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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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吕库离开了苞谷地,离开了一帮时时刻刻想要他性命的犯人,离开了塔勒奇城,来到了宁远县县令沙迩的家。

宁远城县府分前后两院。前院为县令办理公务之地,后院为内宅。县府大门坐北朝南,气派威严。家眷们来去进出走中院侧门。县府后门是杂役、奴仆等人进出之地。吕库被人押着进了后门,来到中院厅堂。

沙迩四十来岁,墩墩胖胖,肥硕的脸上,一双狡黠的小眼睛里闪着阴光。沙迩是甘肃民乐县人。从小学武,爱打架,对人下手又重又狠,方圆一带因他常鸡犬不宁。晚清左宗棠帅清军入疆,路经他家。他便随军,远走新疆。沙迩会打架,也会打仗。在几次围剿中亚浩罕国军事头领阿古柏的战斗中,他冲锋陷阵猛创敌军不说,还把仗打得又精又活,常以最少的伤亡,克敌无数。很快,沙迩就从一个小卒,升迁到了‘把总’,几年后,又升迁到了‘千总’。新疆平乱后,沙迩做了拥有军政两权的宁远城县令。

内院厅堂里,吕库站在沙迩的面前,两眼瞪住他,充满敌意。

沙迩心中不悦。从他记事,还从来没有谁敢用这种眼神瞪着自己。

“知道我是谁吗?”沙迩沉着脸,冷冷地问。

“知道。”吕库的回答比沙迩还冷。

“知道还不跪下!”沙迩大声一呵。

吕库跪下。

沙迩盯住吕库,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他很好奇这个陕西娃为啥不像别的人见他就下跪?沙迩在吕库身后猛踹一脚,说:“到我府上,你就得好好干活!如果被我发现你偷懒,或者把事干错了,你就得挨鞭子!一件事情如果出错两次,你的命就保不住了!听见没有?”

“嗯。”

“你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天给我把后院的十匹马喂养好;马如果出了问题,轻了,你挨鞭子!重了,你搭性命!好了,你去后院吧。”沙迩说完又叫到:“来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仆,缩着头走进来。

“去!把这小子带到后院马厩,交给道勒。”

吕库站起来跟男仆出了大堂。

后院很大,东边一溜有十间马厩,西边一溜有几十间住房和灶房、库房等。府内所有的仆人、杂役、护兵都住在这里。院中可遛马,可练兵。

吕库刚踏进后院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马厩里的十匹大马。他不由得愣住了——那十匹马全部是身带白点的青色大马。它们一个个高大威武,眼睛明亮,体态结实匀称,头颈高昂着,皮毛又光又亮……吕库完全看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

沙迩爱马。这十匹白点青色伊犁马,是他花了不少银子,花了不少心思,千方百计连骗带抢,甚至不惜杀人,才弄到手的。白点青色马非常珍贵,一两百匹伊犁马中都不一定能见到一匹。而这些外相精神挺拔,骨骼匀称结实的白点青色马,就更难得了。

沙迩对这十匹马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他对四个妻妾以及七个子女的感情。不出门时,他可以待在前院处理公事一日不吃不喝,一日不见家人,但不可一日不去马厩看望他的那十个宝贝。他在马厩里就是另外一个人。他满脸的凶气会随着看见宝贝们第一眼时马上消失,继而浮在脸上的是温存,是疼爱,是千般柔情。他跟它们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爱抚它们,武夫的狠和毒在此刻会荡然不在。如果有谁怠慢了他的这几个心肝宝贝,就跟谁要要他命似的不能容忍。为了这十匹白点青色马,沙迩已经不记得杀了多少个人了。

沙迩除了这十匹比金子还贵的白点青色马之外,他还有一千多匹栗色、黑色、骝色的伊犁马,放养在山坡的草场上。那里有专人放牧。沙迩会抽空上山去查看。

“你过来!”有个粗嗓子在喊。

吕库一扭头,见是个新疆壮汉。

阿克克是哈萨克人,三十岁。他出生在天山北麓的巩乃斯大草原上。阿克克从小跟父亲学放马训马,对养马的学问非常精通。他不但了解伊犁马的品种和习性,能把马儿们养得膘肥体健,还会给马看病。草原上,谁家遇到马难产,只要他来,就意味着马儿母子的平安。阿克克的名字在大草原上是出了名的。他同时在草原上出了名的,还有他那让人无法接受的秉性。过于强悍的个性和过人的本事,铸成了阿克克满身戾气。以致他都到了三十岁,也没有人敢把姑娘嫁给他。沙迩正需要阿克克这样一个凶悍的强人来给他看护天马。阿克克自然而然的就来到了沙迩的家。

“叫啥?”阿克克用蹩脚的汉话问。

“吕库。”

“多大?”

“十九。”

阿克克把右手拿着的马鞭不停地敲在伸开的左手掌上,说:“你在这里干活,就必须听我的话;我让你干啥,你才能干啥;不让你干的事,你绝不许干!记住了没有?”

“嗯。”

“你看见的那十匹天马,是主家的心肝宝贝;告诉你,就是把一百个你卖了,都买不回那一匹来;如果你不好好伺候那些天马,我手里的这条鞭子就会好好的伺候你!”阿克克说着,把手里的马鞭在吕库的眼前晃了晃。

吕库瞪着阿克克,想不明白自己做啥事,会让他拿鞭子打?

吕库和那个男仆住在最后的一间小屋子里。那间屋子有一半的地方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吕库和男仆睡在两张旧门板上。破破烂烂的两床被褥,卷成卷堆在门板上。

入夜,已经变暗的屋子里,吕库躺在门板上,望着房顶上大大小小的窟窿,想着自己这两年多来的遭遇,和那十匹天马……

“吕库。”那个仆人突然小小心心地叫了一声。

吕库忽得坐了起来。

“你睡下;我跟你说话。”男仆轻轻地用一口甘肃话说。

吕库没有睡下。他望着对面门板上的男仆说:“你说;我听着呢”

“我叫秦羊;我家在甘肃平凉……”

“啊!我老家也是平凉的。”吕库一惊一喜说。他咋都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老家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了一丝暖意。

秦羊在暗处笑了笑,笑的那么凄楚。说:“你千万不敢让人知道咱俩是老乡。”

“为啥?”

“唉,不要问为啥,你不要对人说就行了。”

吕库点点头。他也不知道秦羊看没有看见他在点头。

“进了这个院子,其实就已经死了半条命了。”秦羊叹了口气。

吕库没有吱声。他不知道,也不想问秦羊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院子吃人呢!

“你睡的门板,那人前天晚上才被抬出去扔了。”

吕库突然感到自己屁股底下有些瘆。他忙站起来用手使劲地拍打被褥。破破烂烂的被褥腾起一股脏土,难闻的气味直冲吕库鼻子。

“那人病了,晚上喂马的时候,晕倒在马厩里了;有三匹天马没有吃到草料,结果第二天他被阿克克用鞭子打死了……”

秦羊的声音很小,但吕库还是能听到他在哭。

“你在这,一定要听他们的话……”秦羊不知为啥顿住了。一会,他又说:“那十匹天马是这家的祖宗,要敬着,要供着,千千万万不敢出事呀;唉,为了这十匹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秦羊又顿住了。

啊!……我不能死!我必须活着!吕库暗想。

从第二天早上的四点起,吕库便开始了他在沙迩家的悲苦日子。

阿克克教吕库喂马,凡事只说一遍,没记住出了岔子就得挨鞭子。吕库认认真真地听,踏踏实实的干。他想:只要我把活干好,我就不信你会打我,要了我的命!

喂马的活非常繁杂。而当这些天马们一个个成了沙迩的祖宗时,喂马的活就变得更加琐碎繁重了。吕库每天要给那十匹马喂五次草料、精料,喂五次水;每天要给十匹马洗澡刷毛,清洗料糟,清理粪便,打扫马厩,翻松垫料。在两次喂料的空间,吕库还要给马儿们配备精料,要去山上割草,回来后还要对各种草料进行整理,要保证草料、精料都干干净净,不能有任何杂物。

阿克克像山顶上盘旋的鹰。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吕库。哪怕是每天去山坡草场遛马,他手中的马鞭也会让吕库倍感沉重。吕库是真心地喜欢那些马——因为马,也因为他。每天,他带它们去草场时,都会抱住它们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它们的脸上。马儿们温温热热的气息,让吕库很享受。他甚至都能从马儿们的身上,找到失去了的亲情……吕库每天天不明起来。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才睡。半夜他还得爬起来给马添料。当吕库把一天的活都干完躺在门板上时,就一动也不动了。尽管他在心里念叨:睡灵醒点!睡灵醒点……但五秒不到,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一天,吕库又去山坡草场遛马。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震天的马蹄声响。吕库扭头一望,惊讶地看见山背后腾升起了一片尘土,即刻便有成百上千匹马儿跑了过来。十匹天马激动地不住腾着前蹄,昂着脖子嘶鸣。吕库赶紧收紧了缰绳。这时,远处一个红色衣裳的姑娘骑在马上,高扬着鞭子,一路喊,一路向吕库奔来。吕库张着嘴,震惊地不知所措。群马在姑娘的吆喝声中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是才来的吗?”姑娘跳下马,用一口甘肃话冲着吕库喊。

吕库扭头四周看看,确定那姑娘是在跟自己说话。

“问你话呢;咋不开口?”姑娘走到了吕库跟前。

她,她竟然能赶这么多马……吕库张着口,直不愣愣地望着那姑娘,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会说话?”姑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

“……不,会,会说。”吕库着急地点着头。

“你是我父亲才雇的喂马的?”

吕库又点点头,知道了她原来是沙迩的女儿。

“你把天马的缰绳松了;它们可听话了,不会乱跑的。”

吕库回头望了望他的马,松掉了缰绳。天马们低头在草地上开始去找着它们爱吃的青草了。

“过来,坐这。”那姑娘说着坐在了山坡上。

吕库不敢。他知道,阿克克的眼睛就在跟前。

“过来坐下呀!”姑娘拍着身边的草地说。

“不了;我还得看着它们。”吕库把下巴一扬,转身想走。

“没关系的;它们吃草不用管;……过来,坐这,说说话;这鬼地方几天几天都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

吕库为难了。……这一边是县令家的小姐,那一边是老鹰的眼睛,咋办?听她的,就会坏了阿克克的规矩,会被打,会送命;如果不听她的……

“你别怕呀;我是这府里的千金,没人敢把你咋样。”

吕库将信将疑。

那姑娘看吕库迟疑着,腾地站起来,一把拉过吕库,把他摁得坐在了地上。

吕库浑身紧张,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想到那姑娘的胳膊十分有力,摁住他,就像是狼摁住了一只兔子。吕库不再挣扎。

“就是么,坐下来说说话,又会咋。”

……你当然不会咋了。吕库想。

“你多大了?”姑娘眼睛扫了扫吕库问。

“十七。”

“你家在哪?”

……从来到伊犁,这是第一个问我家在哪的人。吕库心里突然发酸。

“咋又不说话了?……你家在哪?”姑娘用胳膊撞撞吕库。

“西安。”吕库的声音很小。他突然不爱说‘西安’那两个字了。

“哦,西安我没有去过;……你是为啥来到这里的?”

这话问的让吕库心里更难受了。他皱着眉,紧紧地抿住了嘴。

姑娘扭过脸望着他。

“我得走了。”吕库突然站起来,向天马们跑去。

姑娘怔怔地望着吕库。

吕库被绑在马厩的柱子上。阿克克手里拿着马鞭……

“为啥要打我?”吕库瞪着阿克克问。

“为啥,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你刚在山坡上干啥了?”

“小姐在问我话;咋了?你又没有告诉我不能跟小姐说话!”

“你个流放犯,有啥脸跟小姐说话?”

“是小姐要跟我说话;不是我要跟小姐说话!”

“你小子嘴真硬。”阿克克说着,一鞭子抽在了吕库身上。

吕库疼得牙一咬。又问:“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凭啥打我?”

阿克克又是一鞭子下来。

吕库疼得哼了一声,咬紧了牙。

‘啪!啪!啪……’阿克克不再说话,举着鞭子就是打。

吕库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再争辩的力气。

“行了!”小姐不知啥时候来到了马厩,冲着阿克克大吼道:“你是不是想把他也打死呀?”

阿克克一愣,举起的鞭子没有再落下去。

小姐给吕库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吕库靠着柱子,跌坐在了地上。

阿克克哼了一声,走了。

玲珑小姐是沙迩二房唯一的孩子,也是沙迩七个子女中的老大。她比吕库大两岁。按年龄,她早该嫁人了,只因担心自己走了母亲受欺负,一直不愿出嫁。玲珑漂亮、聪明、泼辣,凡事不受约束。沙迩常常拿她没法。玲珑从不沾女人的活,就爱念书,骑马。这让她的母亲很头疼。

沙迩本想把玲珑嫁给塔城县县令的儿子。但谁知人家一打听,就断了想法。沙迩后来又问了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但人家就跟商量好似的,都不愿娶一个野女子进门。一晃,玲珑十九岁了。

见玲珑一次次的嫁不出去,阿克克暗暗高兴。他认为玲珑是真主给他准备的。他要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向沙迩提亲。阿克克做梦都想做县令的女婿。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会是个辛苦的养马人了。阿克克想,就凭自己这一身的本事,谅他沙迩都不敢小看。更何况沙迩还得为他那十个祖宗着想呢。所以,阿克克料定自己跟沙迩要他的千金,他不会不给。除非他不想要他的天马了。再说了,那个野姑娘本来也就嫁不出去,送给自己做个人情,对谁都好。阿克克狠毒的想,如果他不把姑娘给我,那我就在他的那十个祖宗身上找事……阿克克怀揣着这个梦,耐心的等待着时机。

那天,吕库去草场遛马。阿克克发现玲珑小姐赶着马队也奔去了草场。他本想过去跟玲珑小姐搭上几句话,没想到看见了玲珑小姐拉吕库坐在身边。阿克克醋意大发,又火又恼——那女子从来都不正眼看自己,现在竟能跟流放犯坐在一起!阿克克心里冒出的那股邪火,让他恨不得立马过去把吕库撕着吃了。如果不是玲珑小姐来到后院,吕库一定是死在阿克克的手里了。

吕库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事做的那么努力,竟然还是被打了;难道阿克克对人的惩罚是不需要理由的?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玲珑小姐从她母亲那里拿来了伤药。吕库拒绝接受。他忍着伤痛,把她推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