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后锦书休寄
大胤，景宁十六年秋，余杭郡。
宁长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头望天。
天空阴沉，燕子低飞，许是要下雨了。
——今天又是娘子寄信回来的日子。
宁长逸，十六岁，已婚配，到此方世界刚好十年。
十年前他和往常一样，打开游戏《天命书：穹溟》，启动瞬间他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到了这里，成了个六岁小孩。
原身生于钱塘宁家，家中长辈与谢家老太公为至交。
十年前宁氏被卷进大案，全族上下，抄斩发配。
好在谢家老太公忠义，从发配之地救回了宁长逸，哪怕不少族人对此怨言颇深。
宁长逸还是到了谢家，见到了《穹溟》女主谢以兮。
没错，《天命书：穹溟》的女主角，正是谢家一个六岁女娃。
但他自己不是男主，“宁长逸”这个角色，游戏中没出现过，配角都不算。
原身本应死在发配之地，当然不会在原作登场，是自己穿越才续了命。
宁长逸初至谢家，老太公将其介绍给同样六岁的谢以兮。
小萝莉把糖葫芦分给他，“长逸哥哥吃~”
但老太公刚走，她小脸就垮了下来。
谢以兮刻薄道：“你就是老东西捡来的乞丐吧？我警告你嗷，不许惦记我的家产，谢家的钱以后都是我的！”
原身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形象可想而知，被叫乞丐还真不冤。
不过宁长逸黑人问号，自己穿越的是正版游戏吗？原作女主好像不这样……
也可能是有人教唆，毕竟反对老太公的谢家人很多。
他没忍住回怼了句，两个小孩居然吵了起来，而论怼人土著小萝莉岂敌穿越者？
谢以兮被气哭了，“呜呜呜你给我等着！”
翌日小萝莉又找上门，手上拿了串蜜汁鸡翅。
她在宁长逸脸上跳来跳去，“臭乞丐没吃过吧？一口就能把舌头香掉哦。”
后者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穿越后吃的都是掺麸窝窝头，炸鸡可乐遥远得仿佛上辈子。哦，确实是上辈子。
堂堂穿越者，要是连只萝莉都搞不定，不也太丢人了？
宁长逸心中冷笑，骗不过土著萝莉的穿越者，根本连一坨都不如！
于是他面露惊恐之色，指着谢以兮手中鸡翅道：“快、快拿走！我最怕鸡翅了！”
说着，他连连后退，仿佛眼前的鸡翅有剧毒似的。
六岁的谢以兮，闻言当即一愣。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鸡翅与土包子惊恐的脸之间来回切换。
小女孩满脸疑惑，想不通天底下怎会有人害怕鸡翅。
于是她伸出手，将鸡翅试着往宁长逸那凑了凑。
谁知，对方竟好像真怕鸡翅，只见臭乞丐脸上的惊恐愈加明显。
就好像自己手上的不是鸡翅，而是吐着红信子的长虫似的。
谢六岁秀气的柳叶眉，先是皱在一起，随后马上舒展开来。
她捧腹笑道：“哈哈哈土包子居然怕鸡翅！”
小萝莉随即露出阴险眼神，虽不懂世上竟有人怕蜜汁鸡翅，但没关系，这样自己就掌握了土包子的弱点。
哼哼，被姑奶奶我捉到弱点，以后有你好受——谢以兮的小表情分明如此说道。
于是，她将蜜汁鸡翅举到身前，朝着宁长逸一步步靠近。
小萝莉每将鸡翅靠近一分，土包子就后退一步。
于是屋里就上演了这样一幕：
有个小女孩拿着把尖刀，哦不是，拿着串鸡翅，面带阴笑地追着个小男孩，后者面带惊恐，边跑边喊“住手啊，我要是吃了鸡翅，会痛不欲生啊”。
很快，宁长逸就体力不支，四仰八叉地被谢以兮压在了身下。
小萝莉骑在穿越者身上，边笑边将鸡翅往其嘴里塞。
宁长逸显然十分痛苦，一边哭一边嚼。
六岁的谢以兮三下五除二，就将蜜汁鸡翅全喂了下去。
她从对方身上站起，满意地拍了拍手。
而宁长逸果不其然，吃完后就捂着肚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实则，他心里暗笑，这样对方以后也会拿鸡翅吓唬自己。
现在演得越痛苦，以后就有越多好吃的。
于是宁长逸演得更卖力了，一边打滚一边道：“实不相瞒，在下不仅怕蜜汁鸡翅，更怕蒸羊羔、烧子鹅、炸排骨、炒肝尖、烩三鲜、熘碎鸡——”
可惜……
他这菜名还没报完呢，突然就感觉肚子一阵剧痛，仿佛有只哈士奇在腹中撒欢。
宁长逸面色大惊，这演着演着怎么还真疼起来了？
他捂着肚子，望向一脸得意的谢以兮。
宁长逸愕然道：“你、你在鸡翅上下药？”
六岁小萝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大仇得报的痛快表情。
“上当了吧！让你说我！还愁怎么让你吃下去呢，你自己送上门了哈哈哈！不是土包子，你是笨包子哈哈哈哈！”
小萝莉一边大笑，一边迈着小短腿溜出了门去。
只留下屋里假戏成真，疼到面色发黑的穿越者。
某年，修道宗门神霄宫举行收徒测试，十六万人参试，二十一人通过。
这二人也参加了，一个过了，一个没过。
因此，谢以兮得上山修行，宁长逸不用。
小萝莉对此很不满，凭啥自己在宗门被执教打手心，这只笨包子却家里快活？
她还觉得，自己在宗门修行，在家的时间就少了，笨包子就能趁机和太爷爷搞好关系，万一老东西被蛊惑，嗝屁后把家产分给他怎么办？臭乞丐真是其心可诛！
宁长逸也很无语，他也想修仙但没那个机会啊。不愧是游戏中名字都没有的炮灰，修仙资质吧，不能说一点没有，只能说半点没有。
他熟知的机缘，要么远在十万八千里，要么还没开启。至于穿越福利金手指，正在加载中……
总之，谢以兮讨厌他的理由，又多了一个。有人在时她一口一个长逸哥哥，没人在就是笨包子臭乞丐。
那是有次过完年，神霄宫的假期即将结束。
明天就要回宗门，谢以兮的课业还没做完，她泪眼汪汪地请宁长逸帮忙。
腹黑萝莉泫然欲泣地晃着他的胳膊，“以后再也不叫你笨包子臭乞丐了，长逸哥哥最好啦，就帮我一次吧？长~逸~哥~哥~”
宁长逸本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原则，答应帮她抄作业。
但他刚开始抄《太上老君清静经》，就发现身体居然动弹不得了。
原来他抄写经文时，谢以兮趁机用了张定身符，只是她道法低微，须对方配合方能施法，所以才有了这一出。
她扬眉吐气道：“笨包子笨包子！让你不跟我一起修仙！”
宁长逸嘴角抽搐，他真该死啊，竟信这丫头会改邪归正。
游戏女主挺温柔啊，怎么我一穿越她就变异了？
腹黑萝莉在他脸上画了只小乌龟，心满意足地走了，临出门还冲他扮鬼脸：“略略略！”
之后小萝莉因没完成功课，又被执教打了手心。
谢老太公死前，为宁长逸和谢以兮操办了婚事。
他力排众议，说他们出生时，宁谢两家本就定了娃娃亲。
谢父谢母极力阻挠，自家女儿可是要修道当神仙的，怎么能跟一个凡人成亲？
出乎意料的是，谢以兮竟没有反对这桩婚事。
“没办法，以后就勉为其难地保护笨包子吧。”
两人成亲后一个月，谢老太公撒手人寰。
此后岁月如常，她依旧笨包子叫得欢，但不再提宁长逸图谋她家产的事了。
只是，随着修行日益艰深，谢以兮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好在她常会飞来一柄剑，携着信，是以飞剑传书。
信中写些宗门之事：比如某个师姐跟我关系很差，现已被废去修为逐出宗门，可喜可贺；比如有个师兄一剑斩断瀑布，但我一根指头就可以；又比如发现块灵气充裕的宝地，我把灵芝人参都拔了，种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笨包子肯定没吃过。
然后她会让宁长逸把上次没写完的话本，赶紧写出来寄给自己。
这些年谢以兮听了不少话本小说，最喜欢的是《诛仙》。
在一次宗门大会，谢以兮被神霄宫一位长老看中，遂被收为唯一的弟子。
消息传回，余杭太守亲自登门拜访，钱塘谢家一时风光无两。旁人道谢家生了个好女儿，谢父谢母志得意满，他们觉得宁长逸实在是入不得眼，凡夫俗子怎配得上自家仙子女儿。
然随修行日渐艰深，二人的时间越来越少，之前一月还能回来一次，后来就是两三个月。
两人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交流逐渐变少，往常谢以兮常会讲修行之事，后来也不再说了。
信虽依旧用飞剑送来，内容却愈来愈少，有时不过寥寥数语。
谢以兮开始极少说话，眉宇间常是忧愁。
从前，她毒舌腹黑又拜金，喜欢捉弄人，但从不藏心事；如今，谢以兮不再捉弄人，心思却越来越沉，谁也看不透了。
连最爱听的仙侠话本，也没了兴趣，故事只是故事，怎比真的求仙问道？
宁长逸问及，她也只以“修行之事相公不懂”敷衍。
其实呢，虽然不是主角，但作为穿越者，福利还是有点的。
比如脑海中正在加载的这本《天命书》。
他脑海中有一本书，封面三个大字：天命书。
是游戏《天命书：穹溟》面向玩家的系统面板。
穿越十年，加载进度已经“九十九|一佰”了。
天色渐晚，秋意萧索。
宁长逸收回思绪，起身回了屋子。
屋中光线昏暗，他取出蜡烛，漆黑的屋子刹那间被烛火涂上颜色。
算算时间，今天又是谢以兮飞剑传书的日子。飞剑来时，剑鸣由远及近，出门便会看到铁剑插在屋外。
独自吃过晚饭，飞剑依旧没来。
“吱呀……”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
宁长逸抬头看去，推门的是个丫鬟。
她十四五岁模样，身穿青色道袍，眉眼精致，气质不似俗人。
来者是谢以兮贴身丫鬟絮儿，年少是小乞丐，在谢宅门口饿晕了过去，眼看冻饿而死，管事让家丁把她丢远点，还是宁长逸路过，让她活了下来。
几年前谢以兮崭露头角，宗门到谢家寻找仙缘者，希望还有她那般惊才绝艳之人。
但发现偌大谢家，竟是个丫鬟大有资质。于是这位名叫絮儿的丫鬟，便也拜入仙门，正好照顾谢以兮的起居。
“宁公子，这是小姐给你的信。”絮儿递来一纸信笺。
公子是个生分的称呼，他作为谢以兮名义上的夫君，至少以前都是称呼姑爷。
宁长逸一愣，接过信纸拆开一看。
并不似先前的寥寥几句，而是写了一整页。
信纸是上好的清江笺，清秀镌逸的小楷写满了整张笺纸。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一封离书。
丫鬟开口道：“宁公子，你和小姐终究不同路，小姐乃百年来进境最快之人，宁公子却只一介凡俗，你于小姐不过一段孽缘，既是孽缘，趁早了结罢。”
——孽缘么。
的确，其实“宁长逸”从始至终都只是《穹溟》的配角。
不，连配角都不算。
在游戏剧情中他早应死在发配之地，就是个无名炮灰。
谢以兮作为全作第一女主，理所当然跟主角才是官配。
自己让本应死去的原身续了命，也稍稍改变了女主的人生轨迹。
但他终究是个无名龙套，一切终会回到正轨。男女主会相遇，从此开启属于位面之子的剧情。
絮儿又道：“追求小姐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哪个都非你能相提并论，比如小姐最近遇到的许公子。”
——许公子？
宁长逸挑了挑眉，《穹溟》主角就叫许如焰，主线剧情正是从男女主的相遇开始。
丫鬟补充道：“宁公子若再缠着小姐不放，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宁长逸道：“你说得对，是我无自知之明了。”
说罢他一口咬破食指，在离书上按下指印。
絮儿眉头舒展，缓和道：“宁公子识大体自是最好，我已命人整理好行囊，公子只须带走即可。”
宁长逸恍若未闻，而是拿出一枚半圆玉佩。
此物是成亲时，谢以兮所赠，两人各持对半，合在一起方才完整，今已毫无意义。
“还给你家小姐。”
“公子自行处置便是。”
宁长逸随手往案上一丢，不想玉佩竟直接碎成数片。
他拱拱手，转身便走，但刚走不远又折了回来。
“公子还有何事？行李中已放好银两。”絮儿道。
宁长逸径直走到桌案前，拿起两张宣纸，其上写满蝇头小楷。
“告诉你家小姐，这是最后一份了。”
这两页宣纸是《诛仙》的结局。
“告辞。”
宁长逸转身而去，秋风拂过，却丝毫不觉寒意。
这样也好，不用再早起给岳父岳母请安了，他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呢。
天边传来隐约的雷声。
脑海中，《天命书》进度条再次出现了变化。
一佰|一佰。
耳边雷鸣乍向，那书翻开了第一页。
*
絮儿盯着手中宣纸，神情一瞬恍惚。
“轰隆！”
天空传来一声闷雷，有个人影现于身后，她吓了一跳。
“小姐……”
谢以兮玉冠银簪，纤腰束素，姣好的身段裹在淡蓝道袍下，鹅蛋脸上不见半点表情。
她拿起案上碎成四片的玉佩，又从絮儿的手中拿走那两页宣纸。
随后就这么站着读了起来，许久才从宣纸上抬起头。
“碧瑶还是死了么……”
目光转向丫鬟，她袖中滑出张蓝纸，面无表情地递给絮儿。
见到纸的刹那，丫鬟脸色当即惨白。
蓝纸本应在宁长逸包裹里，是絮儿自己放进去的。
其上内容是，让他离开谢家后于某地等待自己。
絮儿计划从小姐身边逃走，再去与宁长逸相会。
“你喜欢他？”谢以兮的语调更像陈述。
“……”絮儿已抖成筛糠。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宁长逸。
但十年前的冬天，将死时是他救了自己，絮儿一直记得。
小时候，她也想和宁长逸一起玩。
但所有人都知道，和他一起玩是谢以兮才有的特权。
丫鬟若胆敢靠近，便会受到小姐的针对。
絮儿是沾了小姐的光才能修仙的，自己一举一动小姐都知道，在哪做了什么事，对谁说了什么话。
所以她才对宁长逸恶语相向。
为了在宁长逸包裹中放那张纸，她甚至用了一枚极高阶的隐蔽符箓。
但还是被小姐发现了。
“过来。”
谢以兮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
絮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丫鬟的脸上画了一只小乌龟。
准确说是“刻”了一只乌龟。
因为谢以兮指尖萦绕了一缕剑气！
“嘶……”
脸上血肉模糊，絮儿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双手捂住脸颊，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
鲜红的的液体从指缝涌出，落到地上，血腥狰狞。
从今往后，她脸上永远会有一只小乌龟。
谢以兮不再看她，走出屋外，院子地面上有许多剑痕。
境界提升后，她给宁长逸的信素来以飞剑传达，难免留下痕迹。
地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曾是一封信。
时至今日，剑痕已密密匝匝占满小院的每一寸土地。
凝视地面良久，谢以兮抬头望向夜空。
夜空乌云翻滚，一颗雨珠落到脸颊。
——要下雨了，笨包子可带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