟子,面前少年面容麦黄,五官堂堂,额头裹布,但神情始终内敛,似一个端庄有礼的少年君子。
高琦对他作礼:“白天冒犯师兄,高某特来请罪,还请蓝师兄谅解。”张琦已弯腰而拜。
这有些熟悉的声音使蓝巡想起白天在伙堂之事。此刻夜色昏昏,仅过半天,这个意想中的轻浮同门却好像脱胎换骨一样,如同换了魂魄灵识,教人不敢去认。
高琦仍未起身,蓝巡目光深深看他,但见他声色自若,举止自然,不是作伪可以佯装得,于是上前将他两臂托起,道:“你我同门师兄弟,不必这般礼数,请进!”
蓝巡邀高琦进了住处,请他坐下,问他道:“兄台怎么称呼?”
“高琦。”
“是奇人之奇么?”
高琦赧然一笑:“不敢当,是奇怪之奇作一个王旁。”
蓝巡赞道:“王奇之琦,美玉也,果然人如其名。”
高琦心中一震,深深打量他几眼,忽作单膝礼拱手拜道:“白天侮辱蓝师兄尊严,师兄不与我计较,请务必受高琦一拜。”
蓝巡连忙上前用力将他拉起,看着张琦深沉又真挚的面庞,难以想象这与几个时辰前的那个骄躁少年竟是同一人;此夜两度受礼,蓝巡心中为之感荡,于是把着高琦臂膀,一齐走出门外。
皓月凌空,洒落万里,此情此景,蓝巡不禁慷慨道:“大丈夫岂能白白受此大礼!”他率先对这天上明月拜下,道:“云梦泽蓝巡不才,今日愿与春回峰同门高琦结为兄弟!今后同在羽门,进学修业,不负此志,不负此情!”
张琦怔怔刹那,亦拜月,朗朗道:“石榴洲高琦,鄙人无德,今夜愿与春回峰同窗蓝巡结为兄弟,今后同在羽门,进德攻业,不负此志,不负此言!”
二人叩拜月光,三复而礼成,两个瘦弱少年把臂而起,胸中满是浩然快意。蓝巡喜道:“我们不论那些俗世辈分,今后我只称呼你琦老哥!”
“巡老哥!”
俩少年大笑重回住处中,蓝巡匆匆拿来图册翻开与他看:“你看,这是鳞川弟子主修的连山阵学,其中奥妙无穷,我百遍难得其道,真是烦恼——你来看一看,说说你见解!”
高琦浅浅看了一眼,转身看向别处。
“琦师兄,难道你也不爱好这阵法之学么?”
高琦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得这奇书不易,理应你一人独学。我只愿你早日超越众人,一展风采。我与你兄弟之交,不做这便宜之事。”
蓝巡上前笑道:“既是兄弟,就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是真心与你分享,你就不要介怀了。”
张琦却依然背身不看:“我意已决,蓝巡哥不必多说。”
蓝巡放下图册,坐在床沿无言。许久,仰面叹道:“连你都不肯帮我,别人更不会真心与我探究这门学术。”
“师尊所言确实不虚,非旷世奇才不能学此奇书。我虽好强,但也有自知之明!凭我一人愚昧,若不与高人来往,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学得这奇门妙术!”
高琦回头看来,见蓝巡颓然丧气,自嘲道:“我岂是高人。”
蓝巡垂头不语,高琦好言劝道:“其实,何必非学这鳞川阵法。师门妙法繁多,只要苦心钻研,勤求师尊,必能有所成就的。”
蓝巡忽地抬起头,咬牙坚定道:“绝不!”
他起身挺立,俩拳紧攥:“我本来不如别人,再走那寻常路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蓝巡看向窗外,道:“我愿意和真心求学者分享此书,共取进步,不负师门收留我一番。若同门中真有旷世奇才教我,我亦愿以师视之!”
高琦思索片刻,道:“春回峰上的师兄弟姐妹各怀绝学,但真正能称为武道天才者,只有明彩、明狂俩姐弟!你若借此机会结识他们,就算不能得偿所愿,也交了两个天才朋友,来日必获益良多!”
蓝巡奇道:“他们白天那样对你,你竟然反而称赞他们?”
高琦满怀心事,黯然道:“白天嘲讽你,并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只想说些好笑话,逗我——喜欢的人一笑罢了。”
“但是却受人教训,竟在她面前当众出丑——”他背对蓝巡,面对着满墙昏暗烛影,“从今往后恐怕是再无颜相见了——”
蓝巡看他背影,见他抬手,知他在拭泪。正要劝慰,高琦却道:“我真羡慕你,能专心求学,没有这些烦恼。”
蓝巡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了桌前,良久后才叹道:“就算你要消沉,哪里去不得,何必非得在这羽门里头呢?”
高琦默立许久,终于重新振作道:“除了我们春回峰的明氏姐弟,本届羽门弟子中还有一人;私底下都传言,师尊们皆认为他天资属历届最高,要视作未来掌门培养。传言真假不说,但我知他确实是本届入山考核中的第一名。”
蓝巡半晌不说话,但终究好奇道:“他叫什么名字。”
“李荀。是枝郁峰静澜师尊门下弟子。”
高琦转身过来,看着蓝巡道:“这三人里,只有明狂好打交道,另外两个极其孤傲,你要是有心结识,蓝巡兄,你可千万要忍耐些。”
蓝巡茫然应了一声,高琦遂告辞:“对兄弟,高某言出必行,趁今夜还有功夫,我便回去修炼了,绝不使你轻易超越我!”
蓝巡终于一笑,张琦笑别蓝巡,转身离去。目送张琦远去,蓝巡重又关上门。他整顿思绪,又坐在桌前,又翻开了那图册——
高琦走至拐角院墙下,明狂与吴邶竹便跳出问道:“借来了么?”
高琦摇摇头,继续往回走。明狂闭目叹息,道:“看来还得由我亲自出马。”他遂唤上高琦再一起前去。
“明老哥,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明狂犹豫片刻,冷冷道:“这蓝巡肚量这般小,不交也罢!走!且看他学成什么模样,我明某还真想看看哩。”
吴邶竹细看高琦脸色,不像是是吃了闭门羹模样,他略一思索,已知事之大概,笑道:“虽然没有借到师尊奇书,但琦师兄却多了一个良友。”
明狂心头不解,他又去看张琦面容,却见他面带笑意,顿时哇呀道:“你是有天目神通么,能看到千里之外?”
吴邶竹抚摸颔下笑道:“此中有奥妙,外人难知也。”
明狂催道:“你说来了事,管我知不知。”
吴邶竹缓缓道:“说来也一般,高琦登门请罪,心怀坦荡,此是阳刚之勇;而蓝巡师兄独立守神,白天便不作计较,今当面受礼又岂会为难他?此是阴柔之宽容。阴阳相激,和气乃生,人和故义生,义生必得良友。”
“琦师兄大概是出于朋友之义,不屑去做为己谋私之事,所以才未借来。”
明狂追问高琦:“他说的是也不是?”见高琦点了头,明狂又道:“我知阴阳之道可用于武道,静心定策,雷动制敌,此刚柔之变;也可用于医道,有寒极生热,阳盛而阴自回之高论;怎到了你吴神医手里还能知过去未来,读心猜人?”
吴邶竹谦虚道:“真正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人,盘古大陆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我方才只是雕虫小技,不过是些医道上的皮毛功夫,不足挂齿。”
明狂咧嘴一笑:“竹师弟莫诓我,若真有这等妙术,不如替我和高琦算算姻缘如何,可有这本事?”
明狂故意刁难他,却反见吴邶竹笑问:“当真要算?”
“算便算,有何不敢!”明狂兴奋搓手,一把揽过张琦,“来来来,今夜我兄弟三人不要那甚么宝书奇书了——天书地书,不如一纸婚书!”
吴邶竹遂引领二人指看夜空,只见繁星漫天,如沙散,如萤聚。仰望浩瀚星河,只听见吴邶竹道:“人者天地之子,除生身父母外,另有阴阳二气之父母,分化雌雄,造心赋灵。故万灵有物我之别,彼此有内外之分。你我立足天地之间,包藏两仪之内,安不受其管辖?姻缘似人为,溯源实天定。冥冥已生根,通玄闻妙音。”
明狂茫然望月,“吴师弟,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得来——”
“我家世代行医,祖传有一本《龙凤医典》,上面大概这样记述。”
吴邶竹指天论地,口若悬河,三人渐渐神飞天河,思越春冬。看自己正当青春年少,不禁期待那迷蒙的未来。
听了高琦最后那番话,蓝巡左右不定。书只有一本,而人却有三个。
“三个武道天才,我该先去找哪一个?”
蓝巡望着屋梁,眼前交替浮现三张虚幻的脸庞,“明狂明狂——他白天已经助我,他有这样的义气,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若不擅长阵法,我再去拜访另外两人也不迟。”
打定了主意,窗外的月色又吸引了静心之后的蓝巡。窗口吹进阵阵微风,风中带来熟悉的莫名的清香。而这淡淡清香,是蓝巡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这是春回峰的气息。也是羽门的气息。
“鳞川没有收我,云界没有收我,竟然连那箭门也看不上我。”
“我竟然真的是一名羽门弟子了。”
月光洒落房间地上,是他窗前的模样。如一只温柔的手,抚慰流浪者的心。
“我难道还要去做回以前那个我么!”蓝巡从柜中拿出一把匕首,露开胸膛,在心口累累伤痕处划出一道新的血痕,“绝不!绝不能!”
“这一颗轻浮的心,是我毕生的仇敌!”
想起在众多门派前长跪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言语,那些光影,不停烧灼着一颗看不清楚的心……
“必须向这里的所有人证明,弱者不是我的姓名!”
翌日清晨。春回峰一处崖边,云雾茫茫,一块宽广的浮台上,黑马师尊与新收弟子们聚在此处。卯时已过,日出当空,但仍未等到人齐。黑马道长淡淡问众人:“谁愿意去请蓝巡?”
见无人回答师尊,高琦正要走出,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如鹂鸟一样清脆的女弟子道:“我去。”
高琦收回脚步,回到原地。众人目送那少女远去,议论纷纷。
“肃静!”
黑马师尊严厉一声,浮台上又恢复了清静。
这胆大少女来到男弟子住处,运目看去,只见所有门都从外面上了锁,唯有一扇门从里紧闭着。她上前拍打门环,没有回应。于是来到窗前,敲打窗扇。
久久不见回应,她转身便走。
蓝巡走出门来,他抬头看去,那还带些朝气阳光下,一个紫袍少女正转过身来,看见他便展颜一笑,道:“今日参拜掌门真人,就差你了。”
蓝巡疾步上前,“实在抱歉,我忘了,咱们快去吧!”
紫袍少女莞尔一笑:“你门还没锁哩。”
蓝巡回头一看,“不管了!”
这少女与他并肩疾行,仔细看他样子,又笑问道:“你头发怎不束起来?”
蓝巡没预料她会这样问,也便直说了:“我烦它。”
二人奔过一道长长的悬桥,远远看见了浮台上聚集的众人,于是加快脚步,各自汇入了队列中。按照自己的身高,蓝巡站在了队列中间。他在人群中寻找刚才那少女,只看见她与周围的师姐妹们谈笑自然,丝毫不在乎众人异样的眼光,这更显得她明眸皓齿的脸庞有了几分深刻的生机。
黑马道长一声长啸,一群白鹤展翅而来,落在浮台上。众人纷纷跃上鹤背,鹤群载着春回峰众人向主峰飞去。
忽然传来一个女弟子惊呼声,众人闻声看去,是那个扎着两条雪辫的少女。见她手呈缩势,白鹤不住摆头,猜到是她在半空逗弄鹤鸟,惹得白鹤不情愿了。
“你真不错,能让明彩去找你。”
蓝巡猛一回头,对身后紧挨的弟子道:“她是明彩?”
身后这个身材高瘦,眉眼深邃的弟子笑着点点头。
蓝巡淡淡道声谢后,便坐稳了身形,随鹤飞翔。
天骄峰无愧主峰之尊,不仅属九峰最高,亦是最为雄峻宽厚。宽阔的武练广场足以容纳数千人亦绰绰有余。鹤群纷纷滑翔,落在主峰广场上。
春回峰众人从大殿前的石阶台上缓缓绕上,另一队赤衣弟子正从对侧石阶上来。
黑马道长拱手道:“绛瑛道长,可喜可贺,月梢峰上又添了如此多的少年英才。”
绛瑛道长挽着一头雪白发髻,容颜却是青春模样,真如神仙天人不同群,她莞尔一笑,对黑马道长身后众人看来:“百紫春风何尝不是羽门风景呢。”
“过誉了过誉了,落雪之行已不远,期待月梢峰风采。”
“一同期待。”
黑马道长礼让,“请。”
二峰弟子陆续进入迎光大殿中,分列文武两部站立。新届羽门弟子已齐聚殿中,遂行参拜大礼。
河洛上人高坐殿上,面对堂中弟子,站起了身来,致迎辞道:“天不可信,地不可信,人不可信,心不可信,惟道可信。万物繁芜,我道至简。万类浑浊,我道至清。身入我门,前尘归梦。再生之子,他朝受封——”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受教完毕,又齐齐拜谢掌门。
“逆徒!竟敢无礼至此!”
黑马道长一言震醒了蓝巡,他看见殿中数百人拜伏在地,唯独自己站立着,八师尊皆看向他,蓝巡连忙跪拜在地,不敢言语。
礼毕,众人起身。蓝巡才一站起,一道巨力轰在肩头,将他打翻在地,连滚带翻撞在殿中承梁柱上。蓝巡捂着肩头剧痛,又跪下道:“弟子知罪,愿受责罚!”
黑马道长冷峻的脸庞是说不出的漠然陌生,看得春回峰众人心中发寒。
“今日八峰弟子齐受教,偏你神飞云外,轻视我门!”
蓝巡额头紧紧贴地,不敢妄动。他此刻已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直说着“弟子知罪”。
黑马道长怒目而视,一挥衣袖:“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子!”
羽门建派千年,从未有过当众逐徒之事,众道长纷纷好言相劝,劝其收回成命。但黑马道长却心硬如铁,“我没有这样的逆徒!”
蓝巡顺着袖袍擦尽酸泪,他缓缓脱下紫袍,轻放在地,又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向殿外奔去。
七峰弟子惊愕无言,不敢妄动,生怕自己也成了这般弃徒。春回峰弟子尽围着黑马师尊求情,黑马道长闻若未闻,不予理睬。
蓝巡夺门而去,一股劲却止住了他,扯得他另一边臂膀生疼。
他回头看来,高琦拉住了他。高琦眼含热泪,咬牙道:“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蓝巡怒道:“放开!不干你事!”但高琦已运上了全部气力,使他始终挣脱不得。
“他不过是痴于奇书而已!”明彩清澈的声音忽然响彻大殿。
明彩至蓝巡身旁,又对黑马师尊道:“弟子今日亲眼所见,他一夜未眠,只为修那奇书阵法,出来时连门都忘了关。师尊若是不信,现在可派人去查看。”
她又对掌门拜下:“掌门大师尊在上,弟子曾听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日我春回峰同门亵渎门规,理应重罚;但这位同门一心求学,春回峰上众人皆知。他昨日得到一本奇妙书册,才因此心不在焉,犯下大错。请掌门师尊与各峰师尊念在他无心之过,宽恕他吧。”
黑马道长道:“本就先天不如,心又魂不守舍,岂是修行之人!我没有这般弟子!”
明狂拉明彩不起,只得一齐拜在堂下。吴邶竹与高琦亦一起拜下,等候掌门号令。
文书道长道:“禀掌门真人,这弟子已被逐出师门,已是受了重罚。但他也已行了入门之礼,应是我羽门弟子。文书斗胆谏言,不如将他迁山中静处,任其自行修炼,以固心志。”
河洛上人道:“堂下弟子,你意如何?”
蓝巡心中有愧,知自己并非是思索阵法而忘我,他眼见四位同门还未起身,于是稽首拜下:“弟子蓝巡,愿从掌门之令。”
河洛上人道:“文书道长,且带他住往望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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