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天,雅安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巡园。(36)到达禽类馆后,他把麋鹿亚当留在外面的草坪上,自己走了进去,温暖潮湿的干草味和橙子的清香扑面而来。他看到一个小个子女人站在一只鸟笼旁,正扭动着手肘模仿鸟儿梳妆打扮、搔首弄姿的样子。她有一头黑色的卷发,身材娇小,宽松的袍子下面露出两条细腿,看起来完全可以和鸟儿一起被关在笼中供人观赏。在她上面,一只鹦鹉在笼中的秋千杆上蹦蹦跳跳,睁大眼睛斜觑着她,尖声叫着:“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这女人随即以悦耳的声音模仿着回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鹦鹉俯身,冷冷地打量她一番,转头换了一只眼睛盯住她。
雅安道了声“Dzien dobry(日安)”。这是波兰人最恭谨、最正式的问候语。她自称玛格达莱娜·格罗斯(Magdalena Gross),这个名字雅安非常熟悉,因为波兰的富人和国外仰慕者都曾重金订购她的雕塑作品。不过他不知道她还会做动物雕塑——但其实在今天以前,格罗斯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后来她告诉安托尼娜,第一次游览动物园时,她就被迷住了,情不自禁地凭空雕塑起来,于是她决定带上工具,开始自己全新的“狩猎之旅”,冥冥之中,她来到鸟舍,这里的鸟儿都有着流线型的身材,羽毛绚烂,很像未来主义画作中的列车。(37)雅安依波兰习俗轻吻了她的手,说道,如果格罗斯能以动物园为她的露天创作室,以这些不安分的动物为模特,他深感荣幸。
依据各种资料,我们可以推断出安托尼娜的相貌:她身材高挑瘦削,皮肤白皙,很像安详淡定的北欧女武神[1]。而瘦小、黝黑的犹太女人玛格达莱娜则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在安托尼娜的眼中,玛格达莱娜是个迷人的矛盾组合体:执着而又脆弱,大胆却又谦逊,有一股锲而不舍的痴劲,却又高度自制。她洋溢着生命的激情,正是这一点最让安托尼娜着迷——与丈夫雅安不同,她没有那种隐忍、严肃的性格。两个女人都爱美术和音乐,有相似的幽默感,年龄相近,朋友圈也有交集——一段重要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玛格达莱娜来喝茶时,安托尼娜会端出什么来款待这位客人呢?波兰人多以红茶和糖果飨客,而安托尼娜种了不少玫瑰,做了不少玫瑰酱,想必她曾不止一次端上传统的波兰点心——松软的甜甜圈,里面夹着粉红的玫瑰酱,外面涂一层橙汁糖浆,散发着炙烤过的焦香。
玛格达莱娜向安托尼娜坦陈,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灵感枯竭,“创造之秘阁”[2]已被掏空,有一天偶然经过动物园,被一群火烈鸟昂首阔步前行的场面震撼,稍远处徜徉着一群更为奇特的动物——形态各异,瑰丽多姿,其色调层次丰富无比,任何油画家都难以完全调制出来。这景象激发了她的灵感,启发她创作出一系列蜚声国际的动物雕塑作品。
到1939年夏天,动物园已经非常壮观,安托尼娜也在为第二年春天的工作制订详细计划,届时,她和雅安将有幸作为东道主承办在华沙召开的“国际动物园园长协会年会”。(38)但这就意味着要把萦绕在心头的巨大恐惧抛诸脑后:到那时我们的世界还会是老样子吗?大概一年前,1938年9月,希特勒攫取了苏台德区(Sudetenland),这片领土属于捷克,与德国接壤,居民多为日耳曼人。对此,法国和英国选择了默认,但波兰人开始担心起自己与德国毗邻的边境地区。1918年到1922年间,德国曾向波兰割让西里西亚(Silesia)东部和以前叫作“波美拉尼亚走廊”(Pomeranian Corridor)的一个地区,把东普鲁士和德国其他地区割裂开来。德国在波罗的海域的重要港口城市格但斯克(Gdańsk)被划定为“自由城”,德国人和波兰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一个月后,希特勒索要格但斯克,并要求授权修建一条穿越波美拉尼亚走廊,且拥有治外法权的公路。1939年初的一番外交角力,到三月份转化仇恨与对抗,希特勒密令所属将领“解决波兰问题”。波德关系渐渐瓦解,波兰人猛然惊觉,战争的凶兆已现,这种感觉足以让人惊惧,却也不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中世纪以来,德国一次次占领过波兰,最近一次是在1915至1918年间。这种历史导致波兰传统中习惯于将斯拉夫人对决条顿民族的战斗提升到爱国主义的高度。波兰的地理位置在东欧具有重要军事战略意义,这已成为一个古老的历史魔咒,导致波兰多次被入侵、洗劫、瓜分,它的边境线就像海滩上的潮水线,起起落落,不断变化;有些边远地区的小孩会说五门语言,都是从邻村的玩伴那里学来的。战争可不是安托尼娜愿意去想的事,在上一次战争中,她失去了双亲,于是她与大多数波兰人一样选择了自欺,选择信赖波兰与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法国之间牢固的盟友关系,相信英国的保护承诺。天性乐观的她,把关注点集中到自己的幸运生活上。毕竟,在1939年的波兰,没有多少女性像她那么“富有”:有一段美满婚姻,有一个健康的儿子,有一个让她充满幸福感的职业;没有人像她这样拥有这么多她视如“继子”的动物。(39)她感谢上帝的赐福和护佑。八月初的时候,她正是怀着这样的感恩之情,兴高采烈地带着瑞希和他的老保姆,以及圣伯纳犬左思卡去了著名的度假小村庄雷洋图夫卡(Rejentówka),让雅安留守动物园。她还决定带上科科,一只年岁已高的粉红色的凤头鹦鹉,因为它患上了晕眩症,经常从栖木上掉下来。科科一紧张就喜欢啄拔胸部的羽毛,安托尼娜给它装了个金属颈圈,只要它一尖叫,颈圈就会像扩音器一样。安托尼娜希望“清新的森林空气和以野生根茎、细枝为主的饮食”能改善它的病症,恢复它一身漂亮的羽装。那几只猞猁已经长大,不便带在身边,但一只名叫波苏尼奥(Borsunio,波兰语“小獾”之意)的幼獾必须带上,因为它还太小,领养未久,不能没人照料。她最想带的当然是瑞希,必须让他离开华沙,这里的人三句话不离战争,他应该在乡间度过童年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这也将是她的最后一个无忧之夏。
雅宾斯基家在雷洋图夫卡的乡间小筑[3]深藏在一片森林空地上,离布格河(Bug River)的支流拉扎河(Rzadza)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走上六公里多,就能抵达布格河长长的无林堤岸带。安托尼娜与瑞希到达这里时,正值酷暑,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松脂香气,盛开的洋槐花、矮牵牛花丛丛簇簇,斗艳争丽。将近日落时分,高高的林梢勾留着一抹残阳,而低处已有三分夜色,蝉儿振腹而歌,尖厉绵长,夹杂着杜鹃前高后低的降调哀啼,饥饿的雌蚊嘤嘤嗡嗡,徘徊不散。
片刻之后,他们走进小筑的游廊,置身于葡萄藤的阴凉中,藤上“花容尚未绽放,只有依稀可辨的花蕾,但花香已沁人心脾,比之玫瑰、百合、茉莉,比之田野中最甜腻的黄色鲁冰花,葡萄花的香气更加柔和可亲……廊外就是茂盛的野草,几步穿过去……就是森然高耸的林墙,它们大多是嫩绿的橡树,偶尔间杂着白桦树……”(40)母子俩沉浸在寂静安宁的绿荫中,喧嚣的华沙似乎已在几光年之外,那是一段属于个体内心的广大距离,并不仅仅存在于现实之中。小楼里连收音机都没有,大自然成了唯一的课堂、消息源和游戏场。在这里,流行的消遣方式就是走进森林深处,去数一数林中的山杨树。
每年夏天他们都与这座林间小筑相约。小筑里备有锅碗瓢盆、浴缸、床单和充裕的干粮,静候主人带着一群人和动物喧嚷而至,把这里变成热闹的滑稽剧场。他们把大大的鸟笼架安放在游廊上,给凤头鹦鹉喂橘子,瑞希给小獾套上“缰绳”,劝说它随自己遛上一圈,小獾倒也不懒,开步就跑,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拽着瑞希一路狂奔。和它的其他伙伴一样,小獾同安托尼娜很亲近,安托尼娜则言必称它为“养子”。它很聪明,能听懂自己的名字,能与大家一起下河戏水,吃饭时,知道爬上床捧着奶瓶吮吸。它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挠门,为的是到外面如厕;洗澡时它会坐在浴缸里,一边微仰着身子,一边用双臂把泡沫丰富的水往自己的胸部撩,姿态与人类无异。安托尼娜在她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小獾把獾的天性与人类的习俗融合到了一起,同时又不乏它独一无二的个性。例如,它在如厕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它在房子两侧各挖了一个厕洞,外出散步时,如果想要排便,它会全速冲回家,只因它无法勉强自己在外面“随便”。但是有一天,它却突然失踪了,安托尼娜寻遍了它日间常用的休息处——衣橱的抽屉、床上的被套下、瑞希保姆的衣箱,却还是踪影全无。她俯身查看瑞希的床下,终于看到了小獾,它正把瑞希训练如厕用的小马桶推出来,爬上白色的搪瓷面,有模有样地用起来。(41)
暑假快要结束时,瑞希的两位朋友马雷克与茨比谢克——家住普拉斯基公园另一侧的某位医生之子——从波罗的海上的赫尔半岛(Hel Peninsula)回家,顺道来看他。两个话匣子叽叽喳喳没个停歇,大谈格丁尼亚(Gdynia)港口停泊的轮船,驾帆船吃烟熏鱼的海上经历,以及海滨的种种变化。暮色四合,安托尼娜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听着孩子们在门廊上交谈,分享各自的夏日冒险,想起三年前尚在幼年的儿子也曾去波罗的海边游玩过,三年后的今天,波罗的海恐怕只是儿子脑海中一个模糊不清的记忆,其中也许包括拍岸的浪花,午间沙滩上蒸腾的热气,以及滚烫到扎脚的玻璃碴般的沙砾。
“你想不到他们把海滩挖成了什么样子!到明年,恐怕海滩上就看不见一个游客了!”马雷克说。
“为什么呀?”瑞希问道。
“修防御工事,准备打仗!”
他哥哥使劲给他使眼色,马雷克一手搂住了瑞希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让他们挖呗,谁管这海滩呀。跟我们说说你的小獾吧。”
于是轮到瑞希唱主角了,刚开始他还有点结结巴巴,不一会儿就越说越流利,绘声绘色地讲起“森林盗匪”的故事,又描述了小獾的种种“不法勾当”,最后讲到小獾某夜曾私闯民宅,钻进了邻居太太的被窝,又溜出来把一桶凉水打翻在酣睡的女主人头上,三个男孩都笑翻了。
安托尼娜想:“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但这根永恒的刺,已经扎进了瑞希心里,尽管对他而言战争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听到鱼雷、工事,他联想到的也只是玩具。他会想到自己美丽的轮船,他常在拉扎河的河滩上修筑沙堡,四周是一道道水湾,里面漂荡着他的一艘艘轮船。(42)还有另一个精彩游戏——印第安战争,他常扮作英勇的牛仔,拿着弓箭射落无数松果……对于一场真正的战争即将发生的现实,他还无法理解——感谢上帝。”
这两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与安托尼娜一样,相信战争属于成人的世界,与孩子无关。她能感觉到,瑞希心里憋着无数问题,却问不出口,他怕问题太傻、太小儿科,被人看作小小孩。战争像一颗滚落到他脚边的隐形手雷,尽管人人都害怕它随时可能炸响,但他却只能愣愣地盯着它,一言不发。
“从天真的孩子口中听到战争这个话题,令人不知该作何感想。”安托尼娜一边想,一边打量着三个孩子,他们的脸都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在一盏大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想到他们的安全问题,“一阵哀伤袭来”,她感到迷茫,“一旦开战,他们将会怎样?”这是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抗拒、逃避,不敢去正视的问题。最终她这样安慰自己:“我们的动物王国位于波兰最热闹、最忙碌的城市中,就像是被首都护佑的小小自治王国。关起门来,这座动物园就是一座与世界隔绝的孤岛,横扫欧洲的邪恶浪潮似乎不可能撼动我们这座小岛。”夜色渐深,周遭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焦虑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飘荡,让她忧心忡忡。护子心切的母亲,总是恨不得在儿子生命的锦衣刚出现蛀洞时就冲上去将它补好,但此刻的她却束手无策,只能坐等世界将它撕碎。
她一心要让儿子充分享受这最后的夏日田园生活,于是,第二天上午,她就组织了一次采蘑菇比赛,谁采的松乳菇、牛肝菌和草菇最多,谁就能得到奖品和荣誉称号。她准备用这些蘑菇制作蘑菇酱。一旦战争爆发,冬天里如果能用蘑菇酱抹面包吃,就能重温林间小筑的美好时光,回想起河中的畅游和小獾种种令人忍俊不禁的作为。(43)他们在林间走了六公里多,一直走到布格河边,途中瑞希多次被扛在肩上,左思卡一路小跑,小獾则全程都端坐在一个背包中。每经过一片比较开阔的草甸,他们就停下来野餐,踢足球,小獾与左思卡担任守门员,但小獾显然会错了意,一旦扑住了皮球,它就又啃又挠。
周末时,安托尼娜大多会把瑞希留给保姆照顾,独自回到华沙陪伴雅安。1939年8月24日,星期四,就是英国再度承诺德国一旦入侵,它将援助波兰的那一天,安托尼娜如往常一样回华沙去,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环城都是防空炮兵的阵地,平民们正在挖战壕、垒路障,最让人心神不宁的是即将全民征兵的布告。就在前一天,德国与苏联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Ribbentrop)和莫洛托夫(Molotov)才宣布德国与苏联已签订互不侵犯条约,震惊了全世界。
“夹在柏林与莫斯科之间的只有一个波兰。”她想。
无论是她还是雅安,对于条约的秘密条款都一无所知。两国已经约定,分两个阶段入侵波兰,瓜分它肥沃的土地。
“外交官都是狡猾的。他们或许只是在耍花招儿。”她想。
雅安深知,波兰没有足以与德国一较高下的飞机、大炮、坦克,于是夫妇俩认真讨论起要把儿子转移到某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的计划,最好是军事上无足轻重的小镇,如果还有这样的地方的话。
安托尼娜感觉自己好像“正从一场悠长的梦中醒来,或者说正在跌入一场噩梦”。(44)无论怎么形容,这都是一次心理地震。远离华沙的政治纷扰,沉浸在“宁静恬淡、井然有序的田园生活中,在白色沙丘与依依垂柳构建的和谐乐章里”,每一个日子都能因动物们的古怪行径和一个小男孩对世界孜孜不倦的探索而变得生气勃勃。在这里,几乎可以无视所谓的天下大事,至少能乐观以对,甚至于固守天真。
[1] 原文为Valkyrie,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婢女,女武神瓦尔基里,也被称为生命女神。这个比喻契合本书中拯救犹太人的安托尼娜形象。
[2] 原文为creative attic,西喻,指脑袋。
[3] 雅宾斯基家在雷洋图夫卡的乡间小筑:许多细节来自海伦娜·博古谢夫斯卡(Helena Boguszewska),她在附近拥有一处房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