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叶家庄开仓放粮
离开了俞城县,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平原县的地界。翻越了一座小山丘,前方的道路变得越加平坦,一路北上逃难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面色饥荒、嘴唇干裂,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挎着包袱或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路途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可是逃难的人群至此早已麻木,呆滞的眼神里看不出悲喜。
“听说过了平原县就是德州了,”路人低声议论,“到了德州,咱们就能搭上火车,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于航听闻,心中生起一丝悔意。自洪水泛滥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天,他们能逃到此处实为不易。要是当初听了李丹青的意见,返回上海走水路,或许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北平,而不必在这荒郊野岭中受尽艰辛。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让于慧已是吃不消。今早离开俞城县后,又下了一趟雨。几人未带雨具,只能任由雨水淋湿了衣服。走到现在,于慧只觉得手脚冰冷,背心发凉。
李丹青注意到于慧的脸色不对,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竟然滚烫如火。于航和于东闻讯赶来,关切地询问于慧的病情。于慧咬着牙,坚持说自己没事,试图挣扎着起身赶路。然而,她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荒郊野岭里又找不到个医生郎中。于航心中焦虑,连忙蹲下身子,说道:“哥哥背你走,到前面镇上找个郎中看看。”
于慧看着哥哥单薄的身体,摇了摇头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这时,身旁的李丹青揽着于慧,说道:“要不,我背你走,我练过武功,身子壮实。”
于慧看着李丹青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竟点点头同意了。
李丹青背着于慧依然健步如飞,九十来斤的于慧对他而言似乎毫无负担。这一幕让于航看在眼里,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尴尬。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哎,女大不中留呀,亲哥还是没有情郎好。”
于慧紧贴在李丹青背上,那宽大的背膀隔着衣衫散发出男人气息,让她觉得温暖而有些迷乱。她庆幸自己可以紧闭双眼,这样就不至于让人窥见她脸上的窘态。然而,她脸颊上那一抹红晕却无法掩饰,反而更添了几分可爱与羞涩。
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李丹青。对于他的要求,自己总是无法拒绝。现在想起,倒是觉得让哥哥有些难堪。
他们继续前行,又走了三五里路程,远处天际线上出现一处村落。虽然没有城镇规模,但可见碉楼女墙、哨塔城门。城墙之上旌旗飘舞,而高墙之外则密密麻麻聚集了三四百个黑点儿。
一路过来,黄泛区村庄凋敝、十室九空,见着如此雄壮的城楼,逃难的乡民兴奋不已,以为碰见了豪族大户,总可以讨些施舍。
李丹青他们随着人流很快来到城墙外。城下的人群自然分为两拨,一群是衣衫褴褛,面色枯黄的逃难流民,他们手持木棍,捧着破碗,拖儿带女,看上去凄凄惨惨,总计有三四百人。而另一边,则是一群山贼土匪,他们手拿鸟枪火铳、刀剑木棍,为首几人还骑了两匹脱了毛的瘦马。他们打着一面白杆黄底的大旗,上面赫然写着“燕子山”三个大字,人数也有一百来号。
两拨人泾渭分明,身份也截然不同,但此刻却相安无事。土匪并没有劫掠难民,毕竟在一场大水灾之后,大家的共同目标都变成了填饱肚子。此刻,城墙的几处大门都被饥饿的人群堵得严严实实,他们敲打着锅碗瓢盆,叫嚷着要求庄子里的人开门煮粥赈灾。
听难民说,这里是叶家庄,家主叶承德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地主。他平日里视财如命,虽然家产万贯,良田千亩,却是个出了名的铁公鸡。这次洪水,十里八乡都遭了灾,但他家却靠着高墙大院没被大水冲毁。尽管家中仓库的存粮都被水浸泡,然而叶承德却宁愿看着粮食烂在仓库,也不施舍给过往灾民。
现在,村里的村民,逃难于此的流民,甚至附近燕子山的土匪都没了粮食。他们齐聚在叶家庄下,想要讨要些吃的。可那叶承德哪里舍得,不仅紧闭大门,甚至还派了二十多个护院在城墙碉楼上严阵以待。他们守着高墙大院,手里还有长枪土炮,土匪们也只能望而却步。
尽管村民和土匪的做法有些蛮横,但也是迫于生计,碰到天灾人祸,谁也没办法。正所谓人命关天,李丹青沿途也遇见了不少地主豪门主动施粥救灾的善举,他觉得叶承德既然是远近最大的地主,家里明明还有余粮,理应效仿他们,多少拿出点粮食来接济灾民。并且,李丹青也想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让于慧养养病,于是便义无反顾的站在了灾民一边。
对峙的局势已经僵持了小半天,可那庄子里的人就是不开门。李丹青无奈地将于慧交给一旁的于航,和于东扒开人群,走到人前驻足观望。
这时,只见土匪阵营中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浓眉大眼,身形剽悍的汉子驱马跑出人群,身后跟了两个提了刀的小喽喽。
三人策马跑到城门楼子下站定后,马上的汉子提了鞭子,对着碉楼上喊话道:“叶承德,我是‘燕子山’的秦坤。这次洪水,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老百姓没了活路,而你家粮食都烂在库房里长毛了,你就放点粮食出来救救乡亲们,也算为你祖上积点阴德吧!”
话音刚落,就听楼上传来嘶哑而略带讥讽的声音,“秦大当家,我叶家庄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还是回你的燕子山当你的山大王去吧。再不走,我的枪炮可不长眼!”
秦坤一听这话,只觉胸中一股邪火窜了上来,但他仍是强压了一口怒气,接着说道:“叶承德,你也知道燕子山的规矩,我山寨从不滥杀无辜、欺害百姓。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手下的兄弟都饿着肚子,就算我找你借点粮食,你让我先撑过了这一关,日后定当如数奉还。”
然而,楼上那人却毫不松口:“秦大当家,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叶承德辛苦大半辈子才积下这点家业,我与你素不相识,凭啥要把粮食借你?再说我叶家庄上下几十口人也要吃饭,没有多余的粮食,你就到别处去借粮吧。”
秦大当家听叶承德说死了不松口,一点面子不给,顿时就急了眼,横眉道:“叶承德,你给我听着!好话你不听,我就让我的兄弟杀进你的叶家庄,到时鸡犬不留,你可别后悔!”
叶承德不屑地冷哼了声,嘲讽道:“秦大棒子,我知道你不是善茬,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你去打听打听,当年瓦屋山的‘候秃子’是怎么折在我叶家庄的,就凭你那几根烧火棍也想闯进我叶家庄?做梦吧你!”
“妈的,叶承德你个老不死的油盐不进,今天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厉害!”秦大当家现在已是怒不可遏,勒马转身吼道,“二狗,给我带人把这破门给撞了,今儿个就血洗他叶家庄!”
眼瞅着土匪们摩拳擦掌,准备撞门,李丹青急忙招呼身边的难民退到一旁,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一通锣响后,就见几十个土匪抬着一根大圆木冲出了阵营。前面两人举了一块圆形木盾,嘴里大叫着往大门冲去,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给我打死这帮不要命的土匪!”城墙上,叶承德叫嚣着,“打死一个,赏银元五块!”
城楼上的长枪火铳瞬时一起朝着冲过来的几十个土匪射来,虽然枪法不咋地,但架不住火力密集,一阵枪响后,撂倒了好几个土匪。
李丹青在一旁观战,看着这送人头的打法也不由得直摇头。那叶承德手下用的是汉阳造,而秦坤这边还跟冷兵器时代一般,举着木盾、拿着砍刀,那不是送上门的活靶子吗?
眼见土匪们就要冲到楼下,碉楼上的人毫不留情地砸下石块,浇下火油。那抬着圆木的土匪们如同保龄球瓶般纷纷被石块砸中,尤其是那两个被火油淋个透心凉的土匪,倒在地上翻滚哀嚎,声音如同杀猪般凄厉,吓得其他土匪纷纷丢下圆木,慌不择路地逃回。
突然,碉楼里传出一声巨响,只见一门大管子土炮冒出一缕青烟,一颗碗大的铁球呼啸而出,在秦大当家身前十米处砸出个大坑。虽然没伤到人,但那声巨响和飞溅的泥土,却让一众土匪吓得趴在地上,哆嗦着不敢冒头。
“狗日的叶承德,老子操你祖宗!”秦大当家的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的大骂道。虽然他嗓门很大,可是任谁也看得出,这位大当家不过是骂了两句过足嘴瘾、虚张声势罢了。
一次冲锋就折了十来名手下,作为一寨之主,秦坤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手下这帮弟兄,虽然人数众多,但装备实在寒酸。总共一百来号人,制式步枪只有可怜的六杆,鸟铳九把,其余的都是扛着大刀片子,有的甚至只拿了一根木棍就下了山。一大群咋呼呼的看着吓人,真要明刀明抢的干,人家守着五六米的城墙,按刚才的打法,再冲十次也是白搭些人命,恐怕拼完了老本也近不了城门。秦坤一时间立在原地,恼怒地挠着头皮,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大当家,要不趁热打铁,叫二狗子再冲一次。”旁边一个土匪说道。
二狗戴了一顶狗皮子帽,贼眉鼠眼的一副奸猾长相。这家伙虽然身材短小,不过腿脚灵活,刚才他抬着圆木冲在最前面,居然还能躲过石块和火油,啥零件不少的跑回来,也算捡回了一条狗命。此刻,听着城墙下被石块砸中的土匪还在痛苦的哀嚎,二狗仍然心有余悸。
听到天杀的“胶皮”竟然鼓动大当家让自己再冲一次,他怨毒地瞪了“胶皮”一眼,嘴里提议道:“大当家的,我看还是等了天黑再摸过去。咱们兄弟都是夜猫子,没必要以己之短,那什么来着……”
“博人之长。”旁边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过了二狗的话。
二狗话到嘴边,无奈胸中无墨,一句话说了半截,见有人提醒,立时跟着重复了一遍:“对,以己之短博人之长。”说完,他惊讶的找向身边说话之人,心想着今后寨里写绑票、拟文书的破事也算有人啦。
可是当他转过头时,却不知身边什么时候,就站了一个陌生的大个子。二狗子人短,看向李丹青时,不自觉的仰头抬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和疑惑,“你他妈谁呀?”
李丹青没有回应二狗,而自行说道,“这样的打法,即便到了晚上也冲不进去,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滚一边去!”二狗正想发作,不料秦大当家对准他的腚沟子就是一脚,踢了他一个踉跄。
接着,秦大当家目光转向眼前不请自来的李丹青,脸上露出好奇之色,“哦?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但我有几个条件,”李丹青沉稳地说道,“进入叶家庄后,所有人必须听我的。”
“什么条件?”秦大当家询问道。
“进了叶家庄,第一不准杀人放火,第二不准劫财劫色,第三,所有粮食我来分配,包括过往的流民,人人有份。”李丹青明确地列出了他的条件。
“行,我答应你。”秦大当家几乎不假思索的答应下。他此次下山就是冲着粮食而来,只要能养活手下百十个弟兄,其余的也无关紧要。
“好,这可是‘大当家’亲口应下的,待会你可要管好你的手下,要是谁敢不从,我伤了谁,可别怪我。”李丹青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说着,但言语中却显出几分霸气,让人不敢小觑。
秦大当家瞅着李丹青,心里直犯嘀咕:难民堆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身形俊朗、壮气吞牛的年轻人。而且看他说话间气定神闲,脸不红心不跳好似成竹在胸,也不像在开玩笑。姑且不论他有没有真本事,眼下这个情形也只有试一试再说。于是,他拍着胸脯说道:“小兄弟,你放心,我秦坤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儿绝不含糊。”
二人说定后,李丹青领着一众土匪往前走了十多步,一手指着叶家庄说道:“这庄子有前后三道门,青石垒砌的城墙高六米,前后门各有碉楼一座,你们手里没有重武器,硬冲大门那就是给楼上的枪炮当靶子。就算冲到墙根儿,楼上又砸石块,又泼火油,楼上的人居高临下,攻城的人只能被动挨打。像你们刚才那种打法,恐怕拼光了本钱,也冲不进庄子。”
见李丹青句句都说在点上,秦坤不由信服的点点头,问道:“那咱们得咋打啊?”
李丹青嘿嘿一笑,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烟攻。”
“啥?烟攻?啥玩意儿啊?”秦坤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李丹青也不解释,弯腰抓起地上一抔泥土洒向空中,接着说道:“现在吹的是南风,咱们绕到后门去,多堆些草垛子,燃起浓烟。等烟雾弥漫,遮掩住了后门碉楼和楼上城墙,咱们再冲进去撞门。到时候,他们的枪炮又能打着谁呢?”
“好主意!”秦坤眼里闪出精光,“二狗,你多带几个人去准备柴草。”
李丹青却摆手阻止,“等等,秦大当家,你看那边不是有几百号流民吗?我们要懂得发动群众,只要喊出‘进庄吃粮’的口号,那些流民不都是你的人吗。大家一起燃它五十堆草垛,烟雾越大,死伤越小。等烟雾一起,我们的人和流民一起冲向大门,我就不信还撞不开那道破门。”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胶皮,你快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捡些枯草,越多越好。待会跟我们一起冲进庄去,喝酒吃肉。”秦坤好似醍醐灌顶,看向李丹青的眼光也有些复杂,“不知先生尊姓大名,要是先生愿到我燕子山入伙,二当家的位置非您莫属。”
“好说。”李丹青此时也不想多话,一切只等进了叶家庄再说。
众人移师后门后,几百号人便铺在庄外砍树扯草,这一举动让叶承德在楼上看得一头雾水。直到楼下大大小小几十堆大火一起点燃,风卷浓烟扑鼻而来,叶承德才大感不妙。
今天早上下过一趟小雨,湿润的枯草一旦点燃,造烟的效果倒是出奇的好。此刻,后门的碉楼和城楼上都被浓烟笼罩,五米开外就看不见人影。而且刺鼻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城楼上的护院们纷纷捂住口鼻,咳嗽声此起彼伏。
土匪们抬着圆木,领着几百灾民往前冲,一时喊声震天,但城楼上的人却是自顾不暇、乱作一团。尽管叶家庄后门也是镶着铁皮铆钉,那门栓也是一口碗口粗的横木,而且还额外顶上了两根木头桩子助力。但是撞门的几十人一起喊着号子使劲,圆木上汇了几千上万斤的力道。在一次次猛烈的撞击中,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逐渐松散变形,最后只听连着“咔嚓”几声,顶门的木棒折断脱落,大门也应声而破。人流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瞬间涌进叶家庄,叶承德呼天抢地却是无力回天。
叶家庄内前后有五进大院,要是放在前清可是巡抚道台才有的规格,只是现在民国了,也没有谁再去顾忌这些规制,只要你有钱有地,想咋修就咋修。
由于李丹青和秦坤约定在先,所以土匪们进院后并未大开杀戒,除了两三个企图负隅顽抗的家丁被打死打伤,其余投降的护院,只是被捆了双手,连同叶家庄的家眷统一押解在院坝里。
秦坤跨进大门后,就派了人去抢占内院的几道大门和仓库。然而,最先涌入的土匪和流民,仍是引发了不小的骚乱,场面甚至有些失控。有人翻墙砸门地搜寻钱财,有人翻箱倒柜地翻找食物,更有一小撮土匪,在内院里追着大姑娘小媳妇四处乱窜,只听得院中尖叫连连。
整个庄子仿佛变成了一个沸腾的大锅,空气中弥漫着狂热。
混乱之际,就听“啪啪啪”三声枪响,李丹青带着于航等人霸气登场,手里还举着一把镜面匣子,声色俱厉道:“都给我听好了,谁再敢乱来,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李丹青这一手倒是把场子镇住,院里立马安静下来。秦坤起先还有招募之意,但现在看他脸色冷峻、不怒自威,手上的镜面匣子,竟比自己腰上扎的一把九连珠还要高档一些,不禁暗想此人肯定大有来头。
只见李丹青一脚跳上戏台,望着楼下人头攒动,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几句。今儿个,咱们打下了叶家庄,图啥?就为了一口饱饭!那叶承德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就是富得流油却不肯撒点给咱们,但这也不至于要他老命。那些家丁,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他们守护叶家庄也是职责所在,没啥错。所以,我李丹青今儿就立下几条规矩,大家给我听好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一,咱们进了这庄子,都统一住在前院,后院就给叶家人留着。第二,谁也别想趁机捞一把,不得骚扰妇女,更不准杀人放火。第三,粮食这事儿,就交给燕子山的秦大当家统一管理,保证大家都有得吃,但谁也不准藏私、浪费。还有,你们要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只要留在这儿,我保证你们吃得饱、住得暖。等洪灾过了,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大家说,行不行?”
“好!”台下的人群听说有饭吃,顿时一片欢呼雀跃,仿佛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李丹青笑着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但我可丑话说在前面,谁要不听招呼、捣乱生事,那就别怪我李丹青赶他出门。要是真有人敢杀人放火,那就别怪我让他血债血偿。大家没意见的话,咱们就赶紧生火做饭,我保证你们每个人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没意见,绝对没意见!”人们纷纷高声附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李丹青心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人心、填饱肚子。饥肠辘辘的灾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而他则能准确抓住众人需求,仅凭三言两语就让他们看到了希望、聚拢了人心。秦坤默默的注视着台上的李丹青,对他的手段也是佩服至极。而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则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手脚,以免犯了众怒。
接着,李丹青便让叶承德的管家带路,一行人直奔粮仓。在前院里,他们架起了铁锅,牵来了肥猪,一场热闹的烹饪大战随即展开。大伙杀猪的杀猪、烧水的烧水,忙的不亦乐乎。看着锅底的柴火闪耀着火苗舔舐着铁锅子,围观的灾民们仿佛已经闻到了白米饭和红烧肉的诱人香味,馋得他们直咽口水。
等忙完了要事,李丹青才拉上秦坤,来到了叶承德面前。老头子穿着黑缎马褂,头发蓬乱,脸上也不知挨了谁的老拳,半边腮帮肿了老高,早已没有刚才的傲气。在他身后,叶家庄男女老少几十口子,齐齐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丹青没急着问叶承德,而是转向了旁边的管家,问道:“管家,叶家庄有多少钱粮啊?”
管家心虚瞟了一眼叶承德。不过,那二狗作势提了一口朴刀上前两步,他就如同倒豆子般招了出来,“入了账的粮食两万斤,银元铜钱合计五万,另外还有些棉麻布匹。”
“不对呀,这么大个叶家庄,家底就这么点儿?”李丹青挠挠头,有些不信。毕竟叶家庄这规模可比当年的白家大了不少,钱粮怎么着也不应该比白家少啊。
“好汉饶命啊。”管家苦着脸求饶,“小人句句实话,账本上真就只有这些,不过老爷自己还有个库房,具体数目我也不清楚。”
听到这话,叶承德差点一头栽倒,幸好身边的妇人及时扶住了他。周围土匪听了也是眼冒金光。
“秦大当家,你说这叶承德怎么处理呀?”李丹青转向秦坤问道。
秦坤恶狠狠的盯着叶承德说道:“这狗东西刚才干掉了我八个弟兄,还有两个被热油烫伤,怕是也活不长了。要我说,把狗日的一刀剁了喂狗,给我那几个弟兄报仇。”
叶承德本来就吓得脸色青白,面如死灰,这下听秦坤说要要剁了他,一下瘫软在地,祈求道:“大当家的,我那也是无奈呀,求你饶了我吧︕”
“娘的,老子今天就要用你的狗头,祭奠我那几个死去的兄弟。”二狗刚才在城外差点被乱枪打死,正要一刀剁了他泄恨,一把提住叶承德衣襟,就要往外拖。
“饶命……饶命啦,小英雄!你不是才说我罪不至死吗?求求你,快跟大当家说说情,只要能饶我一命,让我做什么都成啊。”叶承德此刻吓得魂飞魄散,眼见秦坤无动于衷,便如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慌忙向李丹青求饶。
“都给我住手!”李丹青大喝一声,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震得一愣,随即他凶狠地瞪向李丹青,咆哮道:“你他妈谁呀?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二狗之前在城外,就因为李丹青才挨了秦坤一脚,心中本就有气。现在进了庄子,眼见自己这边上百号人居然还得听这外来人指挥,他更是火冒三丈,哪里还肯服软。
“秦大当家,我信你是个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的汉子,刚才我们有言在先,进了庄子都得听我安排,你的手下不听招呼,要是你不说两句,我可要替你管教一下了。”李丹青一席话虽然平和淡然,但句句软中带硬,三分客气的背后,却有一股凌厉的威胁之意。
秦坤听了,眉头一皱,沉声喝道:“二狗!”别给我惹事!把刀放下!”
可二狗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他挥舞着手中的朴刀,怒吼道:“谁敢拦我?我今天非要杀了这老狗叶承德不可!”说完他就要往叶承德胸口戳去。
“啊……”叶承德身后的一众家眷发出惊恐的尖叫,但紧接着,却听见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传来,二狗手里的朴刀应声落地。
“你敢暗算我!兄弟们,给我上,宰了他!”二狗怒吼着,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刀是怎么掉的,但秦坤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位兄弟还是个暗器高手。
“二狗,你他妈的想造反吗?”秦坤冲着二狗大吼,“给老子滚开!要不是这位兄弟刚才手下留情,你身上已经多个窟窿了!”
“大当家的,你也不能总帮着外人。”胶皮在一旁为二狗帮腔求情,“二狗手下的兄弟们死了,他憋着气也是正常。”
李丹青察觉到秦坤的手下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于是转向叶承德说道:“叶老爷,你害死了大当家的手下,他们要找你算账,我也拦不住。你觉得你这条命值多少钱?开个价吧,兴许大当家会考虑一下。”
叶承德被刚才那一出吓得大气不敢出,听出李丹青话中的意思,连忙哆嗦着对着秦坤说道:“大当家,我愿出两千大洋,不,五千……五千大洋来抚恤刚才死去的几个弟兄。”
秦坤冷哼一声,“说你是个铁公鸡还真没错,要不是我答应小兄弟进庄后不抢财物,你他妈还有钱吗?”
二狗又在一旁叫嚣:“要我说,干脆血洗叶家庄,把财货统统搬上燕子山!”
李丹青瞪了二狗一眼,但暂时没有发作。只要秦坤不这么说,他就没必要跟二狗计较。
秦坤背着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冷冷地说道:“没有五万大洋,这事儿就甭提了。”
“五万!”叶承德一听这个数字,两眼泛白,差点没直接晕过去,“这不是要我老命嘛!”
李丹青心里明白,秦坤这是按照管家报的数来算计的。但他也知道,如果这帮土匪真的把钱都搜刮走了,那些可怜的灾民可就什么也没了。于是他开口打圆场道:“这样吧,我来做个中,两万买你的命,剩下的钱,庄子里的灾民有一个算一个,就当叶老爷积德积善,给灾民们分了。另外,你那两万斤粮食,我给你留下五千斤,毕竟水灾过后,你们家上下七八十口人还得吃饭不是。剩下的一万五千斤粮食,不管灾民们吃多吃少,最后剩下的都归燕子山,如何?”
秦坤听了李丹青的建议,虽然觉得自己拿的两万大洋少了点,但想想剩下的钱和粮食都能分给灾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而且吃不完的粮食还能归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欣然同意了。
叶承德瘫坐在地上连声喘气,只觉心底的生肉好似被人活活挖掉了一块。可是又能怎么办?好歹保命要紧。李丹青没有提起他的小金库,已算是阿弥陀佛了。无奈情势逼人,他也只得黯然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两边说定了方案,李丹青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段时间里,叶家庄的几个大门都由燕子山的兄弟们来看守。你们叶家人就安心住在后院,你们每天的饭食,我会让人送来,和灾民一样。你们可有意见?”
叶家人在庄子被攻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此时能保住性命,他们哪里还敢有任何怨言,纷纷点头同意。
李丹青几人被安排在叶家庄前院最好的几间客房。而其他灾民也陆续分到了房子,虽然几十号人得挤在一间屋子里,铺了枯草打着地铺,但总好过风餐露宿。
傍晚时分,院坝中已铺开十几张大圆桌,上面就一盆白米饭和一盆放了些生姜葱段的白水肉,但对这些饥肠辘辘的灾民们来说,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坐不下的就站着,不一会儿,桌上的饭食就被一扫而空。这可把办厨的师傅看傻了眼——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三百斤大米,一百斤白面,还有两头肥猪啊!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再熬了两大锅稀粥,才算勉强填饱了众人的肚子。
李丹青几人没有到外面凑热闹。秦坤领着几个土匪,亲自给他们送来饭菜。另外,秦坤还从叶承德那儿搞了几坛好酒,算是替白天里二狗和胶皮的行为道歉。
尽管二狗和胶皮等人对于白天之事还心有不甘,但是他们亦无话可说。毕竟,当初进这庄子时,他们就和李丹青约法三章,而且若没有李丹青,他们连叶家庄的大门都摸不到。所以,秦坤对李丹青也是格外礼遇,并且严格遵守了之前的承诺。
李丹青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帮子土匪同流合污,甚至帮着他们“打家劫舍”。好在秦坤一众土匪没有杀人放火,没有突破他的底线,所有也就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