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61
西汉桓宽《盐铁论·非鞅第七》:
大夫曰:“昔商君相秦也,内立法度,严刑罚,饬政教,奸伪无所容。外设百倍之利,收山泽之税,国富民强,器械完饰,蓄积有余。是以征敌伐国,攘地斥境,不赋百姓而师以赡。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百姓何苦尔,而文学何忧也?”
文学曰:“昔文帝之时,无盐、铁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而见其害也。且利不从天来,不从地出,一取之民间,谓之百倍,此计之失者也。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爱其毛,不知其皮尽也。夫李梅实多者,来年为之衰;新谷熟而旧谷为之亏。自天地不能两盈,而况于人事乎?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犹阴阳之不并曜,昼夜之有长短也。商鞅峭法长利,秦人不聊生,相与哭孝公。吴起长兵攻取,楚人搔动,相与泣悼王。其后楚日以危,秦日以弱。故利蓄而怨积,地广而祸构,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人不苦也?今商鞅之册任于内,吴起之兵用于外,行者勤于路,居者匮于室,老母号泣,怨女叹息;文学虽欲无忧,其可得也?”
大夫曰:“秦任商君,国以富强,其后卒并六国而成帝业。及二世之时,邪臣擅断,公道不行,诸侯叛弛,宗庙隳亡。《春秋》曰:‘末言尔,祭仲亡也。’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善作者使人绍其功。椎车之蝉攫,负子之教也。周道之成,周公之力也。虽有裨谌之草创,无子产之润色,有文、武之规矩,而无周、吕之凿枘,则功业不成。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
文学曰:“善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百代不绝。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故二世而夺。刑既严峻矣,又作为相坐之法,造诽谤,增肉刑,百姓斋栗,不知所措手足也。赋敛既烦数矣,又外禁山泽之原,内设百倍之利,民无所开说容言。崇利而简义,高力而尚功,非不广壤进地也,然犹人之病水,益水而疾深,知其为秦开帝业,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狐刺之凿,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畚土之基,虽良匠不能成其高。譬若秋蓬被霜,遭风则零落,虽有十子产,如之何?故扁鹊不能肉白骨,微、箕不能存亡国也。”
大夫曰:“言之非难,行之为难。故贤者处实而效功,亦非徒陈空文而已。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假当世之权,为秦致利成业,是以战胜攻取,并近灭远,乘燕、赵,陵齐、楚,诸侯敛衽,西面而向风。其后,蒙恬征胡,斥地千里,踰之河北,若坏朽折腐。何者?商君之遗谋,备饬素修也。故举而有利,动而有功。夫畜积筹策,国家之所以强也。故弛废而归之民,未睹巨计而涉大道也。”
文学曰:“商鞅之开塞,非不行也;蒙恬却胡千里,非无功也;威震天下,非不强也;诸侯随风西面,非不从也;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商鞅以权数危秦国,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此二子者,知利而不知害,知进而不知退,故果身死而众败。此所谓恋朐之智,而愚人之计也,夫何大道之有?故曰:‘小人先合而后忤,初虽乘马,卒必泣血。’此之谓也。”
大夫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贤知之士,阘茸之所恶也。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夫商君起布衣,自魏入秦,期年而相之,革法明教,而秦人大治。故兵动而地割,兵休而国富。孝公大说,封之于、商之地方五百里,功如丘山,名传后世。世人不能为,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
文学曰:“君子进必以道,退不失义,高而勿矜,劳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今商鞅弃道而用权,废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为俗,欺旧交以为功,刑公族以立威,无恩于百姓,无信于诸侯,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虽以获功见封,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苏秦合纵连横,统理六国,业非不大也;桀、纣与尧、舜并称,至今不亡,名非不长也;然非者不足贵。故事不苟多,名不苟传也。”
大夫曰:“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是以箕子执囚,比干被刑。伍员相阖闾以霸,夫差不道,流而杀之。乐毅信功于燕昭,而见疑于惠王。人臣尽节以徇名,遭世主之不用。大夫种辅翼越王,为之深谋,卒擒强吴,据有东夷,终赐属镂而死。骄主背恩德,听流说,不计其功故也,岂身之罪哉?”
文学曰:“比干剖心,子胥鸱夷,非轻犯君以危身,强谏以干名也。憯怛之忠诚,心动于内,忘祸患之发于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虽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吴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于私仇,故孝公卒之日,举国而攻之,东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叹曰:‘嗟乎,为政之弊,至于斯极也!’卒车裂族夷,为天下笑。斯人自杀,非人杀之也。”62
西汉桓宽《盐铁论·申韩第五十六》:
御史曰:“待周公而为相,则世无列国。待孔子而后学,则世无儒、墨。夫衣小缺,裂可以补,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颂》乃治之;是犹舍邻之医,而求俞跗而后治病,废污池之水,待江、海而后救火也。迂而不径,阙而无务,是以教令不从而治烦乱。夫善为政者,弊则补之,决则塞之,故吴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强秦、韩也。”
文学曰:“有国者选众而任贤,学者博览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而已。今商鞅反圣人之道,变乱秦俗,其后政耗乱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复,愚人纵火于沛泽,不能复振;蜂虿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烦而止之,躁而静之,上下劳扰,而乱益滋。故圣人教化,上与日月俱照,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御史曰:“衣缺不补,则日以甚,防漏不塞,则日益滋。大河之始决于瓠子也,涓涓尔,及其卒,泛滥为中国害,菑梁、楚,破曹、卫,城郭坏沮,蓄积漂流,百姓木栖,千里无庐,令孤寡无所依,老弱无所归。故先帝闵悼其菑,亲省河堤,举禹之功,河流以复,曹、卫以宁。百姓戴其功,咏其德,歌‘宣房塞,万福来’焉,亦犹是也,如何勿小补哉!”
文学曰:“河决若瓮口,而破千里,况礼决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断狱岁以万计,犯法兹多,其为菑岂特曹、卫哉!夫知塞宣房而福来,不知塞乱原而天下治也。周国用之,刑错不用,黎民若,四时各终其序,而天下不孤。《颂》曰:‘绥我眉寿,介以繁祉。’此夫为福,亦不小矣!诚信礼义如宣房,功业已立,垂拱无为,有司何补,法令何塞也?”
御史曰:“犀铫利锄,五谷之利而间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奸邪之所恶而良民之福也。故曲木恶直绳,奸邪恶正法。是以圣人审于是非,察于治乱,故设明法,陈严刑,防非矫邪,若隐括辅檠之正狐刺也。故水者火之备,法者止奸之禁也。无法势,虽贤人不能以为治;无甲兵,虽孙、吴不能以制敌。是以孔子倡以仁义而民从风,伯夷循首阳而民不可化。”
文学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贵良医者,贵其审消息而退邪气也,非贵其下针石而钻肌肤也。所贵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今之所谓良吏者,文察则以祸其民,强力则以厉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专己之残心,文诛假法,以陷不辜,累无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惊骇,十家奔亡,若痈疽之相泞,色淫之相连,一节动而百枝摇。《诗》云:‘舍彼有罪,沦胥以铺。’痛伤无罪而累也。非患铫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苗也。非患无准平,患其舍枉而绳直也。故亲近为过不必诛,是锄不用也;疏远有功不必赏,是苗不养也。故世不患无法,而患无必行之法也。”63
东汉王充《论衡·非韩第二十九》:
韩子之术,明法尚功。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责功重赏,任刑用诛。故其论儒也,谓之不耕而食,比之于一蠹;论有益与无益也,比之于鹿马。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马,无千金之鹿。鹿无益,马有用也。儒者犹鹿,有用之吏犹马也。
夫韩子知以鹿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韩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将听其言也。加冠于首而立于朝,受无益之服,增无益之仕(行),言与服相违,行与术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烦劳人体,无益于人身,莫过跪拜。使韩子逢人不拜,见君父不谒(跪),未必有贼于身体也。然须拜谒(跪)以尊亲者,礼义至重,不可失也。故礼义在身,身未必肥;而礼义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谓有益,礼义不如饮食。使韩子赐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为之乎?夫拜谒(跪),礼义之效,非益身之实也。然而韩子终不失者,不废礼义以苟益也。夫儒生,礼义也;耕战,饮食也。贵耕战而贱儒生,是弃礼义求饮食也。 使礼义废,纲纪败,上下乱而阴阳缪,水旱失时,五谷不登,万民饥死,农不得耕,士不得战也。
子贡去告朔之饩羊,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子贡恶费羊,孔子重废礼也。故以旧防为无益而去之,必有水灾;以旧礼为无补而去之,必有乱患。 儒者之在世,礼义之旧防也,有之无益,无之有损。庠序之设,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废,道不可弃。儒生,道官之吏也,以为无益而废之,是弃道也。夫道无成效于人,成效者须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须不蹈者;身须手足而动,待不动者。故事或无益而益者须之,无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战所须待也,弃而不存,如何也?
韩子非儒,谓之无益有损,盖谓俗儒无行操,举措不重礼,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官尊荣,故不足贵。夫志洁行显,不徇爵禄,去卿相之位若躧者,居位治职,功虽不立,此礼义为业者也。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义士,激无义之人,人民为善,爱其主上,此亦有益也。闻伯夷风者,贪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风者,薄夫敦,鄙夫宽。此上化也,非人所见。
段干木阖门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闾,秦军闻之,卒不攻魏。使魏无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强国也,兵无不胜,兵加于魏,魏国必破,三军兵顿,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阖门之士,却强秦之兵,全魏国之境,济三军之众,功莫大焉,赏莫先焉。
齐有高节之士,曰狂谲、华士。二人,昆弟也,义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于齐,以此二子解沮齐众,开不为上用之路,同时诛之。韩子善之,以为二子无益而有损也。
夫狂谲、华士,段干木之类也,太公诛之,无所却到;魏文侯式之,却强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韩子善干木阖门〔之〕高节,〔高〕魏文〔之〕式,狂谲、华士之操,干木之节也,善太公诛之,非也。使韩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则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为有功,是韩子不赏功尊有益也。
论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闾,秦兵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虽全国有益,非所贵也。”夫法度之功者,谓何等也?养三军之士,明赏罚之命,严刑峻法,富国强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强,肯为此乎?六国之亡,皆灭于秦兵。六国之兵非不锐,士众之力非不劲也,然而不胜,至于破亡者,强弱不敌,众寡不同,虽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变孟贲之意,孟贲怒之,童子操刃与孟贲战,童子必不胜,力不如也。孟贲怒,而童子修礼尽敬,孟贲不忍犯也。秦之与魏,孟贲之与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犹童子操刃,孟贲不避也。其尊士式贤者之闾,非徒童子修礼尽敬也。夫力少则修德,兵强则奋威。秦以兵强,威无不胜。却军还众,不犯魏境者,贤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礼也。夫敬贤,弱国之法度,力少之强助也。谓之非法度之功,如何?
高皇帝议欲废太子,吕后患之,即召张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礼之。高祖见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韩子为吕后议,进不过强谏,退不过劲力,以此自安,取诛之道也,岂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议,犹魏文式段干木之闾,却强秦之兵也。
治国之道,所养有二:一曰养德,二曰养力。养德者,养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贤;养力者,养气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谓文武张设,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慕德者不战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却。徐偃王修行仁义,陆地朝者三十二国,强楚闻之,举兵而灭之。此有德守,无力备者也。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韩子之术不养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驳,各有不足。偃王有无力之祸,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
凡人禀性也,清浊贪廉,各有操行,犹草木异质,不可复变易也。狂谲、华士不仕于齐,犹段干木不仕于魏矣。性行清廉,不贪富贵,非时疾世,义不苟仕,虽不诛此人,此人行不可随也。太公诛之,韩子是之,是谓人无性行,草木无质也。太公诛二子,使齐有二子之类,必不为二子见诛之故,不清其身;使无二子之类,虽养之,终无其化。尧不诛许由,唐民不皆樔处;武王不诛伯夷,周民不皆隐饿;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闾,魏国不皆阖门。由此言之,太公不诛二子,齐国亦不皆不仕。何则?清廉之行,人所不能为也。夫人所不能为,养使为之,不能使劝;人所能为,诛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则太公诛二子,无益于化,空杀无辜之民。赏无功,杀无辜,韩子所非也。太公杀无辜,韩子是之,以(是)韩子之术杀无辜也。
夫执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诛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赏之乎?赏须功而加,罚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赏出仕未有功之人,则其诛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韩子是之,失误之言也。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贪多利。利欲不存于心,则视爵禄犹粪土矣。廉则约省无极,贪则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则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洁之人。贪,故能立功;憍,故能轻生。积功以取大赏,奢泰以贪主位。太公遗此法而去,故齐有陈氏劫杀之患。太公之术,致劫杀之法也。韩子善之,是韩子之术亦危亡也。
周公闻太公诛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执贽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类也。周公礼之,太公诛之,二子之操,孰为是者?宋人有御马者,不进,拔剑刭而弃之于沟中。又驾一马,马又不进,又刭而弃之于沟。若是者三。以此威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车,马无罢驽;尧、舜治世,民无狂悖。王良驯马之心,尧、舜顺民之意。人同性,马殊类也。王良能调殊类之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则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驯马也;太公之诛二子,宋人之刭马也。举王良之法与宋人之操,使韩子平之,韩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马,宋人贼马也。马之贼,则不若其全;然则,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韩子非王良,自同于宋人,贼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术与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韩子好恶无定矣。
治国犹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伤害之操,则交党疏绝,耻辱至身。推治身以况治国,治国之道,当任德也。韩子任刑,独以治世,是则治身之人,任伤害也。
韩子岂不知任德之为善哉?以为世衰事变,民心靡薄,故作法术,专意于刑也。夫世不乏于德,犹岁不绝于春也。谓世衰难以德治,可谓岁乱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国,犹天地生万物。天地不为乱岁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周穆王之世,可谓衰矣,任刑治政,乱而无功。甫侯谏之,穆王存德,享国久长,功传于世。夫穆王之治,初乱终治,非知昏于前,才妙于后也,前任蚩尤之刑,后用甫侯之言也。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国不能废德,治物不能去春。韩子欲独任刑用诛,如何?
鲁缪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劝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见,君问庞是子,子服厉伯对以其过,皆君子(之)所未曾闻。自是之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韩子闻之,以非缪公,以为明君求奸而诛之,子思不以奸闻,而厉伯以奸对,厉伯宜贵,子思宜贱。今缪公贵子思,贱厉伯,失贵贱之宜,故非之也。
夫韩子所尚者,法度也。人为善,法度赏之;恶,法度罚之。虽不闻善恶于外,善恶有所制矣。夫闻恶不可以行罚,犹闻善不可以行赏也。非人不举奸者,非韩子之术也。使韩子闻善,必将试之;试之有功,乃肯赏之。夫闻善不辄加赏,虚言未必可信也。若此,闻善与不闻,无以异也。夫闻善不辄赏,则闻恶不辄罚矣。闻善必试之,闻恶必考之,试有功乃加赏,考有验乃加罚。虚闻空见,实试未立,赏罚未加。赏罚未加,善恶未定。未定之事,须术乃立。则欲耳闻之,非也。
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宫,闻妇人之哭也,抚其仆之手而听之。有间,使吏执而问之,手杀其夫者也。翼日,其仆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不恸。凡人于其所亲爱也,知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韩子闻而非之,曰:“子产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参伍之正,不明度量,待尽聪明、劳知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
韩子之非子产,是也。其非缪公,非也。夫妇人之不哀,犹庞是子不孝也。非子产持(待)耳目以知奸,独欲缪公须问以定邪。子产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闻〕定实;缪公亦不任吏,而以口问立诚。夫耳闻口问,一实也,俱不任吏,皆不参伍。厉伯之对不可以立实,犹妇人之哭不可以定诚矣。不可〔以〕定诚,使吏执而问之;不可以立实,不使吏考,独信厉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
韩子曰:“子思不以过闻,缪公贵之;子服厉伯以奸闻,缪公贱之,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劫也。”夫鲁君所以劫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闻奸也?夫法度明,虽不闻奸,奸无由生;法度不明,虽日求奸,决其源,鄣之以掌也。御者无衔,见马且犇,无以制也。使王良持辔,马无欲犇之心,御之有数也。今不言鲁君无术,而曰不闻奸;不言〔不〕审法度,曰不通下情,韩子之非缪公也,与术意而相违矣。
庞是子不孝,子思不言,缪公贵之。韩子非之,以为“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无礼,顺情从欲,与鸟兽同。谓之恶,可也;谓奸,非也。奸人外善内恶,色厉内荏,作为操止,象类贤行,以取升进,容媚于上,安肯作不孝,著身为恶,以取弃殉之咎乎?庞是子可谓不孝,不可谓奸。韩子谓之奸,失奸之实矣。
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择;烁金百镒,盗跖不搏。”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设明法于邦,有盗贼之心,不敢犯矣;不测之者,不敢发矣。奸心藏于胸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则不须考奸求邪于下矣。使法峻,民无奸者;使法不峻,民多为奸。而不言明王之严刑峻法,而云求奸而诛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专意于明法,而专心求奸。韩子之言,与法相违。
人之释沟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沟渠而缮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阏,其势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奸君父,犹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奸,而非其不闻知,是犹不备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于水,不责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备也。然则人君劫于臣,己失法也。备溺不阏水源,防劫不求臣奸,韩子所宜用教己也。水之性胜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胜,必矣。夫君犹火也,臣犹水也,法度釜也。火不求水之奸,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64
北宋李清臣《法原策》:
法者何也?圣人所以齐天下之动,至公大定之制也。其原出于道徳礼义,而其用散于号令赏罚。凡有天下之君,未尝有无法而久者也。昏世尝有无法之君矣,奈何乎人之多欲而趋乱也如归市,人之多欲而无法以齐之,故有臂者攘,有足者驰,勇者苦怯者而夺其资,知者绐愚者而兼其声色耳目之奉,纷纷籍籍,其去禽兽者间不容一毫。故圣人为之法,使天下强弱、小大、贵贱、远近,莫敢不一于法焉。由法者安,不由法者危;由法者得其所欲而生,不由法者失其所欲而死。如是故法立,法立而天下之心定而治道毕矣。法为贵,君位次之。法坏则民亡,民亡则君之何其尊且安也?故人主尊法,惧法之不立也,故以身先之;惧天下之慢法而法坏也,故一举事而不敢忘法。赏罚以法,号令以法,取予以法,废置以法,杀生以法,动静以法,视法如神物而不敢侮,如天坠地设、不敢辄破坏改易也。不以一事小害而损法,不以一时苟利而增法,使天下无有不由法而自为者。故智者不得越法而谋,辩者不得越法而议,士不得背法而有名,臣不得背法而有功。我善可抑,我忿可窒,而法不可离。骨肉可刑,亲爱可灭,而法不可屈也。故虽成王之叔,不得以流言而乱政;高祖之父,不得屈君臣之仪;文帝、元帝之子,不得越王门、绝驰道;光武之姊,不得保臧获、奸使吏民。爱若孝王,嬖若韩、邓,功若陈汤、冯奉世,义若郭解,不免于有司之议,而天下不敢私,恐其开乱法之原而后争以为比也。故明王之法,左者不为右,右者不为左、上不夺下职,下不使上事,为廷尉者不以才有余而道礼乐;为太常者不以官优寡事而议刑法,士者不为工商,贾人不为士也。今夫大匠之起巨室,弹画一定,木之曲直、小大、长短,必皆就吾绳墨规矩焉。其参差不齐,龃龉不合,则斤削燎括而已矣。若毁吾弹画而从木之情,则工劳事拙,纷扰而不可理矣。故圣主立法,贤王守法。立法者使法必出于道德礼义,而后布之天下以为法;守法者使赏罚号令必出于法,而后以为赏罚号令。法不出于道徳礼义者,弊法也。弊法者非法,非法者未久而还。赏罚号令不出于法者,弊政也。弊政者非政,非政者法坏而天下不从。故法一则威,法二则疑;法固则君尊,法揺则君削;法行则要而治多,法不行则烦漫而无功。今夫一人之寡,居深户之中,传盈尺之纸,而风驱霆行,杀生废置人于千里之外;提癯夫羸老仅胜衣冠之人,付之寸印而坐诸帷幄,进退万夫若羊彘然;童子据奥室,群湖海之珍怪,处女婴珠玉,而立乎衢途,乌获戾目而不敢动,以法在也。故天下视法如籓篱,立法如封界,强者以挛缩,弱者以安全。至哉法乎!人君之卫,天下所恃而生也。暗主则不然,不能以法制胜私欲,不知己亦待法而后安,故从欲而慢法,其意若曰:法者我之可自出也,何有于法哉!昵乎所爱,则无劳而封爵,有罪而不诛。或利害仅如毛芥,而辄变大法,名分不立,百职相侵,日革月易,人不知所循。下皆知法之易挠而可逾也,则险庸谲诡者舞其私意以动法,幸谀便僻者倚上之恩以货法,悍暴杰健者奋其乱力以干法。如是故法亡,法亡而民亡,民亡而国亡矣。如籓篱然,臧获者超履穿穴而主人勿禁,安能使盗之不窥而保其室中之所有也?如封界障隧然,其羊童牛牧已尝有蹊之径之之迹矣,安能制众人之不来而全其果蔬稼穑也?或曰:法之说无乃胶固滞事而失于圆通徇物之道欤?曰:不然。法者,天下之公也,千世之守也,大道也;通者,人臣之私也,一时之偷便也,短术也。法同而治异者,吏不能举法也,吏之罪也。法不可轻立,亦不可屡变也。立法之主,必若禹、汤、文、武、汉祖、唐宗者也。议法之臣,必若皋陶、伊尹、周、召、萧、张、房、杜者也。晁错且尚弗克,况庸人乎?臣窃观今之世,朝廷或弛祖宗之法,群下或慢朝廷之法,大臣或率胸臆而轻法,庸士或作众辨而侮法,为牧伯者或击断于法外以为能。臣恐纪纲制度缘是乱,法缘是而亡,故作《法原》。65
苏轼《论商鞅》:
商鞅用于秦,变法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而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汉以來,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司马迁之罪也。
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田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所以富强者,孝公敦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之言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
夫尧、舜、禹、汤,世主之父师也。谏臣弼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者,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
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之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服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66
南宋吕祖谦《宣帝此篇论好申、韩之说》:
呜呼!申、韩之害,流毒后世,何其远耶!《史》:“申不害为韩相,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著书号《申子》。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亦著书,传于后世。秦始皇、二世用之,以亡其国,赵高、李斯用之,以亡其身。《史·始皇纪》:斯曰:“若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专任狱吏,乐以刑杀为威。始皇崩,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尊用赵高,申法令,行诛大臣及诸公子以罪过者,宗室振恐。三年,赵高为丞相。竟按李斯,杀之。关东尽畔,二世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高惧,乃与其婿阎乐谋诛二世。二世自杀,二世兄子公子婴为秦王,遂刺杀高,三族高家,以徇咸阳。生乎秦之后者可以戒矣。而汉晁错复明申、韩,佐景帝,更律令,削七国,天下几至于亡。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景帝即位,错言事辄听,法令多所更定,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后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错斩东市。甘蹈亡秦之辙而不顾焉,生乎晁错之后者,可以重戒矣。
宣帝复好观《申子·君臣》之篇,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甘蹈晁错之覆辙而不顾焉。彼申、韩之说其入人之深,虽明君贤臣,皆陷溺而不能出。何也?其令行禁止,奔走天下,诚足以称快一时也。乐其一时之快,而不暇顾其它日之害,此其说所以盛行于世欤?观宣帝之为君,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其所以功光祖宗,业垂后嗣者,盖励精之效,初非申、韩之功也。《纪赞》:“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信威北夷,单于慕义,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兴,侔德商宗、周宣矣。”至于用恭、显而启元帝之信宦者,石显、弘恭皆少坐法腐刑,为中黃门,以选为中尚书。宣帝时,任中书官,恭为令,显为仆射。元帝即位,恭死,显代为中书令。时帝被疾,遂委以政事。贵许、史而启成帝之任外戚,《外戚传·孝宣许皇后》:“许伯,皇后父。史商,宣帝外家。成帝立,以元舅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赵、盖、韩、杨而启哀帝之诛大臣,元康二年,京兆尹赵广汉有罪,要斩。神爵二年,司隶校尉盖宽饶有罪,下有司,自杀。五凤元年,左冯翊韩延寿有罪,弃市。二年,平通侯杨恽大逆不道,要斩。《哀帝赞》:“睹孝成世,禄去王室,权柄外移,临朝屡诛大臣,欲强主威,以则武、宣。”开三大衅,终以亡国,此岂非择术不审之流弊乎?故论其功大为中兴之君,论其罪则亦为基祸之主,其功罪相半者,盖失于欲速而用申、韩也。
昔者圣人亦知迟之不如速,钝之不如利矣。然其为治,乃曰“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曰:“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易·恒卦》云。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其迟钝迂阔,每不若申、韩之速,独何欤?使圣人而不知此理耶?是不智也。使圣人知而不行耶?是不仁也。不仁不智,岂所以为圣人哉?殊不知圣人虑事至精也,其举事厌迟而恶钝,亦与人同也,使有道于此加顷刻之捷,则圣人己先为之矣。惟其原始要终,探端穷本,知吾道虽有岁月之迟,而终成千百年之安。申、韩虽有岁月之速,而终贻千百年之害,故去彼取此也。由是论之,则莫速于圣人,莫迟于申、韩;莫利于圣人,莫钝于申、韩,其理甚明。宣帝不知此理,反非太子用儒之谏,元帝为太子,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尝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岂天未欲斯民见三代之治耶?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