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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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篇

如果每个故事都有圆满结局,那我们就没有理由从头再来。人生处处要选择,要学会怎样在崩溃时重新振作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是那些假装不会崩溃的人也不例外。我认不出我老婆的脸不代表我不知道哪个是她。

“门之前是关着的,是吧?”我问,但阿梅莉亚没有答话。

我们并肩站在礼拜堂外,双双打着寒战,四面八方的雪不断吹打我们。连鲍勃看上去都惨兮兮的,它可向来是快快乐乐的。这段旅程漫长乏味,我颅底持续不断的头痛更是让旅程雪上加霜。昨晚我跟一个错误的人喝了太多的酒。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干过同样蠢的事,所以不是酒的问题。

“咱们别急着下结论。”我老婆终于说话了,但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已经排除了一些结论。

“这门不会自己就开——”

“也许管家听到我们敲门了?”她插嘴道。

“管家?你在哪个网站订的这个地方,再说一遍好吗?”

“不是在网上订的。我在员工圣诞抽奖活动中抽中了周末外出度假的奖品。”

我隔了几秒钟才接话,但沉默能拉长时间,让人觉得时间变慢了。况且我觉得脸冻得够呛,嘴巴张不张得开还不好说。但从结果看还是张得开的。

“这下我明白了……‘巴特西狗之家’搞了个员工抽奖活动,你抽中了外出度假的奖品,来住一个苏格兰老教堂?”

“是礼拜堂,不过情况就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我们每年都抽奖。大家会捐奖品,我抽中了一个可以换换环境的好奖品。”

“真绝。”我答道,“到目前为止情况确实‘好’啊。”

她知道我厌恶长途旅行。我讨厌汽车,也讨厌开车,就是这样——连驾照都从未去考。所以在暴风雪中困在她那辆铁皮老爷车里八个小时,我可不觉得是好玩的事。我朝狗望去,想获得精神支持,可鲍勃正忙不迭地想要吃从天空落下的雪花。感到受挫的阿梅莉亚会用那种柔中带刚的婉转腔调说话。以前她这种腔调常把我逗乐,如今却让我恨不得自己是聋子。

“要不要进去,尽量住住看?要是真不行,我们就走,找家旅馆,或者实在不行,就睡在车里。”

我宁可咬牙忍着也不会回她的车里。

我老婆近来一遍又一遍地说同样的事情,她的话总感觉像是掐人或打人耳光。我搞不懂你这句话最令我恼火,有什么要去搞懂的?与人相比,她更喜欢动物,我则更喜欢小说。我想当我们开始更喜欢这些事物而不是彼此时,真正的问题就出现了。感觉像是维系我们感情的条件不是被遗忘了,就是从一开始就被误解了。弄得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不是工作狂似的,或者用她爱用的词——写作狂。人人都是瘾君子,而瘾君子只想做一件事:逃离现实。我的工作恰好就是我最爱吸食的毒品。

同中有异——我每次创作新剧本时都会对自己说这句话。在我看来,这就是人们想要的,所以既然有制胜法宝,为何要改变它呢?一本书我只要看过前几页就知道适不适合搬上银幕——幸好有这个本事,因为要我过目的书多如牛毛,不可能都读一遍。但是擅长这份工作并不表示我想干一辈子。我有自己的故事要讲。但好莱坞不再热衷于原创剧本,只想把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就像把美酒变成清水那样——异中有同。但这一规律也适用于夫妻关系吗?如果我们在婚姻中扮演同一角色太久,难免会厌倦并放弃扮演,或者中途散伙,不是吗?

“进去吗?”阿梅莉亚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正仰望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礼拜堂顶部的钟楼。

“女士优先。”我可是个绅士。“我去车里拿包。”我接着说,想趁进去前再抓紧时间最后独处一会儿。

我把很多时间都花在避免得罪人上:制片人、监制、演员、经纪人和作者。一个脸盲症患者却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我想要是论走钢丝,我可是妥妥的奥运水准。我有一次参加婚礼时和一对夫妻聊了十分钟才意识到这是新郎和新娘。穿的不是传统婚纱,而和他的一众伴郎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我还是化险为夷了,因为取悦人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取得作者的信任让他们愿意把小说的剧本创作托付给我,可能比劝一个母亲让陌生人照看家里的长子还难。但这方面我很擅长。遗憾的是,取悦我老婆似乎是一件我已经忘了该怎么做的事。

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我患有面孔失认症。首先,我不想被这个问题框住,而且说实话,一旦有人知道,肯定飞短流长。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我也不喜欢被迫觉得自己像个怪胎。对我而言,认不出脸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是我的编码指令序列出了故障而无法修复罢了,这一点人们好像永远也明白不了。我不是说我对此无所谓。想想看,认不出朋友或家人的脸,或者不知道你老婆的脸长什么样会是什么滋味?由于生怕自己坐错桌,我不愿跟阿梅莉亚到餐馆吃饭,要是能选的话,我会每次都点外卖。有时我照镜子连自己的脸都认不出。但我已学会接受现实。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因为生活给我们发的牌都不那么完美。

我想我也学会了接受一段不那么完美的婚姻。但大家不都是这样吗?我不是故作失败,只是实话实说。成功的夫妻关系其实不都是这样吗?妥协,有真正完美的婚姻吗?

我爱我老婆。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如以前那么相爱了。

“差不多都拿来了。”我边说边随她一起走上礼拜堂的台阶,我肩上扛着包,但由于就出来几个晚上,包的数量可能有点多。她盯着我的肩看,好像我的肩得罪她了。

“那是你的电脑挎包吗?”她明知故问道。

我不是新手,不能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或借口。我猜想阿梅莉亚正挂着一张收到“入狱”卡后的臭脸。这不是个好苗头。我这个周末不能写作,也不可能顺利度过。假如我们的婚姻是一场“大富翁”游戏,每次我不小心到达我老婆盖的旅馆时,她都会收我双倍的租金。

“你答应过工作的。”她说,又是那种熟得不能再熟的失望、烦躁的语气。我们买房子和度假的钱都是我靠工作挣来的,这些她就不抱怨。

每当想起我们拥有的种种东西——伦敦的好房子、优渥的生活、银行存款——我总是会想我们应当幸福才对。但是我们没有的种种东西较难察觉。我们这个年纪的朋友大多上有老下有小,而我们只有彼此。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人。缺少要爱的人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共同之处。我父亲抛下家庭时我还太小,对他没有任何印象,而我母亲去世时我还在上学。我老婆的童年过得不比雾都孤儿奥利弗·崔斯特强,她一出生就成了孤儿。

鲍勃再次朝礼拜堂的门低吼,将我们从自我戕害的苦海中拯救出来。这不对劲,它从不这样,但我要感谢他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很难相信它曾是只巴掌大的小狗,被人遗弃在鞋盒里丢进了废料桶。从那以后它逐渐长大,变成现在这只我见过的体形最大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如今它的下巴上有一撮灰白色的毛,走起路来也比以前慢,但这只狗是我们一家三口中唯一还能做到无条件去爱的成员。我敢肯定人人都认为我们把它当成孩子来养,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我过去总说不介意没有亲骨肉。没机会给孩子起名的人则有机会选择别样的未来。况且,明知不可得而盼之有何意义呢?现在要孩子太迟了。

通常,我感觉不到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岁月去了哪里,我又是何时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要弄清楚这些我有时得费一番功夫。也许这跟做自己喜爱的工作有关。我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青春洋溢,而我老婆让我觉得自己老态龙钟。找婚姻咨询师是阿梅莉亚的主意,这次旅行也是她提议的。这个所谓的“专家”——“叫我帕米拉”觉得出去过个周末可以修复我们的关系。我猜那些在家共度的周末和夜晚都是徒劳无功的。每周过来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吐露我们生活中的难言之隐,损失的不只是贵得离谱的咨询费。因为花了这笔钱,以及一些其他原因,每次见面我都三番两次地叫这个女人帕米或帕姆。“叫我帕米拉”不喜欢我这样叫,可我也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就当扯平了。我老婆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但我觉得有些人可能已经有所察觉。大多数人就算不是次次都能看懂墙上预言厄运的文字,也能看出那是凶兆。

出去过个周末真能挽救婚姻吗?”当“叫我帕米拉”给出这个建议时,阿梅莉亚这样问。我可不这样认为,所以在答应她之前我早就提出了我自己的二人世界计划。可现在我们到了这里……爬着礼拜堂的台阶……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底。

“你确定要进去吗?”我说,在进去的前一刻停下了脚步。

“是啊,怎么了?”她问,仿佛听不到狗的低吼和风的呼啸似的。

“我不知道。感觉哪里不对劲——”

“亚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些作家写的恐怖小说。这是现实生活。也许是风把门吹开了?”

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先前门不单单关着,还上锁了。这点我们两个都知道。

我们进入一个被上流人士称作“靴室”的房间。我放下包,脚的四周出现了一摊融雪。石板地看上去年代久远,后墙上有内置的储藏空间,里面是用来放靴子的粗木格架。还有一排排用来挂大衣的挂钩,上面空空如也。我们没有脱下满是雪的鞋子和外套,原因之一是这里和外面一样冷,但还有一个可能——我们对是否留宿似乎还没有定论。

有一面墙挂满了镜子,那种还没我手掌大的小镜子。它们个个奇形怪状,镶着复杂的金属框架,并用锈铁钉和粗麻绳随意固定。镜中想必有五十组脸望着我们,简直就像过去所有那些为维系婚姻而努力的我们齐聚一堂鄙视现在的我们。我有点庆幸自己认不出这些脸。要是认得出,此情此景我想自己恐怕不会喜欢。

屋内引人注目的陈设不止这一处。两头雄鹿的头骨和鹿角像战利品一样被固定在最远那面用石灰水粉刷过的墙上,曾经肯定长着眼睛的窟窿处伸出四根白羽毛。这东西有点奇怪,可我老婆却凑上前入迷地盯着看,好像在参观美术馆似的。角落里有一张陈旧的教堂长凳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看上去像古董,而且布满灰尘,好像这里已经许久无人问津。就第一印象而言,这不是个好地方。

我还记得我和阿梅莉亚刚交往时的情形。那时我们情投意合——爱吃同样的食物,爱看同样的书,性生活也是我经历过的最棒的。在她身上,我看得到和看不到的一切东西都很美好。我们有非常多的共同语言,对生活也有共同的追求。或者说至少我以为是这样。如今她似乎另有所图,也可能是图别的,反正那个变了的人不是我。

“你没必要在灰里画画来证明什么。”阿梅莉亚说。我凝视着她指着的教堂长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小笑脸。我先前没注意到。

这不是我画的。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外面的大木门就砰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们两个猛地转过身来,但这里除了我们一个人也没有。整栋建筑物似乎都在颤抖,墙上那些小镜子在锈铁钉上微微摆动,狗也在呜咽。阿梅莉亚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嘴巴呈标准的O字形。我的大脑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它就是吃这碗饭的。

“你先前觉得可能是风把门吹开了……可能风又把门吹关上了。”我说。阿梅莉亚点了点头。

我十几年前所娶的那个女人根本不会信这一套。但如今我老婆总是只听她想听的,只看她想看的。