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延安,路途遥远
回到厦门,我考上集美初中三年级。集美中学是陈嘉庚先生办的,学生大部分是南洋的侨生,不要学费,每月只收4元膳费。我想上完初中不成问题,总比无所事事好些,搞张初中毕业文凭,也许日后有用。
开学不久,日寇空袭厦门,威胁到隔海的集美。学校迁到安溪县文庙里,许多侨生纷纷回南洋,我跟着到安溪。福建地处海隅,与内地交通不便,消息不灵;安溪在群山之中,更是闭塞,只能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北方抗战的新闻。偶尔接到香港的刊物,看到八路军打鬼子的消息,同学们争着传阅。有一天,吴其进同学收到一本《群众》杂志,有一篇延安抗大生活的通讯,还登着招生简章。读过后,我的心立刻飞向延安,决定初中毕业,无论如何也要到陕北去。
我试着寄封信到汉口给董冰如老师,不敢公然提到延安去,只说毕业后要上北方参加抗战。真令人高兴,居然收到复信,大信封上印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一行红字,复信中叫我到陕北去。反复读了信,更坚定了去延安决心。解放后我才知道,董老师当时在周恩来和郭沫若同志领导下的第三厅工作。
那时,福建泉州驻军旅长钱东亮,是蒋介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的侄儿。钱东亮在泉州各县横征暴敛,鱼肉乡民,抽壮丁,敲竹杠,老百姓叫苦连天。1937年寒假,我回到家乡,将见闻写了一篇《国难严重下的泉州军政》的通讯,寄给汉口《全民周刊》。1938年5月,文章登出来,我还没有见到。
有一天,李法西同学悄悄问我:“汉口杂志登了一篇骂钱东亮的文章,是你写的吧?”李法西原是菲律宾侨中的同学,我用的笔名“王爽”,又是在菲律宾用过的,只得点头承认。他说:“钱东亮正在暗中查访,你要当心!”
我写文章时出于义愤,有点“牛犊子不识老虎”,经他提醒,真有些后怕。想起厦门某报记者曾尤先生,发表一篇《暴风急雨话泉州》,被迫逃往香港,我把钱东亮骂得狗血淋头,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怎肯与我甘休?不禁暗中捏了一把汗。
暑期毕业考试结束,我匆忙回故乡。路过泉州,到生活书店,问有没有新到的《全民周刊》?售货员端详了我一阵,从柜台下取出1本说:“总共只来了5本,这是最后1本了,要好好保存!”我付了款,感谢他的好意。
回到家里,匆忙阅读3月前寄出的文章,心情十分激动。同乡一位女教师来了,她曾在泉州参加过妇女军训,文章的部分材料是她提供的。她说钱东亮大发脾气,命令追查谁写的文章,让他查到就要命!她叫我赶快离开福建。
福建禁止壮丁出境,我当时19岁,正是被禁之列。形势不容久留,又不好明言,我只告诉父亲要去汉口找老师,对其余的人说要回南洋。父亲手头拮据,拿不出多少钱来,嫂子拿出一只金耳坠助我作旅费。临行那天早晨,父亲亲手给做了一碗面线,送我到汽车站。我觉得父亲太好了,此番出门,不知何日再见,汽车开动时,止不住流下眼泪。没想到这次分开,竟成了生离死别。
这时厦门已被日军占领,要去香港只能在泉州湾乘英国船。由于逃港的难民太多,港英当局规定,只许乘头等、二等舱的旅客上岸。我只好买去汕头的统舱票,到汕头再想法去香港。我姐姐一家在九龙避难,必须找姐姐资助,否则去不了陕北。
船到汕头,我在潮阳过夜。第二天乘长途汽车到惠阳,第三天到樟木头,转乘火车到九龙。在姐姐家中住了几天,筹足了旅费起程。在广州遇到集美同学林有声,他和陈耕国、李金发两位同学,在文德南路租了一间楼房,邀我搬去同住。他们也想去延安,因为陈耕国得急病住进中山医院,把旅费花光了,正等南洋的汇款。前几天李金发接到汇款,已经先头出发了。
广州经过日寇大轰炸,有钱人纷纷逃往香港。人去楼空,房租很便宜。我们住的二层楼,每月只花几天的租金,其实是给房东看房子,所以有时就赖着不付钱,而且唱起电影《十字街头》中的插曲:“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做个怪模样,郎里格郎……”
同楼住着一个青年救国团体,经常邀我们一块上街做宣传工作,我们闲来无事,当然乐意。大家用广东话唱着《武装保卫大广东》《民众起来打倒日本仔》等歌曲,向围观的群众宣传抗日的大道理,有时还演街头剧。
两位同学写信向家里要钱,说要回南洋,家里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迟迟不汇款,一直等到9月下旬,才把钱寄来。我们急忙到东山百子路八路军办事处,开了一张进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介绍信,立刻动身去汉口。日寇正在包围大武汉,敌机每天来空袭,听到警报,市民们成群拥往租界。我们在广州司空见惯,对敌机满不在乎。我找到永安堂药房,想会见董冰如老师,太不凑巧,他去广州了,真让人失望!
我们往西安进发,火车开到河南明港,忽然停下不走,传来日本骑兵到了驻马店的消息,大家都很焦急,幸好敌人很快撤走了。后来听说,敌军第二天便切断平汉线,我们是最后一班客车。沿平汉线各车站,都有小贩卖食品,烧鸡每只1毛钱,我们贪便宜,拿烧鸡当饭吃,把肚子都吃坏了。火车从郑州往西开,上来很多大兵。车厢里有3位湖北姑娘,挨近我们的座位,看到几个兵痞挑逗她们,其中有个姑娘叫钟国权,有意把我们当卫士,不断和我们说话,一来二往,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义不容辞,一路照护她们。到了西安车站,钟国权给了一张纸条,写着她们的住址和电话,邀我们去作客。
出站以前,几个“丘八”查完行李,拼命盘问我们。我们藏起八路军办事处的介绍信,异口同声说是到西北联合大学读书,没有露出破绽,才让我们出站。
次日上午,我们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接待人员要我们等候编队,还说从西安到延安,没有汽车,要徒步行军,叫我们尽量轻装。
在旅社等候通知,闲来无聊,给钟国权打电话,3位姑娘一阵风似地来了,坐了一会,热情地请我们去作客。她们住在亲戚家,西北实业公司的后院,一座阔气的楼房。女佣人倒茶时,呼三姊妹“小姐”,称我们“少爷”。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感到很刺耳。玩了一阵,起身告辞,钟国权和两位堂姊妹,坚决留我们吃中饭,说是为了答谢一路的照顾。萍水相逢,盛情难却,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下午她们又请去看电影,片名《王老五》,是部低级趣味的片子,由韩兰根和蓝苹(江青)主演。
以后几天,三姐妹天天到旅社来玩,有时出去逛马路,看电影,下小馆。从钟国权口中,我知道她父亲叫钟相毓,是国民党洛川专员。我告诉她要去延安抗大上学,她表示有机会也想去陕北。临走那天,三姐妹来送行,钟国权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到洛川亲自交给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