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崖:一曲武陵唐崖土司的慷慨壮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章 剧中有局

唐崖官寨,在大衙门官署。

舍把覃文恭身着大开襟衣服,外面套着虎皮大裳,面容凝重地端坐在堂上。

大堂两侧全是书案,书案上堆满了摞积的账册。八名书办正在飞快地拨动算珠,在紧张地清算账目。

四名执事像走马灯一样在大堂穿梭,把书办们结算出的每一张账目送到总书办面前。

总书办仔细核对着每一张归拢来的账目,然后将这些账目填到总账册上。

一名看门的管事突然步履匆匆地走到大堂门口,见大堂这个忙碌的阵势,想进不敢进,兀自在那里焦急。

一名执事轻步走近那个管事,低声问道:“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看门的管事也压低着声音:“总理大人来请帖了。”

那名执事:“总理大人?”

看门的管事:“是的,总理大人!”

那执事神情一凛,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些:“他来请帖干什么?”

算珠拨动的声音很吵,那名执事的这声问话给压了下去,不过,覃文恭耳尖,已然听见了那名执事的问话,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看了大门这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看门的管事连忙把请帖递过去:“我没看请帖,我不知道呢。请你抽个空子把请帖交给舍把大人吧。”

那名执事接过请帖,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请帖,随即轻步朝覃文恭走去,俯下身来,双手呈上丹红请帖:“禀舍把,总理来请帖了。”

覃文恭脸上掠过一丝犹疑,可是很快消逝了,他没有接请帖,依然端坐未动,只淡漠地说道:“知道了,放在这里吧。”

那名执事退下去之后,珠算声紧接着消失了,大堂突然安静下来,

那名书办接过最后一张账目单,仔细核对之后,慎重地将数目填在总账册上,搁下笔,小心地拿起总账册,起身朝覃文恭走去,举起账册向覃文恭大声报道:“禀舍把,今年年初有一万四千三百九十一引二十三斤零。共银九千八百三十二两六分。始派茶引八千七百一十两。端午、中秋、重阳三节,节有开派。不为例。又添派盐银四千九百九十八两八钱五分。九月,各边茶引、俱量行开派。茶课遂减至八千八百五十七两。丹砂场一所,岁办丹砂课三百五十两。冶铁所两所,岁办铁课两千一百二十两七分。”

覃文恭愈听脸色愈加冰冷:“怎么这个数比去年还少了一千两。无灾无害的年成,税收竟比遭了旱灾的去年还少了一千两,你叫我怎么报上去?”

那总书办:“朝廷缩减了湖广省的盐引,施州卫诸司在这一项都减少了收入。要是朝廷开了盐禁,我们贩卖盐引,收入就会翻倍。”

覃文恭冷笑道:“怕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吧!”

那总书办欲言又止,良久才嚅嗫了一句:“听说总理的常例……又增……下面的寨长,很难办呐。”

覃文恭目中似有火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书案上的请帖,若有所思地拿起来,拆开了看。

覃文恭拖长了声调,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总理大人这是要请我吃酒赏雪呢!”

“刚借爵爷之手赏了舍把封地,又请吃酒!”站在覃文恭右侧的那个总书办接言说,“他这是在拉拢舍把啊!”

覃文恭在嘴角撇起一个冷笑:“鄙人事忙,不去吃谁的酒。”说罢,拂袖而起,大步入了后堂。

凛冬将至,群山被冰雾包围,唐崖河也是水汽浓重,寒风凛冽,呼啸着从大地席卷而过。

路上积雪尺许,了无人迹,世界仿佛处在一片白色的虚空之中,荒芜又空寂,仅农舍冒出的青烟显示人之所存。在唐崖官寨城内,因人烟筹集,街面上少有积雪。

在东城门外,数骑快马从冰雾空濛官道远处飞驰而来,马蹄翻盏,扬起块块粗细不一的泥块和雪团,两匹马的尾巴都奔直了,黑色皮毛下的筋腱随着奔跑的步伐律动着。

马上一人头戴四方巾,穿圆领袍,外面套着玄色衬里斗篷,赫然是大明官员装扮。

另一人身着镶五色花边的开襟衣裳,外面套着彩线绣花的绸布斗篷,包着点缀了梅花的绸布帕子,眉翠唇红,赫然是一个女子。

在塔楼守卫的注视下,数骑快马穿过高大厚实的门洞,进了城。

在土司宫殿寝宫,屋中央的大铜火盆里的炭火正旺,少土司覃鼎身着明黄色丝绸便服,躺在一张红木逍遥躺椅上面,眼睛半闭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颇有姿色的侍女站在他后面,轻轻解开他头上的人字形帕子,满头长发便披了下来。侍女拿出一把乌木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梢,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用另一只手从旁边的圆凳上取过一根玄色长帕,绕着束发盘旋,然后双手将帕子尾端掖入里层。

少土司站起了,伸展双手,立刻便有侍女妥妥帖帖地把狐毛大裘披上,他自己却突然说道:“进来吧。”

原来他早发现田克申已经站在门边,只是见他裹头帕,不敢打扰。

这时听他一说才轻步走了进来,站在他的前面,恭谨地作揖说:“拜见爵爷!”

覃鼎把手一摆:“免礼!”然后把目光停在田克申身上。

田克申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花青头帕,一领青衫长袍拾掇整齐,外面套着一领缁色斗篷,面色恭谨,不卑不亢,不失礼数。

覃鼎两眼紧紧地盯着田克申,目光中透着柔和,把手朝青铜火盆旁的椅子一示,说道:“坐吧!”自己则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问道,“今年收成可好?”

田克申呵呵一笑:“托爵爷洪福,颇有结余,可治衣过冬。”

覃鼎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要是差什么,只管和覃师讲。”

田克申听得此言,神色一肃,身形一直,眼里突然闪着精光,朗然说道:“微臣不差什么,只要能复仇,便是饿死,也是值!”

覃鼎:“田卿一片孝心,我自能体察,但是时机还没有到啊。”

田克申:“听说龙潭土司之女田古兰亲自施州卫申诉,感天动地,感动了指挥使王大人。王大人已许以上疏。正是唐崖与龙潭田氏结盟抗樊龙、黄九逵的好时机!”

覃鼎:“我也正有此意,已令二弟覃昇全力促成此事!”

田克申面露感激之色:“田姑娘有经纬之才,与唐崖结盟,龙潭田氏便有希望,只是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覃鼎一愕:“噢?”

田克申:“若要龙潭唐崖真正联盟,唯有联姻。”

覃鼎面色竟是一红:“田卿不可妄言!”

田克申:“田姑娘德貌兼备,秀外慧中,柳絮才高,正好与爵爷相配,臣早已有心促成这一段姻缘。”

覃鼎没有立刻接言,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才缓缓道:“长策远图,也须以第一步为根基。只说目下,二叔一党步步紧逼,我们不可贸然行事。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一时间,偌大的寝宫是这样安静,以致这间屋子里只有钢炭燃烧时碎裂的声音。

这时,二人同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久,覃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禀爵爷,施州卫指挥使遣使来了,正在外间大殿候着呢!”

覃鼎:“你出去告诉使者大人,有什么事,都去找二叔吧。”

覃师依言离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在外面说道:“使者大人说了,总理大人,他自然要去拜会,只是他带了一位唱戏的名角儿来,想先与爵爷同赏大戏。”

覃鼎、田克申二人皆是一怔,对望了一眼。

在唐崖官寨,在土司王宫东面高高的山墙后面的深宅大院里面,竟然建有一座重檐戏楼。

这戏楼坐东向西,面对府宅主楼,空间处理空灵通透,使得广场、厅堂、厢房和回廊都可以看戏,戏楼做工极其讲究,屋脊、壁柱、梁枋、门窗、屏风及其他细小构件皆运用了浮雕、透雕等技法,而且和青绿彩、土朱单彩等彩绘结合,贴金,洒银,色彩鲜艳灿烂。

在戏台两边的雕花大柱头上,赫然挂着一对楹联:

方寸地可国可家可天下

平常人能文能武能鬼神

演出还未有开始,戏台上还是空的。

仆役们在覃师的指挥下,挂幕布、搬乐器、清扫桌凳、添加炭火,紧张地忙碌着。

时近黄昏。今日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轮白色的太阳竟然挂在天空,把不太强烈的柔和光线洒向唐崖官寨的土司王宫。房顶的积雪还未有融化,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冷光芒,随着夜幕的降临,空气里那似有若无的暖和也已经消逝。冷风刺骨。

一个仆从突然出现在大厅堂门口,趋到覃师的身前低言了几句。覃师一凛,连忙回言道:“都准备好了。”

舞台正中,挂着加绒的赭红色松江棉长帘幕布。地面大厅堂的两侧的香炉里燃着长香,青烟袅袅,散发着静谧肃穆的香气。数十个精铁火盆间隔着香炉摆着,里面的武陵青冈木炭燃着淡蓝色的明火,整个室内竟被这些炭火烤的相当暖和。大厅堂正中赫然摆着一张紫檀木大圆桌,摆了杏仁、核桃、荔枝肉、榛子等干果。

覃师朝四周缓缓地扫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疾步离去。

随后,少土司覃鼎、施州卫千总王良钺、唐崖总理覃文忠、舍把覃文恭赫然出现在大厅堂门口。

大厅堂和戏台上,仆从们忙碌的情形竟然没有了,一片寂静,他们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两厢!

戏台两侧,出现了伴奏的乐手,他们一色儿都穿着大开襟袄子,稳稳地坐在那里,他们竟然把戏台两侧坐得满满当当的,手里各自拿着京胡、月琴、三弦、锣、铙钹、堂鼓、中阮、大阮、唢呐,有的乐手在摇头晃脑地转轴拨弦。

单单从乐手的人数看,这就是要唱大戏了。

覃鼎呵呵笑道:“千总从施州卫远道而来,寒冬腊月,路极其难走!途中劳苦,自不必说!”

王良钺哈哈大笑着一拱手:“此行数百里路,说不辛苦,那是诓人。”

“王大人真是有心,竟带了一台大戏给我看。”少土司覃鼎笑着说。

“咱家大哥知道你爱看戏!”王良钺这时也笑着,“所以特地安排了一场戏,本欲亲至唐崖,与爵爷同赏之,奈何年底事忙,抽不开身。”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咱家就好好看指挥使大人安排的大戏!”少土司覃鼎发出会心会意的笑声,显然是领了指挥使王良宾的情。

“咱今儿个可是沾足了爵爷的光咯。”覃文忠笑着接言道。

王良钺哈哈大笑道:“指挥使大人还托我给总理带了一件小礼物。”说罢一摆手,示意随从拿出礼物。

身后的随从便立刻从褡裢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紫檀木匣子来。

覃文忠的眼睛直了,匣中竟盛着一副西洋金丝水晶石眼镜!

“这是吴中四才子之一祝枝山用的老花镜。”王良钺缓缓介绍道,“我大哥费了几多周章,方从一浙商手中购得。”

“指挥使大人竟记着我这个老朽眼睛不好!”覃文忠感慨中来,不禁便是一声叹息,“如此稀世珍宝,我哪里有福气消受!”

王良钺从随从手上拿过紫檀木匣,径直捧给覃文忠面前:“总理不必客气,这是指挥使大人一点心意,以答谢当年之恩。”这是在指进献覃月娥给王良宾这件事了。覃文忠面色倏忽一变,拿眼望了一眼少土司覃鼎,覃鼎竟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微微闭着眼睛,似在享受女侍的按摩。

覃文忠深深一躬:“指挥使大人这一片美意这等难却,我也只好领受了。”说罢,伸出手去接过紫檀木匣,取出眼镜,缓缓抚摸着那温润亮韧的水晶镜片,啧啧称赞着,眯缝着眼睛看着眼镜出神。

这时,四个姿色颇佳的婢女穿着丝质开襟衣裳,着八幅罗裙,迈着轻捷的碎步,分别朝少土司覃鼎、王良钺、覃文忠、覃文恭四人走来,每人左手托着一个老红木嵌螺钿托盘。托盘里放着北宋汝窑青瓷酒杯和铜制八仙过海酒壶。婢女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搁在桌案上,再扣着酒壶的壶把,往酒杯里斟酒。酒从壶嘴流出,呈现出漂亮的透明弧线。顿时酒香四溢!

“好酒!”王良钺忍不住赞道,他闭上了眼睛,抽了抽鼻子,“这味儿有几分熟悉。”他凝神回忆了一会儿,蓦地睁眼,眼睛发亮,“这是‘堆花酒’,是包谷酒中的绝品啊!托爵爷的福,王某实在是好口福!”

“这是我初即位时,四川布政使朱大人特地派人专程送来的。我一直窖藏着,舍不得喝呢,今儿个好戏要配好酒,和千总大人开怀畅饮了它!”覃鼎举起酒杯,向王良钺敬道。

“好!好!好!”王良钺一迭连声说了三个好字,端起酒杯,朝覃鼎和覃文忠一举,然后浅酌了一口,又赞道:“清香甘洌,浓而不腻!真是好酒,细算起来,我也有三年没喝‘堆花酒’了。咱武将的日子过得清苦啊!不过,为我大明朝的国事操劳,也是你我为臣的分内之事啊!”

“是啊!分内之事!”覃鼎深深地感叹道,“不过,再怎么说,今儿个我们得高高兴兴看戏。”随即望向侧立一旁的覃师,命令道:“掌灯!”

“掌灯!”覃师拖长声调喝道。

立刻便有两行内侍一人手里擎着一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两道门中走了过来,把烛台稳稳放在厅堂和戏台壁厢。大厅堂瞬时亮堂了起来。

锣师举起木槌敲打在锣面,一记开场锣鼓响起。

戏台上场门的绣着“出将”两个大字的锦缎绣花门帘应声撩开,一个丑角翻着跟斗出场。

丑角:楚有大鸟,伏于高阜,三年不飞,也不鸣也,有凤樊姬,贤德有名,引吭长鸣,劝飞不止,大鸟动情,振翅而飞,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在唐崖,诸君且看《樊姬夫人》一曲!

覃文忠脸色大变!

小丑下场。琴师起弦,檀板轻敲,堂鼓点点,这不是那种吵人的喧闹戏曲,而是那种流畅自如的伴奏,甚至有一种女性阴柔的悠长感觉。随后,响起了曲笛声。这笛声明明是戏台上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是从非常遥远的夜空中传来。

《樊姬夫人》开演了!角儿们依照自己的戏份粉墨登场,拉开声腔唱了起来。从唱腔上可以听出,在唱北路声腔的时候,高亢舒展,是秦腔和昆曲杂糅,在唱南路声腔的时候,温柔婉转,是楚调和荆河汉戏的融合。

这是后来风靡于湖北的历史最为悠久的艺术形式南剧逐渐成熟的时候。

饮酒间,几场戏已经在覃鼎等人的兴致盎然中结束了。

王良钺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有一旦角,生得甚是聪颖灵巧,而且长袖善舞。若非个中之人,不解其中之妙。听说爵爷擅奏古琴。如此良宵,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爵爷屈尊降贵,弹奏一曲,让我这个旦角舞一曲,长长她的见识!”

覃鼎的脸色一直很好看,这时酒至半酣,也不叙礼客气,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笑呵呵地看着王良钺,显然同意了他的安排。

覃文忠一直在迎合着王良钺,但心里一直有一个疑团,不知道王良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他现在如此说,知道是好戏开场了,不由得睁大了眼,等着上场门的帘子撩开。

王良钺给了随从的一个眼色,随从立刻高声说道:“时辰不早了,多谢诸位角儿,今儿都散了吧。”

伴奏的乐师们退了场。随后,几名仆从把一张金黄色的柚木古琴小心翼翼地抬到戏台,摆在戏台右侧。

王良钺带着笑做出一个示意手势:“请。”

覃鼎脸上是一副透着兴奋的笑意,一边点头一边朝戏台走去:“献丑了!”

覃文忠一直望着空空的戏台,他的好奇心这时候几乎是达到了顶点。

覃鼎在古筝前面坐定,瘦长的十指轻放到了琴弦上,乐曲在偌大的厅堂响了起来。那弦乐声既远又近,真个有绕梁而下、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

王良钺眼中闪出光来,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覃鼎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上场门左右帘起,鱼贯而出十四、五妙龄女子十二人,随清雅悠长的乐曲起舞,曼睩转盼,翩如惊鸿,真可谓,扬眉举趾,极娥燕之飞扬;妙舞清歌,兼腊之宛丽。众人皆讶异。

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名女子已经出现在台上了。那女子身着一件薄薄的绸衫,上面绣的花何止千朵,而且朵朵不同,错落点缀皆恰到好处,颜色搭配也浓淡相宜,十分协调。这女子竟是覃月娥,而且她没有浓妆艳抹,仅仅略施粉黛。随着覃鼎手指上流淌出的乐声,覃月娥舞起水袖,翩翩舞了起来,覃月娥的舞姿缥缈、灵动,一会儿仿若手持琵琶的飞天,一会儿又如步步生莲的仙子,那薄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绰约多姿的颀长肉体在长衫下若隐若现,如梦如幻。

覃文忠手里端着酒杯,这时竟像成了傻子,看着天女一样的覃月娥,他算是完全明白了千总大人口中的旦角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让覃月娥回来,在这种场合下与其兄覃鼎相见。覃文忠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竭力压抑着情绪。

覃鼎手上弹着筝弦,眼睛却一瞬间凝固在了覃月娥身上,却发现竟是自己的四妹!

月娥起舞,红殷翠鲜,挥袖而舞,随乐歌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覃月娥的眼睛波光流转,像天空中倏忽出现的鸿雁一样,突然瞥了覃鼎一眼。

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覃鼎与覃月娥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兄妹唯有一曲吐衷肠。

覃鼎突然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一激动,一个音竟差点出错。他瞟了一眼台下,王良钺躺在圈椅里,竟然微闭着眼,神情投入地品着《人生不相见》乐曲。

覃鼎心有所感,双目泪光蒙蒙。自己虽是土司王,却被二叔掣肘,这次西征,二叔定会弄权益急,又二弟三弟戍守边境数年,不曾见面,四妹月娥虽远嫁施州卫指挥使,但却是小妾,虽受宠,却无正当名分,平常之时,王良宾多忙于政事,与之抚琴弄月、卿卿我我的时候也是寥寥可数。多数时候,却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寂寥。普通人家的女子嫁人之后,有归宁、回门之期,回娘家与父母兄弟一聚,可怜覃月娥,穿着绫罗绸缎,吃着珍馐美味,住着飞檐重楼,却连父母兄弟也不得见,若不是此次远征,王良宾允其归宁,月娥与大哥相会,只怕是遥遥无期也。一念及此,覃鼎与月娥不禁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人生不相见》曲已入佳境,乐曲和舞相得益彰,加上香炉的袅袅青烟,令整个厅堂似乎都处在一种虚无缥缈而又愁绪淡然的仙境中。

覃鼎手指在筝弦上翻飞,身体随着乐曲的节奏晃动,眼睛则入定般地盯着覃月娥,已经处于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之中。

覃月娥仿佛是故意的,没有看覃文忠一眼,她只是在眼波流转中,瞥了覃文忠一次。看着覃文忠故意闭目养神,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覃月娥竟然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不以为然的冷笑。

覃文忠笃定地坐在圈椅里,微闭着眼,但是,他的眉头却紧锁着,仿佛是因意境高雅的音乐而沉入太虚之中,但内心却在急剧地想。

这时候,覃鼎那十根细长的手指急速地抡了起来,然后突然收势,十指并拢,合成掌按住古筝的弦面上,一曲《人生不相见》终了!覃月娥也一曲舞罢收势。收势之后,覃月娥虽然脸色潮红,但神情竟然十分淡定,丝毫没有喘气,只是额头和裸露在外的肌肤沁出了点点香汗。

众人一时无言,喧闹的大堂一下竟静得如深山幽谷。

覃文忠脸色十分阴沉,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却又生生忍住。

覃月娥款款走向覃鼎,两袖交叉在身前,道了一个万福:“多谢大哥为四妹弹奏了一曲《人生不相见》。”

覃鼎少有的激动,“四妹,你受苦了!”

王良钺呵呵笑道,“兄妹相逢,可喜可贺!”

覃鼎和覃月娥入座之后,覃师立刻端着放着一个放着北宋汝窑青瓷酒杯和八仙过海铜制酒壶的老红木嵌螺钿托盘过来,弓着身站在覃月娥身旁。

覃月娥用右手挽住左手的水袖,伸出左手将酒杯拿到自己面前摆好,然后提起酒壶,笑看着覃鼎,说道:“今日与大哥重逢,四妹不胜唏嘘,与大哥同饮一杯!”

覃鼎深望着覃月娥,也笑着端起酒杯,和她的酒杯轻轻一碰。

两人竟都双手捧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多谢王大人!”覃鼎脱口说道,“送归四妹省亲!”

“唐崖是月娥的娘家,三年回门,这是常理!”王良钺说道,“我这次来唐崖,是另有他事!”

覃鼎:“有何事?千总大人但讲无妨!”

王良钺面色一肃:“永宁土司奢崇明叛明自立,在重庆建伪国大梁,震动朝廷,其婿樊龙,占据渝城,虎视施州,将有事于东方,朝廷诏令施州卫西征,唐崖首冲之地,故指挥使王大人着令唐崖狼土兵为前锋,西征渝城樊龙!”

覃文忠猛然睁眼,脸色骤变:“西征?”

覃鼎却是面色平静,只缓缓说了三个字:“知道了。”又把目光望向覃文忠,“这件事情,二叔来安排吧。”说罢,便携着覃月娥的手,直入后宫叙情怀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