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犯罪现场:14个关于人性和真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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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带走的那些人生

本案发生在1996年北卡罗来纳州的塔博城。这是一个挺悲伤的案子。


本案的主角,名叫泰瑞。

少女时期的泰瑞是个不太安分的姑娘,她结交了一群不上学到处晃荡的朋友,最后搞的自己连高中都没有读完。17岁那年,她和朋友们一起闯进别人家偷东西,被警察抓到后因为未成年而被判了一个缓刑。

18岁那年,泰瑞干脆找了个男人结婚,从家里搬了出去。10年后,她带着三个孩子与丈夫离婚,离婚的时候她已经再次怀孕。

这个时候的泰瑞没有工作也没有积蓄,几乎一无所有。她唯一的亲人就是母亲,可是母亲的工作也只是在餐馆里端盘子,一个小时挣3美元,根本无法负担家里这么多人的生活。于是在母亲的劝说下,泰瑞将三个孩子送进了领养系统,希望他们能被条件更好的家庭领养,过上稳定的生活。

7个月后,她生下了女儿布兰妮。

这个时候的泰瑞终于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规划。她决定先回到学校完成高中教育,有了学历才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养家。这时朋友推荐她去上一门犯罪学的课程,泰瑞非常喜欢这门课,学得津津有味。在上课期间,她选修了一门计算机课程,初步了解了计算机的基本概念和功能操作,这时她并不会想到,此时学会的知识,在不久的未来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之后,泰瑞开始与一名同学交往,很快她又怀孕了。1995年5月,她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她给孩子取名乔舒亚,小乔舒亚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非常虚弱,比一般的孩子更瘦小,一出生就被放进保暖箱,接上了呼吸机,以确保他能真的活下来。

然而,泰瑞与小乔舒亚的生父也没能继续走下去。在小乔舒亚出生几个月后,她在发展心理学的课堂上,认识了罗德尼。

罗德尼比泰瑞大18岁,曾经在她小时候见过她。而课堂上的重逢让他们从学习上的竞争对手变成了情侣。当时罗德尼与妻子正在分居中,在前一段婚姻中,他有两个儿子。爱上泰瑞之后,他决心与她好好生活。1995年的圣诞节,他以一枚蓝宝石订婚戒指向泰瑞求婚,许诺婚后会正式领养布兰妮和小乔舒亚。

第二年的春末,罗德尼和泰瑞带着孩子一起搬进了新租的公寓。这间公寓修建于1935年,有些年头了。房子面积为一百多平方米,分成两层,还带一间车库。房子太老旧,经常会看到有蜘蛛出没,有时候房顶会漏水,更严重的是,房间里没有安装烟雾报警器。

不过因为公寓老旧,每个月只需要交240美元的租金,地段也方便,许多刚结婚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短期过渡一下,等攒够了钱就搬去大一些的新房子。

罗德尼和泰瑞也是抱着这样的愿望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


1996年9月5日,飓风袭击了哥伦布司镇,接近每小时200公里速度的飓风给当地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将近7万人无家可归。

泰瑞的家虽然没有遭受巨大的损失,但是他们注意到房顶的漏水似乎更严重了,小乔舒亚的房间天花板上也出现了漏水痕迹,有时候屋顶的灯也会一闪一闪的不太稳定。

泰瑞联系了房东,想请房东来检查一下,在飓风过后的第6个星期的时候,泰瑞所租住房屋的房东联系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派人来查看了一下情况,但是他们的结论是一切完好,不需要做任何修缮。

一个半月后的一天,1996年10月19日,泰瑞开车送罗德尼去与前妻的孩子见面,然后把布兰妮和小乔舒亚送去自己的妈妈家,布兰妮跟外婆的关系特别好,他们一直玩儿到快吃晚饭时才回到泰瑞的住处。

外婆帮着做了晚饭,吃完饭又一起玩儿了一会儿,她把已经开始犯困的小乔舒亚放倒在小床上,17个月刚开始学说话的小乔舒亚对外婆说了一句“我爱你”,然后就睡着了。

10月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室外温度已经降到接近冰点,老房子的保暖效果也不太好,泰瑞决定搬出一个小电暖器来让孩子们睡得暖和一些。她把电暖器放在楼梯口,开到最大,希望能尽快让房间里暖和起来。

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她终于有了时间陪伴自己的妈妈。母女俩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天,然后泰瑞决定帮妈妈卷卷头发。可是这个晚上电卷发棒非常不给力,一会儿有电一会儿没电的,温度根本上不去。折腾了一会儿,外婆放弃了,吻别了泰瑞回了自己的家。

泰瑞独自在沙发上坐下,享受一天里难得的清静时光。看着电视,她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可是半夜她被女儿的尖叫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楼梯口已经弥漫着浓厚的烟雾。

吓坏了的泰瑞立刻想到在楼上睡觉的小乔舒亚和布兰妮,她飞快地冲上楼梯,可是这时候火焰已经占据了楼道,像潮水般贪婪地侵占每一寸空间。她怎么也没办法冲到楼上,试了几次之后只得回到楼下打电话报警。

先后来到的五个消防队员都试着从楼梯和窗户冲上二楼,可是火势实在太大,救援进展缓慢。最后他们先抢救出了布兰妮,她的头发已经被烧光了,身上多处烧伤。5分钟后,他们终于抱出了小乔舒亚。孩子们被紧急送往医院。

急诊室的医生判断4岁的布兰妮的肺部有严重灼伤,在急救中心初步救助之后,她被用直升机送到一家烧伤专科医院。而17个月的小乔舒亚在抵达急救中心时,被确认已经死亡。

在消息传来的时刻,泰瑞惊呆了,可是到最后她也没有勇气去见小乔舒亚最后一面。


火被扑灭后,房子的二楼被烧得只剩下木头架子。

警方对房屋的废墟进行了勘测,初步判断最初的起火点应该是在小乔舒亚房间里的储藏室。在储藏室的墙边,有一个明显的“V”形痕迹,这就是起火点。在“V”形痕迹的周围是一堆被焚烧得差不多的衣物残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火应该是从这个点开始燃起来,然后慢慢向上,烧透了二楼屋顶,最后烧到了阁楼。

然后专家排除了起火点附近的一个插头引发火灾的可能性,可是火是不会平白无故地从一堆衣服中烧起来的——除非是有人刻意纵火。

最开始,警方猜测会不会是4岁的布兰妮玩儿火柴不小心引发了火灾呢?

可是问询的时候,罗德尼和泰瑞表示虽然他们俩都抽烟,可是一直使用的都是带保险的打火机,4岁的孩子应该是打不开的。同时家里也没有火柴。

不过警方还是做了个测试。他们找了一个女警,温柔地叫来布兰妮,递给她一个打火机,让她试试能不能点亮。

可是布兰妮噘起小嘴坚决拒绝了,她把双手背在身后,仿佛看破一切地回答说:“妈妈告诉过我,不能玩儿火,玩儿火是很危险的!”

失去弟弟的布兰妮虽然从烧伤中恢复了身体,在火灾中被烧掉的金发又长了出来,灼伤也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小姑娘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可是她的心里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接受询问的时候,布兰妮低着头轻轻地说:“我真的很爱我的弟弟,就好像他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真的希望他可以健康地度过一生,因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呀!”

接着警方把怀疑的目光又放到了罗德尼身上。

布兰妮和小乔舒亚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还需要抚养上个婚姻的两个儿子,对泰瑞的爱真的能爱屋及乌延伸到两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吗?也许是因为要养这么多人的负担和压力,使他觉得不堪承受?

可是案发的那天晚上,罗德尼在离这里很远的母亲家里,很多人都能证明整个晚上他不曾离开。

那么,如果案发的当天晚上,没有任何其他外人来过的话,嫌疑人就只剩下一个——小乔舒亚的亲生母亲泰瑞。


警方走访了附近的邻居。凌晨的这场大火当时惊醒了周围不少人,人们围在泰瑞的房子前紧张地观望。他们告诉警方,当消防队员赶到的时候,泰瑞的举动看起来很怪异,她完全不像一个焦灼的母亲,而是显得有几分冷淡和疏离。之后,当晚参与救援的消防员也告诉警方,泰瑞看起来心不在焉,在小乔舒亚的葬礼上,她甚至忘记了感谢这些救命恩人。

而当晚起火的时候,泰瑞一反常态在楼下的沙发上入睡,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睡在楼上,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警方也问询了房子的房东,房东说,泰瑞一家人从来没有抱怨过房子有任何问题。言下之意,就是这房子没有天然的问题,如果有问题,肯定是人为造成的。

这时警方调出了泰瑞过去的档案,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犯罪记录,还包括她放弃的那三个孩子,不禁产生了怀疑,有没有可能她觉得布兰妮和小乔舒亚也是下一段婚姻中的障碍?而这场火是为了帮助除掉障碍?

泰瑞被怀疑之后,为了保护布兰妮,她被儿童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带走,泰瑞和罗德尼被宣布暂时失去对她的监护权。

火灾发生后的一个月,警方逮捕了泰瑞。她被以一级谋杀罪、谋杀未遂和纵火罪被正式起诉。如果罪名成立的话,她很有可能被判处死刑。

在监狱里,法庭给泰瑞指定了一个免费律师,同时批准了一个要求,政府将掏1500美元,支持泰瑞雇一个私人调查员来调查这场火灾。

但是为了能回家过圣诞,泰瑞必须支付保释金。可是这时她穷得叮当响,她的未婚夫罗德尼本来打算卖掉自己继承遗产中的一部分地,可是因为与前妻的离婚官司,这部分遗产被冻结。她的妈妈想卖房子凑钱,但是这个房子曾经接受过政府资助,所以也被禁止随意私人售卖。

美国的保释金制度允许当事人求助担保公司,也就是说,当事人交10%的现金给担保公司,由担保公司负责交付全部的保释金,当然,担保公司需要收取相关的手续费用。

最后是泰瑞的妹妹琳达,四处求告,终于借到了1.7万美元的现金,再加上自己家里的一点钱,好不容易凑够了。在终于付清保释金后,琳达在法院门口接到了泰瑞,她给了泰瑞一个巨大的拥抱,开了个玩笑说:“你看看我有多爱你。”

琳达虽然从未透露过她从何处借贷,但是她签字保证每个月缴还1000美元。泰瑞的另外一个弟弟和妹妹也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可是大家都穷,最后泰瑞的妈妈拿出了养老金,一点点来偿还欠债。

而泰瑞本人则脚上戴上了电子镣铐,在家里等待开庭的日子。


泰瑞的律师用政府给的钱雇了一个私人调查员。然而不幸的是,这个调查员花光了法院批准的费用后,得出了与警方同样的结论:火就是泰瑞放的。

几近绝望的泰瑞在家里一筹莫展,等着开庭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她想到了买个电脑。

那个时候电脑还远不如今时今日这么普及。泰瑞装好了电脑后,发现电脑自带了一个上网软件,虽然她对网络一窍不通,但显然这个软件的用户界面做得非常好,她很快就连上了网络。

跳进互联网海洋的泰瑞,输入了她第一个想搜索的关键字:火。

搜索结果显示了几千条相关的信息,泰瑞耐心地一条一条过滤。在每天十几个小时耗在网上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条特别的文章链接,文章的题目是《这场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纵火?》。

这篇文章发表在1989年,也就是8年前,文章的内容讲述了对火灾的科学分析手段在现实生活中如何运用。文章的作者名叫托尼,他是一名住在澳大利亚悉尼的火灾调查员。

在文章中,托尼特意提到了一点,说一般的火灾调查员对火灾难免抱有预设立场。因为当他们对一场火灾展开调查的时候,条件反射地会去寻找人为的痕迹,然后把痕迹往纵火的结论上凑。

泰瑞看到这篇文章后大受鼓舞。她急切地想联系上这位专家,想问问他对自己案子的看法。

当时她还不懂什么是电子邮件,但是看到网页上有一个像信封一样的小图标,就点击了这个图标。然后她写了长长一封信发给了托尼,请求他一定要帮帮自己。

没想到的是,澳大利亚的托尼真的回信了,他设法联系上了泰瑞,表示对她的案子很感兴趣,但是他告诉泰瑞,因为自己是澳大利亚人,工作也在澳大利亚,对美国的法律并不熟悉,所以自己的调查结果也许对她的案子起不到多少作用。不过,他推荐了居住在得州奥斯汀的另一位专家——哈斯特博士。


在托尼的推荐下,泰瑞给哈斯特博士发了一封邮件,题目是《一个女人正命悬一线》。

哈斯特博士本人的专业是化学,近年的研究工作使他对火灾现场的刑事鉴定也拥有丰富的经验。在收到泰瑞的求助后,他回复了一封信,说想了解更多的信息,让她把手头有的证据线索都发给他。

可是泰瑞沮丧地回复说,自己的电脑系统崩溃了,丢失了许多文件,她请求博士给她一天的时间重新整理,博士回复说:“没问题,我最大的美德就是有耐心。”

泰瑞熬了通宵,起草了一封长信,讲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和最近的这场悲剧。然后她设法恢复了电脑,附上了相关的文件和现场照片,一股脑儿地发给了哈斯特博士。

在焦灼地等待了几天后,她收到了哈斯特博士的回信。

哈斯特博士回复说:“我被你的信深深感动了,请给我你的律师的联络方式,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而且不会收取费用。”然后他坦诚地告诉泰瑞说:“你的律师是个傻子,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利用现有的证据为你辩护。”

就这样,泰瑞和哈斯特博士通过电子邮件建立起紧密的合作关系,他们一起讨论现场的照片,对官方调查报告展开研究和探讨,他们往来的邮件有上千封之多,隔着网络,他们跨越合作成了彼此信任的朋友。

其间,泰瑞告诉了哈斯特博士一个“意外的秘密”,她又怀孕了。孩子的父亲罗德尼非常开心,而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想,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毕竟,曾经放弃亲生的三个孩子,这成为她无可辩驳的“道德污点”,检控官肯定会抓住这一点来攻击她。现在自己又怀孕了,会不会有人说,她就是因为生得多,所以对孩子毫不在乎呢?

哈斯特博士安慰泰瑞,这是你们爱的结晶,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爱他。

在泰瑞一次又一次被律师和媒体误导和攻击时,哈斯特博士写信告诉她:“别被那些混球击垮,他们就跟苍蝇一样,但你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这是你的人生,而你绝对有权按自己的想法去活,甭搭理那些人的胡说八道。”

这时罗德尼的离婚大战终于结束了,泰瑞和罗德尼在贫困潦倒中决定还是要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给绝望的生活带来一点亮色。他们申请法官同意让布兰妮来担任伴娘。泰瑞的妹妹特意借给泰瑞一件长到脚踝的礼服,这样布兰妮就不会看见妈妈脚上戴的电子镣铐。

可是婚礼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好运。

几个月后,泰瑞大出血流产了,第二天她的妈妈中风被送进医院。紧接着,因为没有人照顾,一直跟外婆住在一起的布兰妮被儿童福利机构带走,送到一家临时寄养家庭。泰瑞不得不提前出院,搬去跟妈妈一起住,顺便照顾她。

当时她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这个时候她却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一丝软弱,所有的焦虑只能通过邮件写给电脑那端的朋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绝望吧,”在信中她这样写道,“我感到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而他回复道:“这在我看来,反倒是你开始对生活更有把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哈斯特博士在阅读了所有相关的报告和资料之后,第一感觉是觉得现场调查不完整,结论下得太仓促。

在现场,警方发现小乔舒亚的小床上方的天花板被烧穿了,警方得出的结论是火从下面先着起来,然后往上烧,烧穿了天花板。

天花板的上面有一个阁楼,在这个被烧穿的洞里,警方发现了一根电线。可以看出这根电线外面曾经包裹着一圈绝缘材料,但是被烧掉了。不过警方经过判断,认为这根电线与起火无关。

而哈斯特博士的想法与他们完全相反,他压根儿不认为那个“V”形痕迹代表了起火点。如果火最初是从那里烧起来的,经过小乔舒亚的小床,再烧穿天花板的话,在如此之大之久的火势之下,小乔舒亚的卧室应该早就被烧得寸缕不剩了。而照片上显示,阁楼的损害度要远远大于卧室。

所以他认为,火是从阁楼开始烧起的。

在背景资料里,他了解到这个房子的阁楼很多年前曾经被重新装修过,房顶的隔温层使用的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以碎报纸为原料加工后的成品,只不过这种材料经过了防火化学药物的浸泡处理。

引发问题的,可能正是在案发一个月前来访的飓风。飓风给老房子的屋顶造成了严重漏水,冲刷掉了隔温层的防火化学剂。

在阁楼上被烧断的那根电线,使用时间已经超过了50年,外面包裹的绝缘层早就退化了。所以在泰瑞的家里,有的电线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能漏电引发火花。

那么,这个契机是什么呢?


泰瑞回顾起火的那天晚上,温度降到了冰点左右,所以她搬出了一个电暖器。

这个电暖器的功率大概有1500瓦,为了尽快把屋里的温度调动起来,泰瑞还把电暖器开到了最大。而这个电暖器被插到了一个15安培的插座上。

泰瑞家的电闸是30安培的容量。

自然,压力过大的时候电闸就要跳闸了。但是泰瑞家的电闸并没有起到保护的作用,而泰瑞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意识到这一点,更进一步,她在点着电暖器的同时,还开了电卷发棒。

所有的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在泰瑞躺在沙发上睡着之后,一场火灾终于爆发。

为了证明这个理论,必须要做一个实地的试验,哈斯特博士决定来到现场进行这个试验。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朋友——肯。

肯曾经是个消防员,有20多年的消防经验。哈斯特博士打算和肯一起,现场试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引发火灾,并且他们决定在试验过后,约见负责案件的检控官。如果能说服检控官相信泰瑞是无辜的,而取消上诉的话,她就能被无罪释放。

哈斯特博士和肯来到现场,首先他们确认了阁楼里那根被烧毁的电线,外面包裹的绝缘层生产于1935年,已经完全老化。接着他们提取了阁楼上部分保暖材料,也就是曾经接受过防火处理的报纸碎渣。他们将这些碎渣拿到室外,用一根火柴轻易点起了一堆火——这说明这些保暖材料已经完全丧失了防火功能。

哈斯特博士的理论是电暖器带来的高负担引发了火灾,那么接下来他们需要证明,电暖器插的那个插座所接的电线就是阁楼上引发火灾的那一根。

他们在阁楼旧电线的一头接了一个欧姆电表,在楼下接电暖器的插座上接了一个开关。接通开关后,在大家紧张的心跳中,欧姆电表的表针缓慢地打到了最右,证明了哈斯特博士的理论。

检控官在获得试验报告之后,又请了三位专家反复研究,最后作出了决定。

1998年4月17日,泰瑞被宣布无罪,重新获得了自由。


我想说说在研究这个案子的过程中,我自己心情的改变。

在最开始,我已经知道了结果——科学帮助泰瑞洗清了罪名。然而在看的过程中,有一个地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那就是她曾经放弃自己的三个孩子。

本来理论上来说,在写案子的时候应该尽量避免对一些与案子无关的事情抱有主观偏见,可是我忍不住反感那种“做了决定却无力承担后果”的行为。比如,在没有能力抚养孩子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生;又如,在即将离婚的时候,还怀上一个孩子。

生育孩子其实是父母擅自作出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后果却往往由孩子来承担。

在这个案件的背景资料中,并没有提到为什么泰瑞会生育那么多孩子,也许就是简单地喜欢孩子,虽然我不能理解生而不养的意义是什么,不过我还是尽量尊重这种个人的选择。

然而在搜索案件背景的时候,我翻到了一个博客网站。这个博客的作者就是布兰妮,泰瑞的女儿。看完这个网站的文章之后,我的感受完全改变了。

布兰妮在这个博客上写了很多很多想念弟弟的文章,更多的,是想念她的妈妈泰瑞。我才了解到,泰瑞已经在2013年12月14日去世了,她只有49岁。

在博客的第一篇中,布兰妮悲伤地写道: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此再也没有学会走路的第一步,所有的人生第一次都没有了。他的整个未来都被那场大火吞噬了。

在泰瑞被捕后,布兰妮被暂时交给了外婆照顾,可是不久后外婆突发中风,在被转交给小姨照顾之前,她被临时交给寄养家庭,在寄养家庭里她过得痛苦不堪,生活上的缺乏照料和精神上的孤独恐惧,让4岁的布兰妮饱受折磨。

直到有一天,她在学校里上课,学校的老师接到了来自泰瑞的电话,大家都知道她终于洗清了罪名,重新获得了监护权。泰瑞迫不及待飞快地赶到学校,当时布兰妮正在操场上玩儿,喜出望外地看到妈妈从远处飞奔而来,她们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终于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和妈妈、继父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她去读大学,结婚,生了自己的孩子。

但事实上,泰瑞从来没有从那场火灾中恢复过来。虽然她很少提到小乔舒亚,痛苦依然一直吞噬着她的内心。有一次当她整理旧物,意外发现了小乔舒亚的一簇胎发时,她彻底崩溃了。

在一篇博客中,布兰妮写道:

我依然记得2010年的一个可怕的下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流露出心碎和痛苦。她正在和我的父亲一起收拾旧盒子,然后她在一个盒子里发现了一个小纸包。刚开始她没意识到那是什么,然后她认出那正是他出生的时候剪下的胎发。那一刻她彻底地崩溃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她尖叫着发出悲鸣的呜咽,跪在地上乞求上天,让她的宝贝孩子能回到她的身边。那个场景真的太痛苦太可怕了,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在泰瑞去世后,布兰妮一直非常想念她。在博客里她写了这样一段话:

在下雨的时候我会想她,

在落雪的时候我会想她。

当听见有的歌的时候我会想她,

在我遛狗的路上也会想起她。

如果能再见她一面那该有多好。

我试着学会带着痛苦活下去。

有的时候仅仅是想到她永远不在了,

我就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慢慢地,我努力有一天忍住不哭泣,

然后试着几天不哭泣,

这样接下来的日子,

也许就可以做到真的不哭了。

这是放下悲伤继续生活的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然后是更多。

只是在一步与一步之间,

我还是会经常想起她抱着心爱的玩偶看着我离去时的笑容。

这段话看得我泣不成声。

只有深深被爱着的孩子,才会这样清晰、明白地想念被爱的感觉,还有那个曾经用生命爱自己的人。

我从来没有写一个案子写得这样难过,甚至在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泪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文字或者语言来描述内心的感受,想一想4岁的布兰妮,25岁的布兰妮,和她饱受折磨的妈妈,还有永远停留在17个月大的小乔舒亚,那无奈的痛苦和难过是如此巨大。

常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泰瑞和布兰妮,还有小乔舒亚,在短短的一生里,就体验了这些苦的全部。

在火灾后,布兰妮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当时医生曾经以为她无法活下来,事实上她的肺部也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她甚至差点失去一边的肺。

在醒过来后,布兰妮坚持认为自己死过一次。虽然4岁的小姑娘还不太理解“死亡”的概念。

在醒来后,她告诉身边的人,在昏迷中,她曾经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天堂,身边环绕着彩虹桥和云朵做成的漂亮屋子,每个屋子上还都写着主人的名字。

如果儿时的想象能永远停驻该多好。那样的话,弟弟、妈妈和最疼爱她的外婆,就能在天堂里重聚,在美丽温暖的家里弥补曾经失去的时光。

在2018年6月30日,布兰妮写了一篇博客,题目是《当我想着死亡的时候》。我一直不敢点击阅读这篇博客,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这其实是她写的一首诗。

诗中这样说道:

当我想到死亡的时候,

我梦见了我的心。

它再也不会被黑色的烟雾缭绕,

深埋在我的身体里。

当我想到死亡的时候,

我仿佛失去了感觉。

我的胸膛上一片空洞,

那是妈妈离去时留下的空白。

她如此渴望死亡和解脱,然而令人释怀的是,除了对解脱的渴望,她还有世俗的牵绊,她的丈夫、孩子们和最要好的朋友。

在过去的案子里,我无数次提到死亡,死亡是我永远无法跨越的主题。因为死亡代表一种终结,对我来说,对死亡最大的恐惧是你永远不能再见到你爱的人,这个“永远”是如此令人绝望。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希望死亡不要变成一种终结。

对方留下的爱和记忆,是死亡所不能带走的东西,也是唯一抵抗终结的力量源泉,就像《寻梦环游记》里所说,只要还有人记得你,你其实就依然存在。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好好保存这种与痛苦共存的力量,用自己的生活将对方的存在延续下去。

在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泰瑞曾经写信感谢远在澳大利亚的托尼,告诉他自己终于洗脱了罪名。托尼回信说:“我真高兴自己的网站能帮助到别人,难道这不是互联网最了不起的地方吗?好好享受你的人生吧!”

而在这个案子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哈斯特博士,他自己完全负担了整个调查费用,帮助一个人重新获得了生机。更重要的,不仅仅是逃离了死刑的威胁,还帮助已经失去希望的泰瑞在绝境中坚持下去。

一个名叫“正义的真相”的网站,几乎列举了全部泰瑞和哈斯特博士往来的邮件,在最频繁的时候,他们一天交换三封邮件。你们知道,写邮件和用App聊天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因为在发送和接收之间,文字经过了时间的过滤和沉淀。

在那些信里可以读出泰瑞的焦灼和绝望,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各种起伏,同时也能看到哈斯特博士对她的鼓励和支持,他们俩一起携手走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一起在黑暗里摸索,一起一点点洗清她的罪名。

哈斯特博士有一份正式的全职工作,帮助泰瑞只是他在工作之外的投入。在研究的过程中,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甚至需要泰瑞通过自学来帮助他解决一些细微的问题。他会给泰瑞布置阅读功课,在她学习完之后,再把信息整理传回给他。哈斯特博士告诉泰瑞:“你真的很棒,在这一切结束后,你甚至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火灾的专家呢!”

我猜想,当泰瑞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大概会苦涩地笑一笑。那时他们尚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所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努力,还有就是来自对方温暖的鼓励。我想,这些信任和支持是泰瑞坚持到最后的最大动力吧。

在那些往来的邮件中,你几乎可以透过文字看到哈斯特博士的严谨与平和。在最后得知案子被撤诉后,他写信告诉泰瑞:“好好享受生活,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人生。谢谢你交付给我的信任,让我能有机会去做如此值得的事情。”

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这是整个案子、整个悲剧中的一抹亮色,也是人性中最高贵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