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破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李佑堂含冤报国寺

民国十五年,四川军阀佣兵自重,割据一方。刘湘占重庆,刘文辉占成都,邓锡侯占川西,田颂尧占三台,刘存厚占万源,杨森占川东。各路军阀豪强各自为政,对内自委官员,巧取豪夺,对外勾心斗角,互挖墙脚,互为攻伐。一时间,军阀混战弄得民不聊生,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天府之国呈现“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悲惨景象。

四川中州,位于长江之滨,地处川渝门户,此处依山傍水,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便是军事商贸重镇。

城东沿江而下三十里,山势绵延、山林苍翠,因漫山遍布翠竹,全年青翠不衰,仿若长江的一道绿屏,因此得名翠屏山。

翠屏山四季秀美,靠右一侧山体斜向缓缓没入江水。眼下正是枯水季节,江水退去后露出山脚一片河边滩涂。几头健硕的水牛正悠闲的埋头啃食着肥美的嫩草,江面上烟波浩渺,两三只白鹭矗立于河边尖角石堆上,歪着脑袋神情专注的盯着江水涟漪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长满芦苇的草甸子里,一丛丛齐人高的芦苇摇晃着翠绿的长叶子,轻摆着雀尾似的穗头儿。茎秆间人影晃动,几个十岁左右的放牛娃正在嘻嘻哈哈的追逐打闹,散落的苇絮随风漫天飘舞。

“哥,给我玩会儿。”

“虎子哥,我也要,我也要!”

……

几个小孩吵闹追逐着前后跑出芦苇丛。领头的孩子年岁稍长,身材纤瘦,虽然衣着朴素,但是却生的眉清目秀,眉眼中隐隐透着一股灵气。只见他高举着一只“竹蜻蜓”迎风奔跑,稚嫩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谁能追到我,‘竹蜻蜓’就给谁玩。”

“你慢点呀!”紧随他身后的一个小胖墩穿了一件白短褂,胖乎乎的圆脸上挂着几滴汗珠,此刻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他一脚踩滑绊倒在泥地里。

“你跑这么快,我不玩了!”胖墩委屈的坐起身来,抓起身边的一把泥团儿恼怒的扔向虎子,嘟着嘴哇哇大哭。

后面的几个小孩看小胖墩摔得一嘴泥,全身裹着泥巴就跟圈舍里的花白小猪模样,顿时笑的前俯后仰。

前面的虎子见状停下了脚步,顺势倒在了草丛里,随手摘了一片草叶子捋了叶片放嘴里。尖翘而又富有韵味的口哨声随同风中飞扬的柳絮一同飘扬在少年美好而又快乐的时光里。后面相继追过来的娟子和长生迎头倒在了虎子身边。

“虎子哥,昨天你在黑娃家放的马蜂窝,蛰得他家老爹肿的像个猪头,今早出门还抹了一脑门猪油啦。”长生长得虎头虎脑,说起此事还一脸兴奋。

“叫他活该,跟了白癞子家欺负我们村里人,就该被马蜂蛰。”娟子嘟着小嘴说道。

虎子听他俩讲起昨天的事情,哧溜起身,严肃的说道:“我可跟你们说啊,这事儿要替我保密,要是让黑娃他爹知道是我干的,指不定还要找上门来。不说这事了,今后你们就当没发生过。”

黑娃他爹叫李有田,跟了虎子一家同姓同族,往上论几辈还是隔房的兄弟,但是到了李有田这一辈,他家不仅置下十亩水田,又揽了镇里大地主白占奎家收租的活计,在村子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因为跟黑心的白占奎穿了连裆裤,干了不少缺德事,所以大伙背地里都叫他“狗田”。

虎子昨天在他家放了马蜂窝整他,也是因为长生他娘上山扯了一篮子野菜,而李有田居然大言不惭的说山上的那片荒地是他家的,他不仅蛮横的踢翻了野菜篮子,还带人打了长生他娘。

“谁说谁是小狗,虎子哥也是帮着我家出气。”长生小虎子一岁,歪着脑袋趴在虎子旁边,“嘿,虎子哥。我娘说你爹要把你送到镇上陈木匠那里当学徒,有这事吗?”

虎子双手枕着头重新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嗯,前些日子,我娘提过一次。”

“你爸不就是木匠吗,干嘛还要去陈木匠家当学徒?”

“我爹说了,陈木匠是他同门师兄,十里八乡就数他的手艺最好。‘白癞子’家的官帽椅、八足櫈,还有那龙凤床都是他做的,特别是那一手雕花手艺,我爹都比不过。跟着他当学徒,将来准能填饱肚子。”

旁边扎着马尾小辫的娟子开口道:“要学多久呀?岂不是今后见不到你了!”

“不会很长的,我爹说了,到陈师傅家,只要我勤快听话做事用心,师傅高兴了,诚心教你,两年就可以出师。再说平日过年过节,我不是还要回来吗?长生家的橘子树,我还没吃够呢!”说完,他瞪大眼睛露出垂涎欲滴的样子。

“这事我还没找你,上次你带人偷吃我家橘子,我妈把我一阵好打。”长生嗔怒道,起身按到虎子身上挠起痒痒。二人欢笑着,翻滚在一起。

“虎子,虎子,回家吃饭了……”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呼唤声。

虎子停止了嬉闹,起身大声答应,“知道了……”

庄稼人自古以来都是靠天吃饭。这年头过一年是一年,翠屏村里各家各户都过的穷苦。偏偏今年开春便干燥少雨,一场春旱把地里的秧苗都祸害了,村里的乡亲拼了老命日夜浇水,保着村西头那几百亩水田要死不活的拖到了六月。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接连又是半月的瓢泼大雨,田里的水稻眼看着就要绝收,其他瓜果菜苗也是不保。所以长生他娘才会到山里翻找野菜充饥。

虎子家租了白癞子五亩水浇地,本来也遭了灾,不过因为靠近水源,挖了水渠,总算还保着部分水稻挂了穗儿,再加上虎子他爹是方圆十里几个村为数不多的木匠,靠着这门手艺补贴家用,日子也算过得去。

山脚下几间简易的茅草屋,墙边堆了柴垛,门前扎了篱笆,房梁上挂了几串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古朴而又温馨,这就是虎子的家。

虎子他娘个儿不高,头顶发髻,身着粗麻衣衫,腰间系一条翠花围腰,略显焦黄的脸上温婉而平和,岁月的艰辛在她的额上刻下几道细纹。

“兰子,别玩了,去屋后叫你爹和二哥吃饭。”虎子他娘站在门口,一眼看见蹲在门前篱笆处玩着泥巴的小女孩,佯装生气的喊道。

“好。”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高兴的应承道,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头上甩动的两支小辫犹如两只飞舞的蝴蝶。

回家的虎子悄悄抬起篱笆门,一闪身窜进了屋子。他趁着妇人回灶台拿碗筷之际,快速的用手叼起一块苕片放入嘴中。

哪知这一幕刚好被妇人回身撞见,“都半大小子了,还这么没规矩,快洗手去!”妇人笑着嗔喝一声,也没生气。

虎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嘿嘿傻笑,“娘做的太好吃了。”

“就你嘴甜。”妇人放下碗筷,脸上露出母性的光辉,“虎子到陈师傅家去了以后,可要懂事守规矩,不能再像个娃儿一样,要听师傅的话,学好手艺,不能再顽皮任性了。”

“知道了,娘。”

入夜,一盏昏黄的油灯边,妇人手里的针线正在一块白布上熟练的穿插着。

男人生的浓眉大眼,黝黑清瘦的脸颊上颧骨突兀,此刻光着膀子侧卧在一旁,眼瞅着油碗里那一丝灯芯忽明忽暗的跳跃着,神色里有些倦意,“孩子都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再做。”

“不忙,虎子出门总得有套体面的衣服吧。就差一个袖口了,做完了再睡。”妇人熟练的把钢针在发丝间背了背,“去年我们家欠白癞子家的租子,你筹齐了吗?别等着李有田像催命鬼似的上门讨债,有了就尽快去镇里给人家还了。”

“前些天,到王二哥家做了点儿木工活。这两天再砍点柴火往镇子多跑两趟,换了钱就差不多了。等着后天送虎子去陈师傅家,一起给白癞子送去。”

“那就好,白癞子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去年村东头的吴老二,就是交不起租,年三十被逼得一家跳了河,一家五口人还剩一个三岁的女娃子,真是造孽呀!”妇人突然一惊,好像想起什么,侧身道,“当家的,听说前些日子陆家村遭了棒老二(土匪),那些挨千刀的凶得很!见人就杀,见钱就抢,你在外面可得当点心呀。对了,后天你去镇上还租子,你把衣服拿来,我把钱给你缝在衣角里。”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李佑堂八字大着嘞,牛鬼蛇神绕边走,没事。”男人说完打着哈欠翻身睡下。

两日后的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简陋的屋内,妇人把虎子叫到床前,一边麻利地打着包袱,一边细细地叮嘱着:“娘给你准备了两身换洗衣服,一双新鞋,两个大饼在路上将就着吃。青色短卦的衣角,娘缝进了十个铜子,救急时用。到了陈师傅家,要听师傅师娘话,干活要抢着干,吃饭要让着吃,我儿长大了,娘不在身边,出门要照顾好自己。”说到这里,妇人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

虎子拉着妇人的手,轻声安慰道:“娘,您都说了好多遍了,我都记住了。镇上离家也不远,半天路程就到了。您要是想我了,就捎个信来,我一有空就回来看您。您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妇人捧着虎子的脸欣慰的点头道:“我儿真的长大了,懂得心疼娘了。”说完扭头擦掉眼泪,“不说这些了,好像以后见不着似的。”

这时,石头和兰子也围了过来,站在哥哥身边,脸上满是依依不舍。虎子一手搂着弟弟妹妹,叮嘱道:“哥要出门了,你们在家要替爹娘多做点活儿,别光顾着贪玩。兰子,你瞧瞧你,一个姑娘家,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

“走了,虎子,不早了。”窗外的李佑堂已备好行头,扭头朝着屋里喊道。说完背着一背柴火,杵着木棍先走一步。

“来啦!”虎子答应一声,背上行囊出门快步追赶父亲。待到行至村头拐角处,虎子不禁回望了一眼。院门前,还矗立着三个模糊而不愿离去的身影。虎子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脑海中尽是母亲那慈爱的眼神。

正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自古以来,川渝大地群山环绕,交通闭塞。出川大体走两个方位,川北一线,出广元翻秦岭经汉中至西安;川东则从重庆下川江到楚天或是经川中陆路至万州出夔门。川南大多为蛮荒之地,唯有茶马古道,蜿蜒崎岖;川西为雪区,穷山恶水,陆路甚少。

来往货物入川十之八九都由夔州走水路,过三峡至重庆,再改走陆路入蜀。中州便位于川江段中端,县域内水路纵横,水系厐多,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有着八十八公里的黄金水道;陆路外接万州、石柱、垫江等五县,向北可达川北陕南,向南走茶马古道,可连通黔南贵北。再加上域内盛产食盐、桐油、茶叶等稀缺之物,历来便是贯通南北的咽喉要道和重要的商贸集散地。中州城内商号林立,水运繁忙,往来客商船只在此歇脚中转,当地民风剽悍,龙蛇混杂。

云集镇坐落于长江江畔,是中州最为繁盛热闹的水码头之一。明清时期,“忠贞侯”秦良玉曾在此开石筑寨,设关置卡。相较于寻常集镇,云集镇无论从人口、面积、产业规模等条件比较都算得上是川东重镇,繁华程度几乎可以赶得上一座小县城。

虎子随李佑堂快步穿行在云集镇的街道上,赶集的人群背了背篓、挑了竹筐在街道上穿梭叫卖,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两边招牌林立的店铺,琳琅满目的货物,让虎子这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不时好奇的扭头左顾右盼。

川渝一带的成年男人都有戴幞头的习惯,白色的帕子缠在头上裹了一圈,有防嗮、避风、保暖的作用,不过人人头上包了一块白布,走在街上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就如同草地上一朵朵盛开的白花。

李佑堂赶了早,一袋烟功夫就在集市上卖掉了柴火,闲来无事,便从肚子里搜刮出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见闻,兴致盎然的为儿子讲解着云集镇的风俗人情。

行至一处宅院前,李佑堂驻足停下,轻轻揽过儿子瘦弱的肩头,指着那座宅院说道:“虎子,这就是我们的东家,白占奎家的院子。”

虎子抬眼望去,只见街边院落青瓦高墙,两扇朱漆大门尽显雍容华贵,左右迎头坐立的石狮威严肃穆,屋檐门栏雕梁画栋,花窗石柱镂月裁云,门顶上高悬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白府”两个镶金正楷大字正中凸显。

“好一座豪门大院!”虎子不禁心中暗叹,“白癞子家真是有钱啊!”

李佑堂瞪了一眼不谙人事的愣头儿子,语重心长的嘱咐道:“虎子,记住了,背地里可以叫白癞子,当面你可得叫白老爷,我们家可租着别人几亩水浇地啦,得罪了东家,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爹,等我长大了,也买上一座这样的院子,让你和娘都住进来享清福。”虎子撅起嘴唇不屑道。

李佑堂听了儿子的话,心中既感动又无奈,他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瘦小的脑袋,说:“好啊,爹和娘就等着你长大出息,让我们享享清福。”

两人穿过热闹的正街,往北拐了个弯,来到一条背街小巷。李佑堂提着一包点心礼品,踏上三步长满青苔的石梯,熟悉地敲响了一扇小院的大门。

随着门轴“嘎吱”一声响,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打开门,笑脸迎了出来,神情颇为亲热:“是佑堂来了啊,还有虎子,你哥早就念叨着你爷俩了,快、快进屋。”

“佑堂来了呀,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先人而至。正屋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虽然他只是随意的穿着一件圆领白褂,但那消瘦的脸颊、明亮的眼神和健硕的步伐都显现出此人为人处事的精干练达。

中年男子名叫陈炳忠,和李佑堂师出同门。陈炳忠幼年读过私塾,通晓诗文,入门学艺较早,年龄也长李佑堂六岁,所以李佑堂对这个大师哥特别尊重,陈炳忠也一直很关照这个小师弟,有什么好活儿一直都带上李佑堂,两家人私下关系十分要好。

三人入屋主客坐定后,李佑堂先行说道:“好些日子不见师哥,越来越精神啦。”

陈炳忠摆手笑道:“哪里哪里,老了,腿脚干活经常都有些酸软。不过前些日子,我堂弟教了我一套五形拳,我早晚都练一遍,你别说,效果还真不错。每日练完之后都觉得神清气爽、经脉通透。什么时候有空了,师弟你也可以学学。”

“那我先谢过师哥了。”李佑堂笑盈盈的回话,随后,他转向一旁的虎子,招手示意道,“虎子,快来拜见大伯呀。”

虎子依照父亲先前交代的规矩,正身上前几步,走到陈炳忠面前拱手躬身行礼,“虎子拜见大伯。”

陈炳忠微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虎子,见他虽然身形偏瘦小,皮肤微黄,但五官端正,面容清秀俊朗,特别是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噗嗤闪动着朴实和善良。陈炳忠心中暗自点头,对这个孩子颇为满意。

他扬了扬手,招呼虎子走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是拜我为师,从今往后看见我便不能再叫大伯,要叫师傅。还有,你以后也不能再叫虎子了,那是小名。你长大了,拜师学艺,将来更要自立门户,总不能还叫小名吧。”

“师傅,虎子——不,徒儿李丹青明白了。”虎子反应很快,而且人前毫不怯场,上前冲着陈炳忠大大方方的又施了一个大礼。

“李丹青?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精忠报国丹心不改,民族气节光照史册,这名字好!好啊!”陈炳忠连连叫好。先前看着这孩子乖巧礼貌,现在一说话更是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陈炳忠打心眼更是喜欢。

李佑堂听着师哥提及儿子的名字,还能说出这么一堆道理出来,立即高兴的解释道:“不是师哥今天说起,我还不知道虎子的大名有这么深的含义。丹青这名儿是云集镇上一位算命先生取的。当年生下虎子后,我没念过书,就请算命先生给起了个名。虽然当时不知道有啥意义,但念着顺口,觉得好听就用了。”

“可惜可惜呀,好男儿本该保家卫国,驱逐鞑虏,为天下开太平盛世,但丹青却只有跟着我拿着锤子、铁锯做这些修修补补的事了。”陈炳忠摇头无奈道。

李佑堂赔笑道,“师哥说笑了,丹青哪有那本事,也没那个命。能在师哥你这里学一身手艺养家糊口,我们为人父母的也就安心了。以后就请师哥严加管教,丹青若是做得不对,你就当做自己的娃儿,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陈炳忠摆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丹青这孩子聪明伶俐,我定会好好教导他。只是,我这手艺虽然能养家糊口,但终究比不上那些能建功立业的大事。希望丹青将来能有更好的出路吧。”

李佑堂听了,心中也是一阵感慨。他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到白老爷家交租子。今天就把丹青托付给师哥了,改天再来拜访。”

陈炳忠挽留道:“急什么,天都快黑了,吃过晚饭再走也不迟。我们两兄弟有些日子没有好好聚聚了,今晚就一起喝几杯如何?”

“不了,今天还有事,改天,改天师弟一定好好陪师哥喝个痛快。”李佑堂想到交租的事情还没办妥,连忙起身推脱道。

“不行,今天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吃了饭再走!”陈炳忠态度坚决,一手抓住李佑堂的手腕,不让他离开。他望向门外,高声喊道:“秋月,你快生火做饭,顺便到会仙楼弄两个小菜,打两斤好酒,我要和师弟好好喝两杯。

李佑堂拗不过,再加上有求于人,只有勉为其难的坐下,继续陪着陈炳忠闲聊。

饭桌前,两人推杯换盏,虽然李佑堂尽量控制着酒量,但几杯下肚后,也是面红耳赤。陈炳忠今天心情格外好,几杯酒后,拉着李佑堂开始聊起一些成年往事。

“佑堂呀,当年你进师门的时候,年龄最小,个头还没丹青高呢。那时候你还没出师,师傅就病故了。他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要我照顾你们几个师兄弟。这些年过去,我一直觉得没照顾好你,愧对师傅呀。来,我们再喝一杯。”陈炳忠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李佑堂心里装着交租的事,虽然举杯应酬,但只是轻轻抿了抿,并没喝多少。他见陈炳忠有些醉意,便想劝他少喝些,但话还没出口,陈炳忠已经自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你对我有意见?”陈炳忠斜眼瞥了李佑堂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说道,“我自罚一杯。”说完,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趁着师兄弟喝酒叙旧的空儿,秋月(陈炳忠媳妇)已经带李丹青在隔壁厢房铺好了床铺。此时,他领着丹青过来,见陈炳忠已经有些醉态,便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板着脸骂道:“你喝多了,又耍什么酒疯呀!”

陈炳忠不依,嘴里嘟囔着:“酒给我,我没——没醉,男人喝酒,妇人家少管︕”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伏在桌子上,脑袋也耷拉下去,只有高高举起的右手,仍然在无声的抗议着。

秋月面含歉意的看着李佑堂,“你师哥喝多了,别理他。今晚你就和丹青挤挤,我已经在隔壁厢房给你们铺好了床铺。”

李佑堂抬头望向门外的天色,估算着现在大约是酉时刚过。他心中暗忖,白老爷此时应该还未就寝。毕竟此处离白府也就只隔了几条街道,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于是,他站起身来,婉言推脱。

秋月挽留几句,但看李佑堂样子确有事情要办,便不再强求。她带着丹青将李佑堂送到门口,并细心的嘱咐他一路小心。

李丹青看着父亲脸上有些酒意,说话间踉踉跄跄的走出房门,急忙上前一把扶稳了他的手臂,“爹,还是我送你过去吧。”

李佑堂摸着儿子的脑袋,柔声道:“丹青,你刚来不认道,不然待会我还要送你回来,在师傅家要用心学本事,别让你师傅和师娘操心。”

李丹青懂事的点了点头,应承道:“知道了,爹。”

随后,李佑堂转身走出了陈家小院。秋月拉着丹青一直送到了街口。

“天黑,慢着点……”秋月叮嘱道。

“都回吧,没事,今晚月色好,走夜路不碍事。师哥还在桌子上趴着啦,回去照顾好师哥。”李佑堂挥了挥手,也没回头理会满眼不舍的儿子,径直消失在道路尽头。

夜色渐浓,李佑堂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白府门前。两尊石狮青面獠牙,冷冷的注视着街头。李佑堂上前,抬手敲响了那扇朱漆大门。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伙计打开了门,只露出一条缝,探出脑袋问道:“谁呀,这么晚还来敲门。”

李佑堂赶紧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说道:“伙计,劳烦你通报一声,我是翠屏村的李佑堂,来交租子了。”说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酒嗝,酒气随之溢出。

那伙计闻到李佑堂身上的酒气,厌恶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哪有这么晚来交租子的,老爷不在家,明天再来吧。”说完,他不客气地“啪”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门板险些撞上了李佑堂的鼻梁骨。

伙计让李佑堂吃了个闭门羹,但是他这样的泥腿子早习惯了白眼,心里并不在意。

白府门前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围墙上的野猫突然窜下,惊得左右徘徊的李佑堂一个哆嗦。他闷头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手里紧拽着衣角里包裹着的银元,心中焦虑不已。

这些都是他辛苦攒下的租子钱,带着这些钱财走夜路,他只怕路上有什么闪失。思前想后,李佑堂觉得无论如何今晚也得把租子交了才能安心。于是,他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再次敲响了白府大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伙计,露出一张不耐烦的面孔,“你这人咋回事,怎么还没走呀,不是说了白老爷不在家,到临溪镇舅老爷家喝喜酒去了,明天才回。”

李佑堂身体微屈,笑呵呵的说道:“小哥,你看翠屏村来一趟不容易,再劳烦你通报田管家一声,他老签字画押把租子收了也成。”

然而,伙计却毫不客气地回道:“田管家他娘病了,前天就回家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明天再来吧。”

“这可咋办啦?诶……”可是,还没等李佑堂反应过来,大门再次“啪”的一声关上了。

李佑堂转过身,神情有些失落。现在怎么办呀?再回陈炳忠家似乎有些放不下脸面,毕竟话已经说出了口;找家客店又心疼钱,而且如今这世道,客店里什么人都有,也不保险。

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月至中天,明亮的光辉洒满大地,路面也能看个大概。他心中一动,暗想脚程若快些,或许丑时便能到家。更何况酒壮熊人胆,此刻他酒意微醺,浑身燥热,借了一股酒劲便闷头向了翠屏村走去。

从云集镇到翠屏村大约要走三十里山路,途经来福村、秋山坪、陈家沟、护国寺、回龙湾等几个村落。来福村、秋山坪离云集镇不远,地势平坦,沿途都有住家人户,并且李佑堂出发之时还不到亥时,沿途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烛火,听见嘤嘤丝丝的话语声,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

行至陈家沟时,已是深夜子时。此处位于两山之间,巨大的山体像两道屏障,遮挡了光线。浓密的树木间,仅有几缕斑驳的月光透过缝隙,洒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显得格外幽深寂静。路边草丛里不时有虫子窸窣作响,两边密林间偶尔传出几声急促而凄厉的啼叫,让人不寒而栗。

李佑堂此时已经完全醒了酒。半夜孤身一人行走在这荒山野岭,他只觉得背心发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恍惚间总觉黑暗中有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好似随时都会龇着牙扑来。惊骇之下,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

过了陈家沟,李佑堂一路往上爬过一侧山脊。此时,月光钻过云层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李佑堂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一半。他寻了一处山石坐下歇气,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清凉。

在陈家沟时,李佑堂一路绷紧了心弦,一手攥紧缝在衣角的银元,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此刻,他额头舒展,抹了一把汗水显得轻松了不少。

看了一眼山脚的陈家沟,李佑堂脱下早已被汗水湿透的外衣,自嘲的摇了摇了头,“老大的爷们,怕个啥,都是自己吓自己︕”

山对面就是报国寺,翻过报国寺下了山就是回龙湾,湾子里还住着好几十户人家。想到这些,李佑堂也渐渐安稳宽慰了许多。

稍作歇息后再次起身上路,回想刚才在陈家沟那恐怖的场景,李佑堂决定不再走老路下山去穿山沟爬山坡,而是沿着山脊转到对面山头的报国寺。

近几年也没听说报国寺附近有猛兽伤人,但一想到老人们嘴里长念叨的“狼走山脊,狐走山腰,獾走沟底。”的古话,李佑堂还是在路边捡起了一根木棍防身。

约摸走了大半个时辰,报国寺已经尽在眼前。虽然寺庙年久失修,但二层高的主殿在夜色下还是显得高大威严,屋脊檐角在夜色中轮廓分明。

报国寺修建于明朝正德七年,迄今已历400年风雨。当年朝廷派兵平息了四川暴乱后,当地官员为归化民意、抚慰民心,组织乡绅村民筹款出力在此修建了报国寺。至修建以来,寺庙由于地势偏僻无人管理,除主殿外其余裙楼偏殿都已破败坍塌,和尚主持来来走走,香火也是时断时续。直到前些年,一位云游的老和尚至此住下,另立了文殊菩萨和观音菩萨金身,附近山民才开始上山求官求子,寺庙逐渐有了些人气香火。

寺庙大门前杂草丛生,一对护法石狮半掩在草丛里。李佑堂本有些饥渴难耐,驻足寺门想进寺讨些水喝。但半夜三更又恐主持早已睡下,他不好冒失打扰,徘徊片刻只有作罢,绕过山门准备下山。

突然,前路乱石中骤然窜出两个黑影。因为距离较近且月光如华,所以李佑堂第一眼便看出了人形,只是无法辨清容貌,并且荒郊野岭的也不知是人是鬼。

李佑堂顿觉脑袋嗡嗡作响,心脏咚咚直跳,望着来人哆嗦着问道:“你——你——你们是谁?”话一出口,李佑堂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在说话,极恐之下连声音都变得尖细走调。

“废话少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要来,撞到爷手里,不扒两层皮,休想离开!”其中一人挥着钢刀挡在道上,声音低沉而凶狠就如闷在罐子里说话。

“识相的,留下过路财,饶你不死︕”另一人恶狠狠的举着一把三尺来长的弯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清幽的寒光。

李佑堂缓过神来心中暗叫不好,看来今天是遇到棒老二了。往日里倒也无所谓,自己身无分文穷汉一条,抢就抢吧,只要不害了性命。可是如今身上带着银钱,要是让土匪抢了去,这大半年忙里忙外算是白干了,并且“白癞子”那里又拿什么去交租呢?

狗日的,老子和你拼了!李佑堂鼓了一股勇劲,可是看着两个举着刀的棒老二步步逼近,心中又瞬间泄了气。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白白丢了性命也不划算,干脆先拿出几个铜子,看看能否糊弄过关。

李佑堂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说道:“两位好汉,我是翠屏村的,今天送娃到云集镇当学徒,出门只带了两个铜元,全都孝敬二位大爷,求大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完扔下手里的木棒以示诚意,颤颤巍巍的从裤兜里摸出两个铜元,恭敬的双手奉上。

其中一人见李佑堂没有反抗,便快步上前将铜钱从李佑堂手里一把夺下。

可是那土匪摊开手见掌心里只有铜子两枚,顿时眉毛一挑,面露鄙夷的喝道:“你个瓜娃子,日白扯谎,当打发叫花子啦!老子搜一下,要是你敢扯把子,老子弄死你!”说完蛮横的一把拉起李佑堂衣襟,便要搜身。

李佑堂只穿了件汗褂,外面套一件单衣。虽然媳妇将钱缝在汗褂贴身的衣角处,但是三块银元叠在一起,只要伸手一模衣角就露了馅。眼见对方只有两个人,而且身形瘦小,如果舍命一搏兴许还有些机会。想到此处,李佑堂余光一瞥,见刚才扔掉的木棍就在脚边,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老实点,莫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五岁放火、十岁杀人、十五岁闯荡江湖无敌手……”拽着李佑堂衣襟的那人嘴里忽悠着,一手拉住李佑堂,一手提着钢刀,回头看向身后的土匪,“虾爬,还在做爪子(干什么),快过来搜噻。”

趁着土匪回头,李佑堂突然发力挣开手臂,迅速抓起地上的木棍猛的朝上挥出一记闷棍。

二人距离较近,土匪不及躲闪,木棍不偏不倚重重的抡在土匪的下巴处。那土匪回过身来,只感觉下颌骨都快被敲碎,咧开嘴翻了个白眼,倒地昏死过去。

那名叫虾爬的棒老二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双手握刀和李佑堂对峙。

“来呀,看老子不剁了你……”虾爬嘴里虚张声势的叫嚣着,挥着刀片子挡住去路不让李佑堂逃走,“舵爷、舵爷,有硬茬(狠角色)!”

随着虾爬一阵大喊,寺庙大门随即打开,十来个棒老二气势汹汹的一股脑冲了出来,前面两人一手举个竹筒火把,后面几人提着长枪火铳,迅速把李佑堂围在中间。

李佑堂没有想到寺庙里还藏有土匪,等他反应过来前后退路都已被堵,只能举着木棒护在身前,双脚却是不自觉的打着颤儿。

冲在前面的土匪也不急于近身,只是将人团团围住,一个个神色恭敬的向了寺庙大门处望去。最后走出寺门的一个土匪,身形矫健,走路带风。前边的土匪见那人过来,纷纷避让两边,让出通道。

只等那大个土匪走到人前,李佑堂才看清来人样貌,只见为首这人身高八尺,肩宽体壮,虎背熊腰,披着半张豹皮夹袄,手上戴了铜皮手腕,腰间拉了一根虎头板扣,左脸一道刀疤显得狰狞凶狠。

“刀疤”轻蔑的瞟了一眼李佑堂,却转向土匪喝道:“虾爬,才一个点子,你娃惊叫唤做撒子!”。

虾爬立马矮身走到壮汉前,“舵爷,你老叫我和锅巴今晚站卡子(放哨),遇到个点活(容易拿下的人),都盘问过了,前面翠屏村的,空子(外行人),点背(不顺)窑变(出事了),锅巴烫了(伤了)。”

“吗那个巴子的,老子陈三炮的人也敢动,来人,码了(绑了),拉进屋退退神光(灭了威风)。”壮汉看着李佑堂怒目道。

李佑堂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见一下冒出这么多棒老二,早已没有胆气,只吓得扔下木棒跪地求饶。旁边一众棒老二一拥而上按住他压在地上,拿出绳索粗布捆住手脚、堵住口鼻,架进了寺庙。

中州境内有三大山脉,一是九蟒山,二是猫儿山,三是方斗山。九蟒山在北,猫儿山在中,方斗山在南,山势都成东西走向,将中州地貌自然分割成三山夹两槽的地形,自西向东的长江便是从九蟒山和猫儿山的沟槽中取道东流。三大山脉中以九蟒山尤为挺拔,山势虽比不上昆仑的高大、华山的险峻,但海拔最高处也在三千米以上。

那脸带刀疤的匪首叫“陈三炮”,肩背一口太平刀,腰插一杆紫檀木包铜烟枪,只因每日里早中晚时雷打不动的都要来上三炮大烟,所以绰号“陈三炮”。陈三炮为人凶狠好斗,因早年间在老家杀了人犯下命案,便一不做二不休纠集起二三十人落草为冦,前阵子陆家村的事就是这伙人干的。

报国寺坐落于猫儿山腹地,而这伙土匪的老巢原本在方斗山凌云观,中州境内三山十八寨的土匪各有各的地盘,平日里也不随意越界。

近日那陈三炮得了线子消息,临溪镇的吴启坤(白癞子的舅老爷)新纳了一门填房,于是昨晚半夜里就带人翻过猫儿山过了江,准备趁着吴启坤大喜之日干他一票。

可是白癞子的表弟涂觉民在杨森的二十军第四混成旅十一团任团副,部队就驻扎在中州。今天他也赶到临溪镇贺喜,随行还带了一排警卫。

陈三炮带了人马到临溪镇逛了一圈,发现吴启坤前后门都站有穿着灰布军装、顶着大檐帽、扛着汉阳造的正规军把门。这帮土匪平日里为祸乡里倒是豪横,但遇上正规军却瞬间认怂了。仅凭手里这二十几号人,七八只马枪火铳,陈三炮还不敢和军队硬碰硬,只有心中暗骂晦气,连夜带着土匪撤了回来。

土匪一众行至报国寺,眼见天色已晚,便绑了寺中一老一小两个僧人,准备借宿一晚后,次日再赶回凌云观。也是李佑堂命里有此劫数,两拨原本不会相遇的人偏生在这报国寺外意外相遇。

报国寺这条道平日里也没有多少人过往,更没有什么油水。陈三炮今晚只是借宿,无意打劫,只是依照老规矩在寺庙前后留了个哨儿,以防不测。谁知瞎猫遇到死耗子,李佑堂在寺庙门前遇见的两个土匪只是陈三炮放的两个哨卡。

虾爬和锅巴在这伙土匪里入伙最晚、层级最低,每次分赃也最少,都做些值班放哨,埋尸扛货的低贱活。二人今夜蹲守在大门外,却恰好遇见李佑堂一人赶夜路。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两个棒老二起了心思干上一票、捞点私活,哪想一出手竟连李佑堂都搞不定。

寺庙里,高大的佛像举着铁锤、怒目圆睁,在殿前火光的映衬下,好像索命的厉鬼。李佑堂和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被分别绑在大殿的三根柱子上。待两个土匪将李佑堂系牢困实,虾爬便迫不及待的上前把李佑堂浑身搜了个遍。

李佑堂开始还心存一丝侥幸,待到虾爬摸到内衣衣角,终是让他摸到了硬邦邦的银元。虾爬面露喜色,连拉带扯的从李佑堂内褂衣角处扯出了三块银元,向着陈三炮惊喜的叫道:“有片(钱),老头(银子)三块!”

陈三炮从虾爬手中接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咧开嘴脸上露出一丝邪笑,“看不出来,这个生毛子(乡巴佬)兰头海(钱很多),老子今早出门,插了签烧了纸,劫不了吴启坤,半道捡上你这货,也算没有空搞灯,说!你到底是做撒子的?”

一个土匪配合的上前取了李佑堂嘴里的粗布。李佑堂早已憋得脸红筋涨,剧烈的咳嗽几声,略带哭腔道:“舵爷,我真的是翠屏村的木匠,今天送娃到云集镇陈炳忠家当学徒,去年收成不好,在白老爷那里欠下租子,今天顺道准备连本带息还给白老爷,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问嘛。”

“难得听你这些狗儿麻糖(乱七糟八的东西)!”陈三炮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佑堂,也不似有钱人的样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回头看向旁边矮个儿土匪,“师爷,鹊一下(看一下)”

矮个土匪见状心领神会,上前翻起李佑堂的双手,又闻了闻气味,回头朝陈三炮点点头,“有茧巴子,没得火药味。”

“舵爷,我没有哄你,现在钱也拿了,我求你了,你就放了我嘛。”银元已经被搜去,李佑堂现在别无他法,只有苦苦哀求陈三炮放过一命。

陈三炮冷眼看着求饶的李佑堂并没有半点怜悯,平日里杀人无数,也不在乎身上再多一条人命。他斜着眼扫过门边几个新入伙的棒老二,心想正好借此机会立威破胆。

陈三炮打定了主意,眼神中杀机乍现,“老子有个规矩,出门必见血,今天正好叫兄弟练练手,开开眼。崽子们,国有国法、帮有帮规,哪个今后敢反水的(叛变),醒二活三的(乱搞不听招呼),我陈三炮‘认得圆的认不得扁的’(对事不对人),老子不‘毛’你是‘虾’的(不杀你不算人)。”说完端了水碗泼在地上昏死过去的“锅巴”脸上。

锅巴一个激灵苏醒过来,摸着下巴处的伤口昏昏然爬起身来,脑子好似叫刚才那一棍打傻,这家伙眼神呆萌,嘴角还滴着血泡子,愣愣的看着一屋子人。

“娘的,傻了呀?”陈三炮抬腿就是一脚,对着锅巴骂道:“你个怂包憨货、一个生毛子都收拾不了,你还混个铲铲!去,他囊个弄你的,你就囊个弄回来!”。

锅巴终于回过神来,转头面露狰狞的看着李佑堂,“你敢打老子,看我不弄死你!”

刚才那一棒子让锅巴破了光,锅巴肿了半张脸,下手没有留情,对着李佑堂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的李佑堂凄声哀嚎,连连求饶。

“回来,锅巴,拿这个去。”陈三炮抄着手笑看锅巴打人,但还嫌不够刺激,抬腿从靴子里掏出一把亮光光的匕首“哐当”的一声扔在地上,“看你娃,有没得这个胆子,吹灯笼(挖眼),短利子(割舌),拿梁子(砍头)”。

锅巴看见地上闪着寒光的匕首愣了一下。周围一众土匪聒噪的跟着起哄,似乎见惯了这杀人的场面。锅巴自打投了陈三炮后还没有见过血,虽然心里多少有点畏惧,但转念一想自己今天在匪众面前要是不敢杀人,今后便在绺子里抬不起头,于是横下一条心捡起匕首,转身目露凶光的朝着李佑堂缓缓走去。

李佑堂刚才已被打的七窍出血,气若游丝。他恍惚中抬眼看见锅巴拿着匕首凶巴巴的走向自己,知道大限已至,拼了命的挣扎起来,“救命呀、杀人啦、救……嗯……嗯……”还没叫两声就被身旁的土匪拿布塞住嘴巴。

“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旁边的老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一脸不忍的劝说道,“人命关天,还请施主心存善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

“老秃驴,你信不信老子连你也一刀宰了!”锅巴作势上前比划着匕首恐吓道。

“住手,你个龟儿子,哈得着不住,你毛(杀)了这两个和尚宝宝,今后你过路去哪里借宿打尖,哪个给你烧火做饭、端茶递水,真是个瓜娃子!”陈三炮在旁边怒喝道。(土匪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祭祀丧事不抢,鳏寡孤独、邮差货郎、行医算命不抢,大车店、棺材铺、寺庙道观不抢。)

“舵爷,不杀了他两个,明天周围团转就晓得是我们做的了。”锅巴回头争论道。

“呸,你以为你还是个大善人啦,是观世音转世,你娃就是个棒老二、贼娃子!害怕别个晓得了,我就是要让他们怕我,晓得我陈三炮杀人不眨眼,遇到给老子躲远点,去,把他们嘴巴堵了就是了。”

两个土匪随即跳了出来,拿了破布分别堵上了两个和尚的嘴。屋子里安静了不少,静得能听见李佑堂咚咚的心跳。

锅巴缓步走到李佑堂跟前,二人近得可以感受彼此的鼻息。锅巴第一次杀人,平日里吼得凶,较起真来,还是不自觉的心慌手抖。

“锅巴,你龟儿不敢下手,今后就只配舔碗打杂。”身后的陈三炮一腿蹬在佛龛上戏虐道。

锅巴被陈三炮言语一激,突然瞪眼看着李佑堂,露出一口黄牙,狠狠的说道:“大哥,到了阴曹地府,你莫怪我,怪就怪你自己活该背时,命不好。”

李佑堂无助的拼命摇晃着脑袋做着最后的挣扎。活人挖眼,锅巴还是没有经验,随着李佑堂拼命的摇头,他举起尖刀却迟迟没有对准部位。两边的土匪不得不帮忙揪住李佑堂的头发,让他动弹不得。

看着刀尖慢慢的抵近自己的瞳孔,李佑堂大气直喘,胸口剧烈起伏,全身因为害怕颤抖不已。伴随着一声闷哑的惨叫,一抹血红映上了眼帘,李佑堂眼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