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居一隅(毛姆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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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斯医生打了个哈欠。现在是早上九点,他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却没任何事情可做。他已经看过几个病人了。岛上没有医生,因此他在这儿也没谁抓紧机会来向他求教。但这地方的人健康状况还行,让他治疗的也都是慢性疾病,他帮不了什么忙;要不就是小毛病,简单用点药很快就好了。桑德斯医生曾经在福州开业十五年,因为善于治疗眼病而在中国人那里很有名气,他到塔卡纳来是为了给一位华人富商切除白内障。这是遥远马来半岛上的一个岛屿,因为离福州太远,一开始他拒绝前来,但是这位名叫金青的华人自己是该城市的居民,还有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他是桑德斯医生的老熟人,每隔一段时间去福州,曾经就视力衰退问题咨询过医生,也听说过医生如何奇迹般地让盲人重见光明,后来他自己也到了双眼只能分辨出白天和黑夜的境地,他打定主意不相信还有任何其他人能够给他做手术,确保他恢复视力。桑德斯医生建议他等出现某些症状时就到福州来,但是他拖延着,害怕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等到最后他再也无法看清楚东西时,长途旅行又令他紧张不安,他只好嘱咐儿子去说服医生来给他看病。

金青一开始是苦力,但是凭着勤奋和勇气,再加上运气好且为人狡猾不择手段,最后积累了大笔财富。现在他已经七十岁了,在好几座岛上都有大种植园;自己有捕捞珍珠的纵帆船,大量经销岛上所有的产品。他的两个儿子也是中年人了,去找桑德斯医生。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和病人,一年两三次盛宴款待他,请他享用燕窝、鱼翅、海参和各种山珍海味;高价聘请女歌手表演节目娱乐众人;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这些中国人喜欢桑德斯医生,他能流利地说福州方言,他不像其他外国人一样住在租界里,而是住在中国人的市中心;他年复一年待在那里,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他们知道他吸鸦片,虽然量不大,他们还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情。他们认为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即使本地的外国人不怎么搭理他,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从来不去俱乐部,除非邮件到达时去看看报纸,也从来没人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他们有自己的英籍医生,只有他休假时才会来找桑德斯医生。但是如果他们眼睛出了问题,也还是会把不满隐藏起来,屈尊来到他简陋的中式小屋就医。桑德斯医生快乐地生活在臭气熏天的本地人居住的区域,他们坐在医生的诊所兼起居室里,厌恶地四下打量。屋内的家具摆设全是中式的,除了一张折叠式书桌和两张摇椅之外,全都破破烂烂。色泽暗淡的墙上挂着中国画卷,是心怀感激的病人赠送的,与此形成奇怪对照的是一张硬纸板,上面印着不同大小、各种组合的字母。他们总觉得屋里隐隐有股鸦片的刺鼻气味。

但是金青的儿子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即使注意到了也不碍事。他们先彼此寒暄一番,桑德斯医生拿出绿色铁罐装的香烟请他们抽,然后才切入正题。他们的父亲嘱咐说,他现在又老又瞎,无法长途跋涉去福州了,希望桑德斯医生能去塔卡纳做那个两年前他就说过必须要做的手术,他会怎样收费?医生摇了摇头。他在福州有很多病人,要他离开一段时间,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他看不出为何金青不能亲自前来;他可以乘坐自己的纵帆船来,如果这不合适的话,还可以去望加锡找一位外科医生,那边的医生完全有能力做这种手术。金青的儿子非常健谈,解释说他们的父亲深知没人能像桑德斯医生那样创造奇迹,他打定主意不让其他人碰他。医生可以估计一下他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可以得到多少收入,父亲准备好了付双倍的钱。桑德斯医生一直摇头,然后两兄弟彼此看了一眼,兄长从衣服内侧一个口袋里掏出个破旧的黑皮大钱包,钱包鼓鼓地装满了渣打银行的纸币。他在医生面前展开纸币,一千美元、两千美元;医生笑着,他敏锐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个中国人继续展开一张张纸币;两兄弟一直讨好地笑着,但是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很快就发现他表情有了变化。他一动不动,眼睛流露出好脾气的幽默感,但是他们深切地感到自己引起了他的兴趣。金青的大儿子停了下来,询问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我不能离开病人整整三个月,”医生说,“让金青去望加锡或者安波那找一位荷兰医生。安波那有个家伙相当不错。”

中国人没有回答。他把更多的纸币放在桌上,全是百元钞票,十张一沓。钱包没有那么鼓了。他把一沓沓纸币成排摊开,最后一共放了十沓。

“别再放了,”医生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