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善开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3

提问者:老师,这三位中您最爱哪一位呢?

沈诗善:马蒂亚斯是我的老师,不是我爱的人。不过,为什么会觉得我只有过三个爱人呢?

(座中大笑)

沈诗善:总之,已经去世的人好像在地下也会听到,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提问者:那我换个问题。您认为成功婚姻的必要条件是什么?

沈诗善:没有暴力、内心明亮的伴侣,以及良好的性生活。

(座中发出笑声和议论声)

沈诗善:怎么了?是觉得一个上年纪的人说起性生活很好笑吗?

提问者:老师您也真是的,(笑)没有暴力、内心明亮,这样的要求不是太基本了吗?

沈诗善:我反而认为能做到基本的人非常少见。内心扭曲或浑身带刺的人,无论是做伴侣还是合作伙伴都不行,因为那样的人一定会伤害别人。

提问者:不过,遇到那种很难得的对象……然后发生性关系吗?难道不应该是在愉快的氛围下自然地进行异性间的交流,在平等的基础上相互理解吗?

沈诗善:哎哟,和丈夫有什么交流可言啊?他们都缺少一只眼睛,不会像我们一样看世界的。和不必害怕会伤害自己的人进行安全的性生活,就会得到渐渐变好的性生活。

提问者:缺少一只眼睛?

沈诗善:不管对方多么聪明温柔、深思熟虑、品行高尚,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交流的话,和朋友一起就好了,理解也是朋友之间的事。

提问者:但那也是……那就只有肉体吗……

沈诗善:想从一个人身上要求所有,那就必然会失败。我们把人生中所有渴求的要素都集中于一个人身上,这样的概率不是很低吗?还有,不要低估良好且规律的性生活的价值,在纾解压力上没有什么是能和它媲美的。不错的性生活能让我们在紧闭的眼睛中看到不存在的色彩,也许会让人有想要写一本绘本日记的冲动。

提问者:如果是不太享受肉体关系的人呢?

沈诗善:如果不是三天就想要有一次性生活的人,那不结婚不是更好吗?

——《女性××》主办的茶话会记录(2003年)

“这不是你婆婆吗?”聚会的朋友们把手机拿给兰静看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妈妈,您又说什么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别人笑着把令人有些难堪的内容发给她看了。

“啊,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又觉得像是诡辩,确实有点难说清……”看完所有的内容,兰静这样说道,聚会上的朋友都哈哈大笑起来。

聚会上的都是雨润中学时同班同学的妈妈们。孩子们都已经不怎么见面了,但妈妈们的聚会维持了很长时间。

“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吗?毕竟也不是普通婆婆。”

“嗯,她身上总是有传闻和纷争,在这个方面作为家人确实有些费心……但是她一点也不偏心,让人感到很舒服。不管是对儿子还是对女儿,不管是自己生的孩子还是过继来的孩子。”

“她是不在乎这些吗?那挺不错的。”

“不,不是不在乎。怎么说呢,应该说她更关注自己的事情……这一点我丈夫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但是她即使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和小辈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关心我们,不让人讨厌。可以说是那种不说敷衍话的人。”

“敷衍话?”

“一般的婆婆不太会好奇媳妇平时都做什么。但我婆婆是真的关心我平时都做些什么,读什么书,书是什么内容,我是怎么评价那些书的。”

“啊,对,你读了很多书,所以你们两个人才相处得不错吧?”

听到朋友的话,兰静笑了笑。因为读了太多的书,反而和一辈子写书的婆婆发生过唯一一次激烈争吵的事,该如何给别人解释呢?

兰静原来也很喜欢读书,但大量读书还是从雨润生病时开始的。在医院等待的时间很长,兰静需要一个可以让心灵依靠的地方。照顾生病的孩子时,有太多想要尖叫的瞬间了,但兰静不是可以尖叫出声的性格,所以她把自己完全藏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不停地阅读是兰静保护自己的方法。

雨润的病好了以后,兰静也没有停止阅读。她始终无法放松,不是担心雨润的病复发,就是担心发生其他更坏的事伤害到女儿。兰静总是想要撕扯开什么,她变得事事计较,步步紧逼。阅读解救了她。除去喂孩子吃饭、给她穿衣、不让她生病,兰静会躺在沙发上,放任一本书消磨自己的时光。为了忍住每天都想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检查差点被死神带走的孩子的念头,她让自己的视线转向图书。没有什么比读书更能让人乐观豁达、活在当下、开阔视野了。但是就这样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女儿,长大后却飞去了美国……每当兰静想雨润想到要哭的时候,就会选择读书,读了一本又一本,像许愿的人一样垒起了一座书之塔,女儿走之后空出的空间由书填满了。

“像你这样读很多书的人,以后一定会写作的。”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沈诗善女士这样对兰静说。

“不,我没有这样的需求。”

“你读的书应该比我都多吧?有Eingabe就一定会有Ausgabe的。”

“什么?”

“就是有输入就一定会有输出的意思,是很自然的事情。”

婆婆平时会使用德语和英语,有时甚至还会用日语,她宛如算命大神一样预测着兰静的未来。粗糙干瘦的手指上戴着几个戒指,兰静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婆婆特意仔细看了兰静的书架,好似这个书架就是她的大脑内部一样。沈诗善女士是容易钻研进事情里的性格。看着眼前这个从20世纪令人窒息的残酷中活过来,混用好几种语言思考的那个小小的坚定的脑袋,兰静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婆婆不要翻越自己内心的高墙。

“你什么领域的书都读啊!啊,你喜欢这本随笔吗?作家是我认识的人,你想见一见吗?

“这本植物图鉴是什么书?这本是为了整理庭院才读的吗?韩国也需要庭院散文家。

“虽然现在公寓住宅很流行,但还不到时候,不过马上就会需要的。你想早点学习相关知识的话就告诉我。如果明俊让你待在家里的话,我去说他。我没有这样教他,不知他像了谁。他爸爸也不是这种人。”

两家之间的上下坡如果坡度很陡,会被家人们叫作“V字峡谷”。但沈诗善却不觉疲惫地往来于两家之间,想从兰静的书架上读出些什么来,像解读甲骨文的人一样紧锁眉头。

“雨润生病,你们两人都辞职的时候,我以为你以后可以回去上班,而明俊回不去的。没想到最后事情按相反的方向发展,我心里一直很遗憾。那么聪明伶俐的你,和胸无大志的明俊相比……”

“就是那样的时代吧。现在也没有变得多么不同。”

也许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明俊轻轻地打开工作间的门走了出来。兰静向他发出了求助的眼神。而明俊不知是确实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只是靠在工作间门口站着。真是个帮不上忙的人,兰静心里埋怨着他。

“不管是什么,你都写出来,找找出版社。我出面的话,有点像拜托别人,得小心一些,但只要不说你是谁,只把你的稿子给他们看,简单介绍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妈妈……我不想写作。我已经和您说过几次了,您为什么不听我说的话呢?雨润生病的时候您在经济上帮助了我们,我很感激您。我也知道您一直关心我没能回职场工作这件事,但我只是喜欢读书,没想过要写什么。我和妈妈您不一样。”

“你读了这么多书呢,什么类型的书你都读。你在骗人,你不可能不想写。你就像书虫一样,爱读书的人最后一定会写作的。”

“书虫……”

兰静看着自己拥挤的书架,没有马上反驳,但马上就想出了反驳的依据。

“您不能这样下结论。您曾在自己的第四本书中用一个单元的篇幅说过,这世界上没有可以轻易下结论的事情,也不能轻易相信随便下结论的人。”

那一瞬间,沈诗善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那个表情让兰静难以忘记。看着引用自己的书反击自己的媳妇,她的嘴张开又合上,想要反驳,但不知是不是泄了气,只是凄凉地坐在兰静的读书椅上。兰静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但要保护自己的领地,只好拼此一搏了。

“你竟然赢过我妈妈了,真了不起。是不是发明了什么有效的策略?”

婆婆闷闷不乐地离开,丈夫却在一旁说笑,兰静心里不是滋味。

“刚才你帮帮我多好,只会在后面呆呆地站着。”

“我怎么帮你啊?你做得挺好的,明惠姐也不一定能像你一样赢。”

明俊是个一点心眼也没有的家伙,但心地善良。

就算听到“就他?”这种来自母亲刻薄的评价,心情也丝毫没有影响。

他还和姐妹们分享了“有效的策略”,从此,沈诗善女士在和女儿们争吵的时候,总是遭到“引用”攻击,常常头痛。

“我说了太多话了,到底说了什么其实很多都不记得了。为了养活你们才做了那么多事,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妈妈,您前年在报纸上写,绝对不要从子女身上期待回报。”

“吵死了!”

沈诗善也有这样耍性子的时候,不是永远都是有教养的样子。外语说得很好,脏话也说得好,让人惊觉这也许是同一种能力。

啊,好想婆婆啊,兰静想。虽然会因为婆婆而感到为难,但兰静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瞬间很喜欢她。她和婆婆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夏威夷?要在夏威夷祭祀?”

朋友因为吃惊而升高的音调,把兰静飘向很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机械性地参与对话是她一直想改掉的习惯。

“嗯,想到家风是什么样的,我猜应该不是普通的祭祀。”

兰静和问话的朋友对视了一眼。

“那你也要去吗?”

“嗯,因为雨润也会来。”

听到兰静的话,朋友没有掩饰对她的心疼。

“你可不能又在机场哭啊。”

“没有信心啊。”

一年一次,或者一年两次能见到女儿,即使现在非常幸运的话,也只能再见到女儿三十多次了。除非雨润下定决心回国,或者兰静搬到美国去……如果有人在同样的情况下可以忍住不哭,那就让他试试吧,兰静把身体深深地埋进了椅子里。

上次去看雨润的时候,她在行李箱里装了六本厚厚的书,雨润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网上给她买了电子书阅读器,看上去现在该是拿出来的时候了。兰静有点老花眼,可以把字放大看,但她喜欢在像丛林一样的书架上随机挑一本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书,所以一直没有用电子书阅读器。包装上写着可以存储一千多本书。如果带一千本书一起去的话,那应该可以熬过和大姑子、小姑子们的旅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